第三章
“海天悠闲冰蟾何处涌,看玉杵秋空,凭谁窃药把嫦娥奉,甚西风吹梦无宗,人去难逢,须不是神跳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
悲凉的曲调,悠悠柔柔地传了开来,便使听得入耳之人心头酸楚,难受至极,便是连坐于书房之内的寒楚也听得心下烦躁莫名。寒楚“啪”的一声合了手中的书卷子,有些浮躁地冲了那声响来处吼了一声道:“甚么曲儿,莫要唱了!”
那声忽地一断,没了后续。半晌,方有一个唇红齿白的标致少年郎带了一脸疑惑神情,挑了垂挂在门上的竹丝帘子,迟疑地道:“寒楚,可是吵着你了么?”
烦心地揉了揉有些倦的眉头,寒楚幽幽轻叹:“好端端青天白日的,你悲悲切切地在府里头咿咿呀呀,唱些个悲调调,,存心不让人安生么!”
那标致少年郎正是被寒楚困了好几日的凤卿,只见他撅了一张红艳艳的唇儿,半是撒娇半是埋怨地嘟囔道:“这府里头着实闷得慌么!再瞧我被困在府里,出不得,玩不得,还不许我唱几段子解解闷么?寒楚,你也忒霸道了些罢!便是连杜丽娘也好过我这劳什子的贝勒爷呢!”
“杜丽娘?甚么人来着?”早就惯了凤卿那有些撒泼的耍赖模样,寒楚只当是一只聒噪的雀子在耳边叽喳,左耳进了右耳便出,只是关这杜丽娘甚么事?
却见了凤卿瞠了一双乌溜溜的杏眸,一根白生生的春葱指儿惊指了寒楚,疑道:“你,你竟是连杜丽娘也不晓得。那可真真是……你真个不晓得汤显祖的么,那可真个是一折惊天动地的戏文哪。我适才所唱的便是其中最悲凉的一出中的段子……呀呀,寒楚,你不曾看戏也就罢了,可总也看些个趣章奇文罢!竟是连杜丽娘也不晓得!”
瞧了凤卿惊惊乍乍的模样,寒楚俊俏的眉扬了扬:“我镇日里忙着收拾你闯得祸,有什么闲情去瞧你说得甚么亭,甚么魂。你呀,惹是不往外跑,我倒是可以安安生生地瞧瞧。”
凤卿微窘了一张俊俏面容,料不到这番场景寒楚还不忘暗里损他淘气,讪讪地自他自个的书柜子里翻了一卷手抄本出来,递了予寒楚,不乐道:“偌,这个可是我自个抄的,你拿去瞧罢!”
“啧,平日里跟了先生学字,倒是没见你这般用心过!”寒楚接了那卷册子,一眼便瞧见了素绢封皮上三个端端正正清秀的小篆“牡丹亭”三字,一瞧便晓得是凤卿的字迹。只是却有些讶异,平素里凤卿可是厌极了写字,再翻了里面,工工整整,一点错处也不曾见,想来是花了不少心思,禁不住便打趣了凤卿。
凤卿懊恼:“那些个之乎者也,听着便乏,哪里还想去写。闷得紧。”
寒楚微怔,凤卿这野性子,不知是遗了谁的,可是他那早逝的阿玛额娘却是无法自地府里奔了出来回予他的,淡笑地将手上的卷子轻放了案上,柔声道:“府里头真个让你觉得这般闷么?”
凤卿迟疑了片刻,缓缓地点了点头。
寒楚轻叹,凤卿许是和这阿济格府犯冲罢!阿济格这个荣显的姓氏,却不如外人思想地那般值得荣耀。对凤卿而言,这姓氏便如座山般,沉得慌罢。
一抬眼,不由地吃了一吓。凤卿那精致的眉眼,皱了,瞅着他,一双玉掌兀自在他面前晃个不停,不觉好笑:“你这是作甚么?”
“寒楚?”凤卿银白的小齿轻咬了红艳的唇,“你不妨事罢?身子可是有些不适?我这几日里老觉着你心不在焉的,怎么着,是你那个美艳的鬼姐姐扔了你一个,投生去了么?”
低垂了眼睑,凤卿半打趣的话尾却是令他更生烦闷。凤卿晓得他身边有一个精魂常伴着他的,初时还是惊怕得紧,时日久了,见也无甚么异样,便也放开了胆子了,时不时还拿了那飘渺的一缕精魂打趣了他。
瞧了寒楚一脸寂寥,凤卿禁不住吐了吐粉色的丁香小舌,该不会真个被他说中了罢?觉得自个儿好像捅了不该捅的那一处,凤卿赶忙趁寒楚愣神的当儿,溜了出去,他呀,最不会安抚人了,还是莫在寒楚伤心的这会子再让他烦心罢,他还真是寒楚的好兄弟不是?
幽幽地,一间书斋,只留了一室的书香。隐隐又闻得香炉里燃得一缕轻幽檀香。
“阿暖,你可在么?”寒楚只是低了眸子,望着书案上那一卷手抄的《牡丹亭》,低语之声飘扬在书斋之中。
似是回应一般,一声幽叹响起,散落整个书斋。寒楚猛地一震,抬了眸望着自个身前。却见檀木雕成的书案另一侧,一袭白衣,乌发及腰的一个绝世人儿,一张倾国容颜,一双深幽的水眸儿,静静地,立了。那场景,便犹如一幅画儿一般,让寒楚便瞧得痴了。
“阿暖在。”一双点漆的黑瞳,满是幽怨地瞧着寒楚。
寒楚瞧得心慌,不由自主地避了开来,慌声道:“你怎地了?可是有甚么事儿不开心来着?”
阿暖伸了莹白的掌,轻抚了寒楚俊俏的面容。虽是未有实质碰触,寒楚却仍是觉得颊上一阵冰凉,烦躁的心绪也忽地定了下来,耳边又是听得一声轻叹:“楚哥哥不开心,阿暖便不开心。”
寒楚身子一战,阿暖竟是晓得他此刻心境,不由苦笑低语:“阿暖,我真个不愿代了那人逼了孟家。先生,师娘在我读书之时,真个待我好。小云儿又是乖巧听话的娃儿。叫我如何忍心?帮不得也就罢了,可明儿个竟是叫我作了那禽兽也不如的事儿。我,我,我实不愿意……可,可是凤卿,凤卿——”
喊了两声凤卿,寒楚终是再也无法出声,他性子本是刚直,终是狠不得心作那伤天害理的事儿。可这时日一日一日地逼近,他却寻不得一个两全其美的计策保全了双方,实在苦闷。凤卿又是个野性子,诉不得苦,阿暖那缕魂魄,他疼惜还来不及,怎舍得阿暖因了他而忧愁,可是,终是被阿暖这精灵的魂儿晓得了心思,也是,怎能瞒了那一缕无处不在的精魂呢?
阿暖实是恨不得自个儿此时有个实体,揽了那人入怀中,让这冤家在他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也好过这般情景,想来着实无奈。寻了数千年,终是寻着了,也伴着,却为何更觉痛楚?抚不得,触不得,时时提醒了自个儿是缕无形之魂。
“阿暖,莫要心烦了,你这模样,我真个是不愿瞧着。”寒楚伸指,欲抚那绝艳面庞,一只手指,忽地伸了个空,心下又是几分惆怅。强笑道,“所谓水来土掩,兵来将挡,这一路子顺去,许是会柳暗花明也不定,你莫烦了。”
阿暖怅然,启唇欲回,却忽悠听得一阵足音传来,不由地望了门边去。却见一个小厮急急地行了来。在门前立定。
寒楚也瞧见,皱了眉道:“书官,甚么事儿这般急来着?”
“贝勒爷,适才二贝勒不晓得怎地了,跑出院,往后园子里去了。”那小厮嚅嗫着唇,回了。
后园子?
寒楚一愣,急急地起身,这凤卿,可真个是他冤家,命里来磨他得!
可不要出事才好,他可记得今儿个,这阿济格府的当家王爷,今儿个兴致正好,在后园子里摆了宴席,请了朝中权贵们来赏花呢,可不要冲撞起来才好。
寒楚心急火燎地往后园子赶了去,老远便听得一声惊天动地似也的高喝,和着锵铿乐声,显得中气十足,气势惊人,便听得一阵叫好之声,而后便是如雷的掌声。
听这喝彩之声,显是今儿个来客不少,寒楚的额上便禁不住挂了汗,凤卿这混世的魔王可别在才好,免得到时候场面难收拾了。战战兢兢地缓缓过了后园门子,才一进,便拿眼溜了一圈园子里,见不着那影儿,方才松了口气。睨眸望了身侧小厮书官,压了嗓音道:“你往外边门房去问一声,可曾见过二贝勒。”
小厮低应了一声,转身便出了后园子。
寒楚不见了书官的影了,重又把眼往园子里仔细瞧了几遍,确实是不曾见凤卿,才安生地看了其他事物。后园子里新搭的戏台,是出自名家之手,虽是仓促搭就,却也是精致得紧,倒底是大户人家,舍得花银子往这里边投罢!
看了一会子,寒楚便把眼往台下望去。只见围着戏台子开了几桌,俱是檀木的八仙圆桌,桌上瓜果糕点,一应俱全,围着桌边坐了一圈,老老少少,饮着茶,就着糕点,倒是一派乐融融的景象。寒楚却是有些讶异,那些来客,他泰半识得,这些朝中权贵,最低的官阶也有五品,俱是当家祖父的门生,今儿个不知怎得却是凑得这般齐全。这般瞧来,祖父在朝中的权势仍是不容小觑,否则,一个普通家宴,发的贴子,客却来得这般齐全,若不是权势仍在,这些趋炎附势之人,又岂会赏面?
面无神情地将眸子转了开来,却堪堪与戏台子上一双清冷的眸子对个正着,那涂着一张花脸的面容,是瞧不出何许人也的,只是寒楚却是一眼便识出了这人便是那日在“凤栖楼”雅间里见过一面的人物——高羽,因由是那眸中一闪而逝的鄙夷。
寒楚屏了息,望了高羽抬手挥剑,一幅霸气模样,适才他只顾着看了戏台子,却未曾留意这台上之人,如今看来,却是有十分的功底。真个是瞧不出来,竟也是个会唱的,也算是颇有才情的。想来这在外闯荡的无名班子,生计是颇难的,否则,一个班头是决不计容许自个娃儿也学戏在戏台子上粉墨了唱那人生悲喜?
瞧了一会,只听得叫彩声不断,想必唱得不错。寒楚向来不懂戏,瞧了一会,便转身欲走,不欲打扰了园子里的几位。正自转身,忽听得几声咳,便接着瓮声瓮气的几句话语:“寒楚哪,怎么来了,也不给诸位长辈请个安哪?真个是失礼。”
寒楚听得这话是祖父廉王爷讲得,心里不由“喀噔”一声,转身时,面上已经摆了恭敬神情,不紧不慢地穿过园子里卵石铺就的花径,到了几桌人面前,朗声道:“侄儿寒楚向在场诸位叔伯们见礼了,诸位叔伯近来安好?”
“好,好!大贝勒客气了。”那几桌人物忙不叠的同声回了,之后便听得此起彼落的夸赞之词。
寒楚是听惯的,虚应了几句,一双眼瞧了坐于上位的老人家,却见那眸半开半阖,一张枯瘦面容水波不惊,心中不由打鼓,不晓得祖父唤住了他,用意为何。那几桌人物也是见惯了场面的,晓得见见使舵,瞧着这场面不大得劲,便纷纷住了口,重又将面转向了戏台子,端了茶水看戏。
“坐罢!”廉王爷指了身侧一张空着的圆凳,一双眸依旧未开。
“是。”寒楚坐定,眉攒得更紧,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眼观鼻,鼻观心,以个不变应万变。
“明儿个是什么日子晓得罢?”不紧不慢的间里,带着几分笃定。
寒楚心里泛了苦笑,面上却是未显露,低声道:“孙儿晓得。一应事体都打点妥了,只候着您了。”
那张脸上听了寒楚话语,方显了几分满意,一转眼,瞧见了那明里听戏,暗里却将了一双耳朵往自个这边竖了的诸人,面上泛了几分得意神色,清了嗓子,出声道:“明儿个本王小登科,在场诸位同僚可愿赏面来饮杯水酒?”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王爷有请,下官等自当携礼来贺。”那些人物自是不会放过此等巴结良机,纷纷回了。
寒楚心下却是一惊,娶个男妾进门,竟是如此场面,这不是存心将那孟家之人往绝路上逼了么?这在场的哪一个不是官场中的豪门?请了这些个人物见礼,孟家是休想逃脱明日噩梦了。寒楚怔忡,不由为那孟家娃儿感到心酸。
“寒楚,可还有事么?”那廉王爷得意地扫了四下,满面春风,见了孙儿出神,倒也不曾不悦,只是出声问询。
寒楚猛地一惊,回了神,低声回道:“孙儿无事了,祖父便安生听戏罢!孙儿告退。”
“嗯。”廉王爷挥了挥手,又闭目养神起来。
寒楚小心地退了开来,出了后园,却见背上冰凉,伸手抚了,却是一手冷汗,不觉苦笑,终还是不惯作恶罢。
立在门口,寒楚抬首望了朗朗青天,不由出神,这世道……
正自嘘吁,却听得一声怯怯地叫唤:“贝勒爷。”
寒楚听得声响,转首望了,却是他之前的小厮琴官,却见他形容憔悴,显是过得不甚好,虽是对于琴官下作行径不甚欢喜,毕竟也是主仆一场,不由地往琴官行了去:“怎地了?怎地这般憔悴?可是王爷待你不好?”
“贝勒爷!”琴官见寒楚肯理他,竟是一个下跪,声泪俱下,“贝勒爷,琴官晓得自个不好,只求贝勒爷在王爷面前美言几句,将琴官讨了回去,免掉琴官被赠之苦。琴官往后,定是好生侍候贝勒爷,不再生他心。贝勒爷,求您了。”
寒楚扬了扬眉,心下生疑:“究竟何事?”
琴官抬了一双杏目,水光潋滟,倒是显得楚楚可怜,也是一个美人胚子:“贝勒爷不晓得么?”
“晓得甚么?”寒楚这些时日烦心的事儿多了,况琴官本就给了祖父的,他又怎会再去管他?
琴官见寒楚真个不知,更是抽噎了起来:“王爷昨儿个说要把琴官送了伍大人。”
“伍大人?”寒楚转了转心思,朝中姓伍之人不多,与祖父相熟的更是少之又少,“可是户部侍郎伍廷光伍大人?”
“正是,贝勒爷,伍大人素来名声不好,求你在王爷面前将琴官讨了回去罢!”琴官已是急了,拼了命在地上磕了响头,不一会子已是见了红。
寒楚也曾听闻,那户部侍郎伍大人素来喜虐小童,那容颜娇美的小官们,在他手上,俱是不长命的,这琴官若真个去了,怕也是凶多吉少。瞧了琴官惊惧模样,寒楚心下感慨,即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祖父向来性子难测,自个儿玩厌的娈童们,送了人是常见的,这琴官今日下场,是他自个儿讨来的。至了今日,他真个是无法在祖父面前重讨了回来的,一是因了眼前境况不同往日,明儿个那孟家娃儿便要进门,不晓得到时是何等场面,万不可再生事。二是凤卿性子难定,控制不得,祖父早就多有微辞,万不能因了一个小厮而得罪了祖父。
衡量了事体轻重,寒楚无奈地摇了摇首,硬了心肠,转身便走。行不得几步,便听得琴官声声啜泣,凄厉无比。万般无奈,只化了一声长叹,琴官,莫要怪我,说起来,我寒楚也只是比你多了个贝勒爷的称号罢了……
寒楚苦笑行开,眼前又瞧见了书官:“怎地了,可曾问出二贝勒去了何处?”
书官惊惶地望着寒楚身后,寒楚晓得书官是瞧见了琴官,只当是没见着,再次冷声道:“书官!”
书官回神,低声道:“门房里说是未曾见二爷出去过!”
寒楚皱了眉,这凤卿,又往哪处去了?心下不由烦燥,又听得琴官哭声,心火更甚,甩了袖,也不管凤卿了,只管自个儿居处行了去。
寒楚一回了房,便关了门上榻歇息。大有不管外头诸事的模样,不一会子倒也是朦朦胧胧地入了眠。梦中,却见琴官捧了盆,笑迎了上来:“爷,洗漱罢……”
一阵惊乍,寒楚惊醒,望了窗外,却已是夜深,不知自个睡了几何,忽听得低低的泣音,钻了入耳,寒楚猛地惊起,侧耳听得,却似自院外传来。下榻披了一件衫儿,往外寻了去,却见院内女冬树下,他的小厮们抱了痛哭。
“棋官,书官,画官,在院里哭成这般,成何体统!”寒楚恼小厮们扰了他睡梦,自是带了几分火气。
小厮惊得分了开来,画官一向侍候寒楚,胆子大些,低声道:“贝勒爷,琴官他,他……他……于黄错时分上吊了……”
寒楚一怔,只觉胸闷,半天说不得话。适才好端端还在的一个人,怎么就去了?适才梦见琴官,可是来辞别的?
“贝勒爷,小的们与琴官自小一处长了,小的们也晓得琴官是咎由自取,怪不得贝勒爷,恳请贝勒爷在王爷面前说句好话,让小的们葬了琴官罢!”画官泣道。
寒楚胸闷,答不得,却见了这几个小厮齐跑了哀求,却也是重情义的,寒楚低声语道:“你去寻了管家,便说是我说的,待明日喜庆过后,便择个日子厚葬罢!”
“谢贝勒爷,谢贝勒爷……”
寒楚转身,不愿见那几个小厮感恩涕零的模样,言完便自转了身回房。阖了门,寒楚方泛了一声幽叹,琴官琴官,你也算是聪明,这般死去,总比那般死法干净……
“楚哥哥……”柔软语音,自身后响起。
寒楚回头,却见一抹丽影贴于身后,一张绝丽面上,显了悲伤神情:“楚哥哥,你莫要自责,琴官之死与你不相干,是那王爷作得孽……”
寒楚苦笑,阿暖总是晓得他的心思,伸了手,欲抚那面庞,不意又是穿了个空,寒楚又是一声长叹,转身便回了内室,重又入眠。本以为不得好眠,却怎知,沾了榻便入了梦。梦中,却再无琴官……
拂晓时分,寒楚忽醒,瞪视床板片刻,便如往常一般,侧首望了身侧一张绝世容颜。阿暖自打与他相识,便喜与他同榻而眠。幼时还觉好玩,精魂竟是也需与常人一般日起夜眠的。只是,近来,却颇觉煎熬,低首又望,却见阿暖睡得正沉,一张面上现了甜蜜笑颜,是作了甚么梦儿?那梦中可是有他?寒楚情不自由地举手欲抚触那张娇颜,不意又是穿了个透。猛地一惊,寒楚急急地收了手,心头泛了酸涩,又是忘了,阿暖即非人亦非鬼,只是个无实体的一缕魂魄罢了。
摇首轻叹,寒楚苦笑一声,思量起来,他与阿暖相识亦有四五春秋,自打初见,他已对阿暖钟情,一颗心落在了这缕飘渺的魂魄之上,这许是应了阿暖时常言道之夙世情缘罢。他怜阿暖,惜阿暖,喜阿暖,只是,这终究是一场空喜欢罢?照此般情境,他不知何日方能与阿暖厮守在一处?每日里与阿暖近在咫尺,却为何总似遥若远隔九霄,阿暖,阿暖,为何上天即已将你带至寒楚身畔,却又不成全了你我?
正思想,忽见那缕娇魂微动,寒楚以为将醒,不由屏了息,不愿惊了阿暖。却见那魂儿只是娇憨地伸了一只藕似的玉手揉了口鼻,娇声咕弄了几声,复又沉沉睡去,寒楚轻笑,不由瞧得痴了。阿暖,阿暖,叫我如何舍得你?只是,我又该如何自处?为何连拥你入怀也只是一份奢求,你分明便在寒面楚面前呵!
“贝勒爷,可醒了么?”轻轻扣门之声,传入寒楚耳中,寒楚不由侧耳细听。一会儿,便听得有人前去应门。
“嘘,贝勒爷还睡着呢?这么早何事来着?”是画官的声音,寒楚却是有些奇怪,这应门的事儿原应是棋官份内的事才对。他素来喜静,房里只留了四个小厮,按着琴棋书画,和着年岁起了名。一向来,琴官负责他起居,棋官做得是锁碎杂事,书官管得是他书房里的事务,画官是伴着他出门在外照应着的。可自打前阵子,琴官被祖父宠幸了,一直未曾添补上,那棋官便做了琴官的事儿。后边又因了凤卿那混世的魔王,不放心凤卿身边那些个人,便又将稳重的书官派了过去跟着,只剩了画官贴身跟着。不晓得今儿个夜里棋官去了何处。转念一想,想必是去陪了琴官罢,好歹也是一处长了的,情似兄弟的。琴官,琴官……想了那琴官,寒楚心头也禁不住泛起几分悲凉。
适时,门外的音立时压低了,寒楚只模糊听得王爷、孟家这两个词,心下已是有了几分谱子。低首望阿暖,见他仍是睡着,便小心地撩了床帏子,取了床畔案上的外衫披了,轻手轻足地出了内室。只见那门边捧着烛台的画官披着外衫正与站在门边一身新衣衫的人说着话。
那二人瞧见了寒楚,赶忙行了礼。那门边的人跪了,口中还说道:“贝勒爷,惊了您了。贝勒爷吉祥。”
寒楚摆了摆手,将一指轻放了唇上,作了噤声状。那二人只觉奇怪,这院子里人本少,况那二人又晓得棋官不在,先前只道寒楚还在睡梦,故而噤声,此刻却为何又要放低了声响?他二人自是不晓得寒楚是怕惊了尚自好眠的阿暖罢了。
虽是惊异,那二人却仍是依了寒楚言语,放低了声响。那门边的人轻声道:“贝勒爷,可要梳洗了?”
寒楚不接话,在厅里的椅上坐定了,方才问道:“闵二,这么早来我院里作甚么?”
“回贝勒爷,王爷今儿个高兴,早起了。吩咐小的们早点予您打点了,去迎亲来着。”那人是王府里的内管事,平素里管的是府内杂事,因着家里是排了第二,又在王府里位二管事,故而大伙俱是称作了闵二,倒是无人晓得他真个姓名了。那闵二小心回着,眼里还小心看着寒楚。
寒楚心里头明白,祖父是生怕节外生枝,出了岔子,才早早的欲迎了那孟家娃儿回来。真个是多此一举,以祖父的性子,寒楚是晓得那孟家早就有人看着了,还能生甚么事来着?心里明白,话上也不戳穿了,侧首吩咐:“画官,予我梳洗罢。”
“莫了,贝勒爷,小的已经准备妥贴了。”言罢,那闵二轻击掌两声,掌声刚落,便有人捧了盆,衣裳,梳洗之物鱼贯而入。寒楚这才瞧见门外倒是还有其他人来着的。
寒楚也不言语,兀自坐了。便有人洗了方巾予寒楚洗了脸面。待人退下了,寒楚方才起身解了外衫,画官立时接过了。又有二人抬了一面一人高低的铜镜进了厅里。寒楚在那铜镜前立定身形,便有人上来予他穿衣梳辫,不一会便打点妥当了。
寒楚瞧着那铜镜中的人物,在众人的侍弄下,穿戴一新,显得镜中人益发俊俏不凡,寒楚不由冷笑,今儿个,倒是作了一回子新郎倌了,可惜,倒是个代人作恶的假新郎。
一切弄罢,外边已是亮了。寒楚转身,却见众人已是让了一条道予他,那闵二又自门边往他行了礼,道:“贝勒爷,请了。”
寒楚抬足行去,正欲出门,忽地住了足,转身往画官言了:“我那屋子的床榻,无须整理了。你自回去睡罢。”
画官应了,目送了寒楚与众人出了院子,方才吹了烛火,拢了外衫,回了侧屋。
寒楚一路行去,只见府里俱是张灯结彩,像是个节庆的日子,快出府门,寒楚老远便听得了唢呐阵阵,一团喜气的声响。
寒楚出了府门,却见门外,迎亲仗势早已排了定。一匹骏马被马僮牵着,寒楚下了台级,身一的闵二赶了上来,牵了马缰,那马僮却是跪了在地,作了个肉垫子。寒楚撩了外衫下摆,踩了马僮,上了马,在马背上坐稳,正待扬缰前行,忽得抬了眼回望了廉王府,却见屋宇重重映在了朝阳之中,今儿个的朝阳,红似血般,连着整个王府也是染了血般,瞧起来甚是不吉。
笑却泛上了嘴角,寒楚猛地大喝了一声,双腿夹了马腹:“呀!”
胯下骏马猛地撒腿前奔,惊得身后的迎亲队伍乱作了一团。闵二赶忙呼喝道:“还不跟了上去!”
迎亲队伍方似回了神,急急地跟了过去。那闵二瞧着跟上了,方才松了口气,转身抬首,也瞧见了笼在廉王府顶上的红光,眼皮子猛地一阵跳,心下忽觉得一阵不详。
这不是吉兆呀……
阿暖隐约听得锣鼓阵阵,又回了鞭炮声响,不由地张了眼,熟悉的湖蓝帐子映入眼中,阿暖轻喊了一声:“楚哥哥,好生吵人。”
耳边却是听不得往常回应,阿暖不由侧眸,身边却是空无一人,急起,一晃眼已是飘落了在地。却见外边透亮,瞧着这时候,应已是午时,他竟是睡得这般沉,怪不得楚哥哥不在了。只是,怎地这院子里不似往常热闹?瞧去空落落的,没个影儿?更是听不得人声,没有一丝人味儿。阿暖心下不由地惊怕起来,急道:“楚哥哥,楚哥哥!”
只是,却是听不得回声。
阿暖素来粘寒楚,一时不见便觉得惊得慌,寒楚晓得他心思,往常出门,俱是告知了阿暖方才出门。这般静谥无息,阿暖心下便胡乱思想了起来,楚哥哥,你不要阿暖了么?这般想着,更是惊怕,他一缕魂儿于这世间无甚形体,唯一倚靠便只那楚哥哥,若是楚哥哥不要阿暖了,叫他怎生是好?
不,不,楚哥哥断不会不要了他的,这一世之楚哥哥与前生不同,前生楚哥哥不要他,是因了不懂自个心思,以为不喜阿暖,方才舍得。而这一世,他是明白楚哥哥分明是喜欢他的,那望着他的一双眸子,总是灼灼热烫,瞧得他心慌,楚哥哥喜欢他的,他是决计不会瞧错了的。
楚哥哥定是出门去了。
阿暖惴惴飘至院子,不意却见了两个小厮转了在院中的女冬树下,满面凄凉地烧着纸钱。阿暖识得那两人是楚哥哥身边的小厮来着。心不由一定,小厮即在,楚哥哥是断不会弃了他的。阿暖松了口气,便不由得笑自个胆小,可也怨不得他呀,那个楚哥哥寻常出门子,总会予他说声,免得他挂心,这会子忽得不见,他自是应疑心来着,可不晓得楚哥哥今儿个是去了何处,想必那两个小厮应是晓得的。
正想着,忽听了一声抽泣:“棋哥哥,琴哥哥安置得如何了?”
“托贝勒爷的福,算是给了付上好的棺材。因了今儿个府里办事,不宜冲撞了,闵二爷已是叫了琴哥哥家里人领了去了。闵二爷还给了几十两银子,说是贝勒爷吩咐的。”回话的人是棋官,只见他一脸怅然,想了一会子,面上又有了几分恼色,“落得这般下场,也是他自个寻的,若是安安生生地贝勒爷身边,以他身份自是不愁吃穿,便是府里管事的也须卖他几分面子。如今倒好,搭上了命不说,便是咱们兄弟几个,也让人瞧轻贱了。仗着自个貌美,便想着攀高枝,也不想着,这世间有几个是对小官真心真意的?更别提咱们王爷了,那可是出了名的狠角儿。你说,他这人怎生这般愚笨?”
画官听棋官忿忿斥责,更是伤心,不由哭道:“你还说这些甚么?琴哥哥已去了。我们几个打小便被卖了府里,做得是侍候人的话,虽说贝勒爷待咱们不薄,可终究也是奴才,琴哥哥想做主子,往高处去了,那还错了不成?且平日里,琴哥哥也照极照料我等,你便留个几分口德罢!”
棋官听了也是心酸陪着哭了几回子,耳边忽听得炮仗声响,赶紧抹了泪,轻声道:“莫哭了,今儿个府里办事,冲撞了,难为的是咱们主子爷。”
画官点头,也用袖抹了泪,又踩灭了火盆,呆立了半晌,听着外边动静,忽道:“是喜轿回府了罢?”
棋官侧耳细听,回道:“想必是。也不晓得是哪家姑娘,入了王府,可真个是——”
画官闷声截了:“不是姑娘,听说是城西学堂里孟先生的独子。”
棋官惊诧:“咦,是贝勒爷曾读书的那个城西学堂么?”
画官点首,低声道:“正是当年你跟着贝勒爷一道去的那个城西学堂来着。前几日我听王爷身边的鹊儿姐姐讲还不信来着,可后来,咱贝勒爷去‘云想坊’订衣裳的时候,有个婆子拦了咱贝勒爷,口口声声求贝勒爷救他们孟家,我才真个信了。”
“呀!可真个作孽了,那孟先生可就这一根苗子,给咱们王爷——”棋官忽住了口,惊惶地望了院子入口。
画官回首,不由惊了一身汗,只见一个标致少年郎一脸纳闷地领了书官进来,嘴里嚷嚷着:“棋官,什么东西给咱们王爷来着?”
棋官与画官噎了一口,拿眼望了那标致少年身后的书官,见书官摆手,便低首道:“回二贝勒,大贝勒前几日寻了一株绝品兰苗,给了咱王爷呢。”
生生地将谎扯了,棋官心下有些忐忑,不知这标致少年信是不信。
那标致少年正是凤卿,听了此言,不由啐道:“真个不晓得寒楚是怎生回子,尽巴结着那老头儿,绝品兰苗,给那人,真是糟蹋了。”
另几人却是松了心神,晓得这二爷是信了。只是心里却是附合了凤卿,自心底骂了不知多少回那王爷,真个是糟蹋了一个清白人家的子弟。
凤卿骂了几回,忽省起了甚么,问道:“寒楚去了何处呀?今儿个一早,府里便吵得烦人。问了我身边的人,都说不晓得。我寻思着寒楚定是知晓的,便带了书官过来。怎地,他不定期在睡不成?这般吵,他还睡得着么?”
棋官一惊,他瞧着凤卿作势欲往宅子里走,一个箭步上前拦了,低声道:“二贝勒爷,贝勒爷不在。今儿个一早便出府了。”
凤卿疑道:“寒楚向来不喜出门,怎得今儿个却是改了性子一清早便出去了?府里出甚么事了?呀,对了,他定是晓得今儿个府里有事,吵闹得紧,故而一早便避了出去,啊呀呀,这个寒楚,也不带我一道去。真个不是好兄弟。”
听着这小爷在那边自说自话,其他人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倒底是棋官聪明些,只见他上前行了礼,回道:“回二贝勒,不瞒您说,今儿个是王爷纳妾,贝勒爷是代了王爷去迎新人了。这会子喜轿应是回府了。”
这是实话,只是未曾言明那新人是个清白人家的男娃儿。
“咦,为何要寒楚去代迎了?”凤卿不解,“又不是寒楚纳妾。”
棋官轻笑,心里暗道这二贝勒真个天真浪漫得紧,甚么事儿也不懂,这王爷让贝勒爷迎亲,还不是因了您么?也不揭了,低声回道:“王爷近几日身子又有些不大爽利,故而贝勒爷低迎了去。”
凤卿恨恨道:“这个老淫虫,身子不爽,还欲小登科,罢了,书官,我们回院子里去,听我给你唱曲儿,可好?”
书官自是巴不得凤卿安份些,赶紧点头,跟了凤卿转回。棋官与画官瞧着不见了影,双双松了口气。
这边厢,阿暖听得寒楚下落,赶紧寻了去,一转瞬便已到了厅前。却见宾客满堂围了一双新人。阿暖眼中却只瞧见了寒楚,但见他一身簇新的褂子,溜黑的瓜皮帽子,粗黑的大辫,胸前别了一簇盆大的红花儿,瞧着甚是俊俏,不知想起了甚么,一张俏面儿,不由着渐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