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安平侯云起于明日散朝后,御书房侯召。」
太监尖细的声音在云家宽大的厅堂里引起一阵不大不小的回声,让那跪在地上的人不由得出了神,「小侯爷,接旨吧!小侯爷,小侯爷?」
云起回过神,看着那神情有些不快的宣旨太监,急忙站起身,上前接过太监手上那道绣着明晃晃金龙的圣旨,在接过的那一瞬间飞快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银票,塞进那太监的手里,悄声道:「公公,可否告知一声,陛下突然宣召,所为何事?」
那太监身子轻轻拉开手上的银票,看清数目后脸上泛开了笑,四下张望了一会,悄声附耳到云起耳边,低声道:「小侯爷,奴才不敢妄加揣测上意。不过,今日朝堂上,巽王爷因为兵部侍郎被刺一案而被参劾,虽然最后没有按照众臣所说被押入大牢,可是,巽王爷也被下令不得离开王府。奴才觉得,陛下的这道旨意兴许和巽王殿下有着什么干联……可是,究竟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奴才也不好说。」
「巽王……被参劫……」
听得那太监如此说,云起喃喃地重复了几个字眼,看着太监想要转身离开,赶紧伸手上前拉住了那太监的衣袖,急急地道:「敢问公公,今日朝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太监皱了皱眉,摇头道:「说起来奴才也真不是特别清楚,只是听仪天殿几位当值的公公说,那班大臣认定了兵部侍郎受刺与巽王爷脱不开干系,还有大臣说是巽王殿下亲自出的手……这怎么可能!」
「巽王殿下亲自……」
云起身子猛然一震,温润的眼眸里迸出锐利的光,伸手抓住了那太监的双臂,叠宜声道,「巽王殿下他怎么说?他承认了吗?」
「小侯爷,你弄痛奴才了!」
那太监被云起的动作吓了一跳,急急地推开云起,退后几步,摇头道:「怎么可能,巽王殿下说,他若是想要一个人的性命,方法多的是,根本用不着亲自动手……」
「确实……」
云起看着受惊的太监,有些不自然地轻笑了一声,偏头对着门外的仆人道,「来人,给公公备车马,送公公回宫。」
「是。」
门外的仆人半猫着腰,走了过来,领着那太监准备往外走。
那太监走了两步,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事情,转头又走到了云起身前,从袖子里取出一块铜牌,递到云起手上:「小侯爷,奴才都被您吓到了,险些忘了这桩事情。您不是向司礼大总管请旨进睿华宫么!这是司礼大总管知道奴才要来侯府宣旨,交给奴才捎带过来的。明日是睿王殿下生辰,您凭着这块铜牌可以自由进出睿华宫。」
「谢公公。」
云起接过那块铜牌,看着其上飞扬的令字,温润脸庞上的表情是忧喜参半。
明天,明天是落的生辰……
七月初七,是七夕。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
喃喃地念着前人的诗词,云起想起了那张精致的脸庞,心头一阵疼痛。
「少爷,有人求见。」
厅外,苍老的声音打断了云起的冥思,他抬起头看着管家崔伯,支着头,轻声道:
「我不想见客……」
「可是少爷,他……」
崔伯的脸上带着些许的不安。
「我今天不想见客……」
云起摆了摆头,抬头沉声道,忽然看到崔伯身后出现的那人,不由惊得站了起来,「你……」
那人对着云起露出一缕笑:「怎么,就让客人这么站在外面么?」
一道闪电,从天际划过,将那人俊美的容颜映了出来,一双冷魅邪气的眼眸中,带着些许肃杀的气息。
看到那张脸时,云起的心头有那么一瞬间的慌乱,但是很快地被他收拾好,站起身,对着那人抱拳道:「巽王殿下,您不是被陛下命令,不得出王府吗?」
「从本王随父王出征开始,只要本王想去的地方,还没有人能够拦得住本王。就算是……」
风雨中,挺拔的男子正是巽王宣离火,只见他举步走进云府厅堂,迳自在云起的对面站住,「就算是皇爷爷也不能……怎么,小侯爷,连茶也不给本王泡一杯吗?」
云起重新坐回椅子上,对着一直站在厅门前往里张望的崔伯使了个眼色,然后正视着面前那张俊美的脸庞,沉声道:「巽王爷到敝地,难道只是为了喝茶吗?」
宣离火面无表情地看着云起,并不回答,古朴雅致的厅堂里,渐渐地被一阵沉闷的气氛所包围。正对着门的案上,沙漏里的沙子一点点地往下掉着,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
「王爷,请用茶。」
「少爷,请用茶。」
崔伯猫着腰,端着茶走进了厅堂,驱散了那股沉闷的气氛之后重新退出厅子,贴心地将门给合上,悄然地站在门外。
「这是上等的碧螺春。请王爷品尝。」
拿过手边茶几上摆放着的青瓷茶盏,轻掀开茶盖,嗅着那沁人心脾的清香,云起淡淡地笑了笑。
「告诉本王,你是什么时候起喜欢他的?」
宣离火凝望着云起如暖阳般温和的光芒,忽然开口。
匡啷……
云起的手,猛然一抖,青瓷的杯盖跌落在地上,碎成了千片万片。
「少爷,怎么了?少爷,要老奴叫人……」
厅堂外,崔伯听到声响,急急地推门闯了进来,一抬眼却对上了一双锐利的眼眸,未竟的话语生生地咽进了喉咙深处。
看着匆忙之间合上的门,宣离火看着云起:「怎么,你家的下人都这么不懂礼数么?主子在招待客人,就敢这样大刺刺地闯进来么?」
「我的管家担心我自然是应该的。」
云起将手上的茶放回了茶几上,转开话题。
「很好,安平小侯爷果然够胆色,在本王面前也如此镇定自若,这让本王更好奇,告诉本王,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他的?」
宣离火并没有被云起转开话题,依旧不依不饶地追问着。
抬眼注视着宣离火许久,云起沉声道:「巽王殿下,什么他?」
「你想和本王打哑谜吗?」
宣离火提起手边的茶杯盖,轻轻敲击着下面的杯沿,雅致的厅堂里,回响着清脆的余音,却让云起的脸色渐渐阴沉,「本王以为,你很清楚,那个他就是睿华宫里住着的人。他的名字,叫做云……落。」
腾地一声,云起手边的茶杯整个被他撞翻在了地上。厅堂里再一次响起了清脆的声音。镂花的木板门上,崔伯的身影晃动了一下,却不敢再走进来。
云起铁青着脸,手狠狠地撑在檀木椅子的扶手上,他是如此用力,连指节都开始泛白,良久,深吸几口气的他,平息紊乱的心跳,苍白着脸看着宣离火,沉声道:「巽王殿下,您大凉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应该明白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可以说……你说的那个人,他是我的哥……」
「哥哥?」
微微地眯起了眼眸,宣离火看着云起那张温润俊秀的脸庞苍白若纸,脸上的笑却越来越浓烈了,颇有一些幸灾乐祸的味道在,「小侯爷,我有一件事情没有和你说。十四年前,是我带只有两岁的云起进到睿华宫的,也是我,要求落把他的弟弟推进碧波池的。」
猛然抬起头,云起狠狠地看着宣离火俊秀的脸庞,咬牙切齿地道:「为什么!」
懒懒地将身子靠在椅背上,宣离火微眯起眼睛,吃吃地笑了:「为什么……我想知道,落有多狠……是不是如他所说的,为了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可以放弃一切的东西……结果,他做了……他够狠!」
「是你让他背负上了杀死自己亲弟弟的罪……是你!」
云起喃喃地低语,一双清澈的眼眸里带着怨毒,狠狠地盯着那张俊美的脸庞,原本温润的脸也在那怨毒的眼神映衬下变得狰狞。瞬间却又变得凄凉,喉头涌上一阵腥甜,「原来,那天我在不走居看到的人,果然是你……你本来就是站在云家一边的……真可笑,我还竟然用云家的利益去煽动彭廉……」
「云起……本王不知道你原来叫什么,就暂且还是叫你云起吧……看起来你果然很喜欢他。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
宣离火面对着那双怨毒的眼眸转为悲凉,却波澜不惊,一双眼睛只是冷冷地盯着云起,依然锲而不舍地追问着。
云起茫然地垂下眼睛,长长的眼睫遮去了那双眼眸里的茫然与空洞,俊秀的脸庞上却带着淡淡的甜蜜:「什么时候?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或许是他的手指向我,对我说『就是他了』的时候……或许是我第一次走进那冷冰冰的宫殿里,看着他坐在那空荡荡的宫殿里出神的时候……或许是后来去看他,发现他大雨天里,呆呆地站在九曲桥上看着碧波池的时候……或许……」
「很好,你很喜欢他。」
宣离火修长的手指显开了青瓷的茶碗盖,当的一声发出一声脆响,他缓缓地站起身踱着步走到了云起的身前,「你这么喜欢他,一定知道,他想要什么。告诉我,他要什么?」
「他……」
云起闭眸,深吸一口气,然后张开眼眸,静静地凝望着宣离火俊美的脸庞,「他,想要走出睿华宫,想要自由自在地在天空下走动,想要……」
宣离火笑了:「他想要很多,但是他唯一不想的,就是被人控制。云起,你如此喜欢他,一定会帮他得到他想要的,是不是?」
低沉的声音,在古朴而雅致的厅堂里散开,云起嘴角噙着笑,喃喃地道:「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巽王殿下果然是有备而来。殿下想要云起做什么?」
静默地看着云起,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在几乎窒息的沉闷中,宣离火漠然地开口:「给本王一个机会。」
「机会?」
云起自嘲地笑着,「堂堂的巽王爷还要我给什么机会?」
宣离火淡淡地笑着,慢慢地开口:「给本王一个兵临城下的机会。」
***
依旧是阴沉的雨天。
面白无须,两鬓斑白的老者引着一身华服的少年站在戒备森严的殿屋檐下,小心地往殿里张望了一下,然后转头对着少年低语。
「小侯爷,您请稍候。陛下正自往御书房过来……」
「在下明白,请公公自便吧。」
弯腰陪着笑目送着老太监离去,云起抬头看着门婪森产的宫门。
宫门上「御书房」三个字,让云起皱起了眉。
数百年来,云家不得擅自入朝,也不得涉及朝务,像这样站在御书房之外,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是什么大事让陛下召他进宫呢?
真的如巽王爷所说,是为了那件事情吗?
金原军情……
想起昨日突然造访的巽王爷所说的事情,云起心头起了几分波澜。
数月前,大凉北境的金原,进了三名月族人。
月族正是数百年前导至闵国灭国的外族,虽然最终被义军打败而逃入大凉以北的草原。月族受此重击之后,虽然元气大伤不能再有所作为,但是数百年来,月族人生性骠悍和勇猛一直以来让大凉人心存余悸,大凉在北境遍布重兵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为了以防万一,金原守将严不拘自那三个月族人进入金原,就将他们抓了起来,暗中处死。可是意想不到的是,那三个月族人的身份在月族中却是相当显赫,一个是月族族长的妻子,一个是月族族长的儿子,一个是月族族长的女儿。
纸包不住火,月族族长终于知道失踪的亲人在金原被杀,他将所有族人和所养的牛羊性畜集中起来,对着大凉军营发动了进攻。
浇了桐油被点上火的牛羊,冲进了黑夜里的大凉军营,导致一夕之间十万守军在睡梦中不战而亡。
怎么可能?
布在金原的守军是大凉的精锐之师,月族再怎么凶悍勇猛,怎么可能凭藉数千牛羊折损十万?
想起他问这个问题时,宣离火噙在嘴角的笑容,云起苦笑了起来。抬起头遥望御书房西侧的方向,看着那阴暗天际重重叠叠的宫殿屋檐。那里面有一座高高的宫殿,住着一个有着冰冷眼睛的人……
想来,落,是你对金原守军动了手脚,才会有这样的结果,为了得到你想要的,你真的是不择手段。落,我早就说过,只要是你想要的,我就帮你去做,即使是付出我的性命……
「小侯爷,陛下宣召。」
云起在心里下定决心之际,御书房里走出了身形圆胖的大内总管德宝太监,只见他对着云起行了一礼,细声道。
云起回过神,对着德宝太监点头表示感谢,整了整衣服,走进了那在面前慢慢打开的大门。
高大的柱子下方,铜制的塑像随着云起的脚步一一从他的眼前滑过。
飞声的龙隐在云舞中张牙舞爪,华丽的凤驻足梳羽俯视天下,飘逸的鹤昂首呜叫面目沉静,笨拙的龟背着经史承载千秋,一个个在殿正中间铜鼎里飘出的青烟中散发出幽幽的冷光。堆着高高奏折的书案后,一身明黄色衣袍的老者正低头翻看着平摊在书案上的折子。
「臣安平侯云起叩见陛下。」
云起伏在地上,以最虔诚的姿势向着这大凉皇朝权力顶尖上的人跪拜。
「你知道朕为什么要叫你来吗?」
书桌上,宣宗祈抬起了头。
云起沉默着,低垂的脸上嘴唇泛着苦涩,缓缓地道;「臣不知。」
啪啪的数声响,云起的眼前落下了一堆绢黄色的奏折。
「你知道这些是什么吗?」
高高的声音,飘落的声音带着一缕威严。
「臣不敢。」
云起头伏得更低了,「云家子孙不得涉及朝务,若有违反,抄家灭族。」
「朕让你瞧,你就瞧。」
宣宗祈的声音带着冰冷。
「是。」
迟疑地应了一声,云起缓缓地抬起头,看着那散落在眼前半开的折子,看清楚折子上书写的内容,眼瞳不由自主地缩了缩。
「告诉朕,这是什么?」
书案后,宣宗祈的眼睛里透着锐利。
云起伸手,把半开的折子摊开,快速地翻看之后,眼眸抬起,看着书案后面那张威仪的容颜,轻声道:「回陛下,这些都是兵、户、工、礼、吏各部尚书侍郎呈上来的请款折子。」
「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多的请款折子么?」
宣宗祈眉头微拢。
「这折子上说,十万将士非战面亡,若是不处理得当,将会引发百姓不安。为了不让百姓们因为亲人亡故而不安,最好的法子就是出银子安抚他们……」
云起停了停,抬起头看着宣宗祈,「臣不明白,陛下为什么让臣看这些奏折。」
「朕就直言,前几日,金原来了八百里急报,十万将士不战而亡。云起,你可知道大凉皇朝对于战事折损,是如何抚恤么?」
宣宗祈寥寥数语,又将话语扔给了云起。
云起侧头思付了片刻,低声道:「回陛下,我朝兵制,自普通兵士至将领,共设十五级,三级为一等,共有五等。最下一等为普通兵丁,至第二等则小有官衔,封为校尉,第三等则为参将,第四等为副将,第五等为主将。按照往例,遇有战事,普通兵丁战亡,赏银十两;增一级,赏银加十两;至校尉,则赏银五十两,增一级加五十;至参将为五百两,增一级加五百两;至副将以上论功勋行赏,然则少也有数千两,多则以万两计。」
「此次金原折损十万守军,皆为我朝精兵。普通兵丁仅占十分之二三,校尉以上的占十之三四,参将占十分之二,副将与主将共占十分之一,这样的十万将士,少则需赏银千余万,多则三四千万。而此次非战而亡,赏银翻倍,朝中最少需备银八千万两才可防意外。云起,你知道朕为什么找你来朝中吗?」
宣宗祈站起身,双手撑在书案上,一双眼睛狠狠地盯着云起。
云起深吸了一口气,面色僵冷地道:「回陛下,臣明白了。」
「大凉近年来一直天灾不断,国库渐空,已拿不出这么多银两。云家一直掌有大凉一半财富,虽每年交国库千余万两银子,但是朕相信以云家的财力,帮朕度过此次难关,定不会有什么大碍。」
宣宗祈淡淡地开口。
云起抬起头,看着宣宗祈,一字一顿地道:「回陛下,臣定当竭尽全力帮助大凉度过此次危机。」
宣宗祈盯着那双温润的眼眸中的坚定,唇边放开一缕笑,重新坐回书案后的龙椅上,背靠着雕有金龙的椅背,他摆了摆手:「很好,很好。你去吧。」
「是,臣告退。」
云起收回与宣宗祈对视的眼眸,缓缓地跪退离开。
宣宗祈走下了龙椅,站到了御书房的门口,看着从怀里取出一块腰牌走向门外侍卫,然后跟随着那个侍卫渐渐消失在雨幕里的修长身影,眉尖缓缓地皱了起来:「德宝,今天又是七夕了么?」
「回陛下,是的。」
德宝太监赶紧地走了过来,弯腰回道。
「真奇怪,为什么这个日子,总是在下雨?」
宣宗祈长叹了一声,幽幽地道。
「陛下,也不是每个七夕都下雨,老奴记得,打从您登基至今,算起来也不会超过十次,下得最大的那一次,是二十多年前……」
看到宣宗祈猛然变色的脸,猛然住了嘴,身形圆胖的德宝太监跪倒在了地上,连连磕头道,「奴才多嘴,奴才多嘴。」
宣宗祈摆了摆手,长叹一声道:「罢了……那一年七夕的大雨,确实是朕登基以来,最大的一场……朕的画雪……朕的画雪,就是在那一年的大雨里,永远的离开了朕……德宝,告诉朕,朕的画雪,走了多少年了?」
德宝身子一僵,沉默了一会,轻声道:「回陛下,到今日,整整二十二年了。」
伸出手,感受着雨丝滑过指尖的冰冷,一声叹息在雨中缓缓散开:「二十二年,真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