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此刻,魏如意正跪在医庐外头,而始作俑者李大同却坐在厅堂里,喝着热腾腾的茶。
公孙泉想赶他走却又怕自己失信于魏如意,他瞠大眼怒瞪着李大同,像是想用眸中的怒火,在他的身上烧出几个洞来。
「公孙神医,你瞪我也没用呀,如意姑娘心地善良,愿意替我求情,我劝不动她,只好依她的安排,坐在厅堂里等待。」他耸肩摊手,一脸无奈的模样。
「你闭嘴,我没要你多话,劝你把嘴巴闭紧一点,否则我马上轰你出去!」公孙泉怒气冲冲地咬牙斥骂。
都怪自个儿嘴硬,干嘛跟她谈起条件来?他是哪根筋不对劲了?
只要他坚持一点,魏如意现下就不必跪在医庐外头了。
眼看着天际乌云密布,再过不久就要下雨,他又拉不下脸来妥协,只好继续与她耗下去。
果然,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外头就下起大雨。
那叮叮咚咚的声音,扰得他心烦意乱。
他在屋里走来走去,频频望着窗外,还不时地瞪了李大同几眼。
李大同这下可坐不住了,他识相地站起身。「神医,我到外头劝劝如意姑娘,要她不要再替我求情了,她这么坚持,真是让我过意不去。」
再继续坐在厅堂里,他可能会被公孙泉眼中迸射出的寒气给冻死。
他看得出来公孙泉很在意魏如意,却不肯正视自己的心意。
「随便你!」公孙泉随口应道,便转过身去。
李大同拿了一把纸伞冲到外头,想劝魏如意打消助他求医的念头,可惜他说的话,一点儿也不管用。
「如意姑娘,妳就甭再替李某求情了,我看公孙神医这回是铁了心不肯医治我的病,妳就别白费工夫了。」他好声好气地劝说。
再怎么说,魏如意是因为想帮助他,才会在外头任由风吹雨淋的,他虽然唯利是图,但其实还是有一点良知的。
「李大爷,今天我会替您求情,并非为了私人因素,如意本来就与大爷素不相识,只不过,如意想改变神医这种麻木不仁的个性。身为医者,他本该具有慈悲心肠,不该对病人漠不关心。」她坚决而笃定地回道,还拒绝了李大同递上的纸伞。
「神医他……似乎从以前就是这般性情了。」全汴梁城里的百姓都知晓,公孙神医治病乃是随心所欲,求医者自然少之又少。
「是吗?可是自从神医的妹子过世后,他的脾气变得更加古怪,他甚至将院子里的碧桃树视为公孙桃的化身。」她心无城府,像个傻大妞似的,没有多想就将公孙泉的心事全给说了出来。
「噢……有这种事?」李大同抚着下颚思忖。
难怪公孙泉一直不肯下山,原来是顾虑着自个儿的妹子?
公孙桃在世时,公孙泉为了照顾她,甚少有机会下山,当时李大同自然请不动他;这会儿,公孙桃已经不在这世上,但他还是因为眷恋着碧桃树而不肯下山。
「李大爷,您就别再劝我了,这次不管有多么地艰难,我一定要说服他替您治病。」
「如意姑娘,妳这是何苦?」李大同轻叹一口气。
见她这么坚持,实在令他汗颜。
当李大同劝说失败,垂头丧气地回到屋子里时,公孙泉马上急急地走上前询问道:「怎么样?她同意放弃了吗?」他蹙眉追问着。
李大同摇了摇头。「如意姑娘意志坚定,李某劝不动她。」
「可恶!她的性子还真倔。」他咬牙怒骂。
瞧他都为她急出一身汗来了,她却坚持不肯妥协,分明是存心与他作对。
前几日,他替她把过脉,发现她的身子骨属于虚寒体质,如果长时间待在外头任由风吹雨淋,身子肯定会承受不住的。
「公孙神医,要不……您就爽快一点,替李某治病,如何?」他低垂着头,小心翼翼地询问。
他们两人的个性根本就一样倔,要不然,如今也不会僵持不下,谁也不肯向谁先低头了。
「你闭嘴,本神医行事需要你来指点吗?她爱跪在外头就去跪,就算她昏倒,也不关我的事!」公孙泉嗤哼了声,随即转过身去,想来个眼不见为净。
只不过,越是不去想,他就越是想起她。
然后,他就会忍不住想瞧瞧她,关心她是否还承受得住。
他告诉自己,不能轻易妥协,否则会让她在不知不觉中影响了自己的思绪与心神,他公孙泉一向随心所欲惯了,怎能任由一名女子牵动他的情绪?
他绝对要她记取这次的教训,这么一来,她以后就不敢在外人面前如此公然地违逆他。
他找来一本《黄帝内经》,坐在竹制交椅上随手翻看着,想藉由看书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没想到,李大同慌张焦急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神医,不好了,如意姑娘昏倒了!」
「什么?!」他拍桌而立,眼中写满焦急,却问了句无关紧要的话。「李爷,你最近饮食如何?」
李大同睁大眼,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现在事态紧急,他怎么还有闲暇时间关心他的饮食状况?
「李某最近常食蟹肉。」虽然纳闷,但他还是据实以告。
「你去找一些紫苏草服用,腹痛自然就能减轻。」
「多谢公孙神医指示。」他心下大喜,没想到神医竟然肯替他治病。
「快走!本神医没时间招待你。」事实上,公孙泉本是想叫他马上滚,不过一想到如意是为了替李大同求情而昏倒,他还是忍下来了,先替李大同治了病再说。
如果不是因为他来搅局,如意也不会因此而昏倒。
「是,李某就此告辞。」
待他走远后,公孙泉马上将昏倒在地的魏如意拦腰抱起。
「妳真傻!为什么要这么坚持、这么执着?」教他既心疼又无奈。
他将她抱回客房里,替她换下一身的湿衣裳,还亲自替她煎药,一口一口小心翼翼地喂她喝。
当药汁从她的嘴角流下时,他轻柔地以白手绢替她拭净。
这景象,让他不由得想起公孙桃在世时,他也曾经这么温柔地抱着她喂药。
喂完药后,他将她平放在床榻上,还替她盖上被褥。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她就醒了。
当她坐起身,抚着尚有点晕眩的额际时,她瞥见公孙泉就站在窗边,目光看着窗外,那背影……看起来仍然是那般地落寞。
「神医……」她声如蚊蚋地低唤。
公孙泉倏地转过身来,眼中焦急的神色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淡漠又复杂的眼神。「还会晕眩吗?」
他没有责骂她,反而还关心她的状况,这让她忍不住又鼻头泛红,眼中漫上一层水雾。
「我……对不起!我又给您添麻烦了。」她小小声地啜泣,泪珠从眼眶上滚落而下。
「妳怎么哭了?是身子不舒服吗?我马上替妳把把脉。」他快步走到床榻边,拉起她的手,长指按在她的手腕上切脉。
看她脸色苍白,病根肯定尚未除尽。
魏如意拉开他的手,轻声道:「神医,我没事,我只是觉得心里面过意不去,才会不由得落泪的。」
他的大手好温暖,碰着她的手腕时,有股暖流缓缓地从心里流过。
其实,他一点儿也不冷漠。
只是……他封闭了自己的心扉,脾气才会变得阴晴不定。
「妳知道自己给我添麻烦了就好,记住,以后不准再违逆我的话,必须完全遵从我的命令,知道吗?」就算有天大的火气,在看到她的眼泪时,他的怒火就无端地消褪了。
「嗯,我知道了,那……李大爷他……」她吸了吸鼻子,欲言又止。
「我将他打发走了。」他随口应道。
「可是他的病……」
「妳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担心别人的病况?他没事了,我已经开了药方子给他。」他本来想卖个关子的,但在看到她的眼眶又漫上一层水雾时,他马上打消念头,坦白地据实以告。
他怕极了她流泪的模样,只要她一流泪,他的心就会紧紧地纠结起来,难受得很。
魏如意大喜过望,拉住他的手,她真诚地道谢。「神医,谢谢您肯替李大爷治病,我就知道您不是见死不救之人。」
被她略微冰凉的小手握住,他觉得心口一阵悸动,呼吸也莫名地急促起来,而这种感觉还挺不赖的。
他压根不想放开她的手,只想紧紧地握在手中。
「妳倒是很关心李大同嘛!」他没发现自己此刻的口吻有点像一名妒夫。
「不是的,如意是开心神医终于有点改变了,不再对病人漠不关心,事实上,您还是有悲天悯人的胸怀的。」她的语气夹杂着喜悦,不枉费她这些日子以来的努力。
虽然,她还无法治愈他的心病,但她相信假以时日,她一定会成功的。
「妳少自以为是,更别想拐弯抹角对我说教,没有用的,我还是我,随心所欲的公孙泉,任何人都无法改变我的想法,连妳也不例外!」他把话说得很绝,但实际上,他的内心确实有点动摇了。
她的无私深深地震撼了他,让他开始思考,自己对世人是否真的太无情了?
义父将毕生所学的医术教授给他,为的就是希望他行医助人。
只是,公孙桃的死带给他太大的冲击,他连心爱的女人都救不活,干嘛去救那些与他不相干的平民百姓?
「但是,神医……」
公孙泉不耐烦地挥手打断她的话。
「妳的身子尚未完全复原,再躺下多休息一会儿吧!」话毕,他就转身离开。
魏如意轻叹一口气,为他还不肯面对自己心中的本意而感到无奈。
到底要到什么时候,她才能帮助他打开心扉,去爱人与被爱?
她有足够的能力影响他、让他改变吗?
对于这项艰难的任务,她实在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这日,公孙泉到山上采药草,一回到医庐,赫见院子里的碧桃树竟然被砍倒!枝干皆断成一截一截的,桃花瓣落得满地都是,连四周的土壤都被翻起,碧桃树周围几乎被夷为平地。
慢他一步回来的魏如意,看到眼前的景象时,惊讶地摀着唇。
「这是……怎么一回事?」
公孙泉神情冷肃地说:「我才想问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我一出门回来,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他咬牙切齿地低咒。
「我、我不知道。」她的小脸倏地变得苍白。
她刚才到溪边净身,回来后,赫然看见碧桃树已经被人给砍了。
「不知道?」他怒瞪着她,忿忿不平地低斥。
「妳不是一直都待在医庐里,怎么可能不知道?」
见他对自己有所怀疑,她的心凉了半截。
「我是真的不知道……」她委屈地咬紧下唇。
碧桃树被砍,她虽不是祸首,但也难辞其咎,如果她没有外出到溪边净身,说不定就不会让偷砍碧桃树的人有机可乘了。
「桃儿……桃儿的魂魄都灰飞烟灭了……」他跪倒在地上,用颤抖的手,抓起那一截一截的断枝。
他神色哀伤,好像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事物值得他留恋了。
「桃儿,妳怎么能狠心离我而去?」
碧桃树被砍了,她的魂魄无所依附,不知飘散在何方。
一想到这,他悲伤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胸口像是被利刃划过一样,正淌着血,痛彻心脾。
魏如意屏住气息,小手轻轻地搁放在他的肩膀上。
「神医,别伤心了,只不过是一株花木……」
他倏地起身,拨掉她的小手,大掌掐住她的咽喉。
「妳说,是不是妳趁我不在时,偷偷砍了碧桃树?」他怒瞪着她,双眸像是快喷出火来。
只有她知道他如此珍视碧桃树,除了她之外,他还真想不出到底是谁会将碧桃树砍倒。
「我没……」被扼住咽喉的她,连呼吸都有困难,更遑论说话。
此刻的他,全身充满戾气,眼神冷漠锐利,神情狰狞,模样很吓人。
她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一时之间也吓傻了。
只不过,她认为现在是医治他心病的最好时机。
她曾经翻过他的医书,知道要治疗心病,得先从他最不想面对的事情下手,方能解开他的心结。
她不能再让他陷于过去的感情里而无法自拔,他必须正视公孙桃已经死了的事实,唯有如此,他才能放开心胸去接受别人的爱,而不是一味地封闭自己。
她深吸了一口气,决定担下这个罪名。
「是的,碧桃树是我砍的。」她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无畏无惧地迎视着他。
他倒抽一口凉气,加重手中的力道,将她的颈脖掐得更紧。
「妳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砍碧桃树?为什么?」他一迭连声地追问。
他救过她一命,还这么关心她,为什么她还恩将仇报?
此时的他,不知道是伤心碧桃树被砍多一点,还是伤心她的无情无义多一点。
他几乎快要失去理智,渐渐地无法控制指掌间的力道。
「咳……咳咳,神医,您……冷静一点。」她艰难地从口中挤出这几个字。
见她小脸涨红,不停地剧咳,他倏地放开手,背过身去不看她。
「妳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他虽然生气,但还是不忍心让她受到伤害。
虽然她的行为很恶劣,但他愿意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
「神医,如意实在不忍心看到您一直封闭自己的内心,不愿意打开心扉好好地过日子。所以,如意才会出此下策,将碧桃树砍了,也许这么一来,您就会放开胸怀,去爱这世上的一切。」她不疾不徐地解释。
「我不需要爱其它人,我只爱公孙桃一人而已。」他不加思索地反驳。
「但您这样是不对的,您的心病了,这病如果不医治好,您永远都会沉浸在过去的痛苦里,相信公孙小姐一定不乐见您变成现在这副行尸走肉的样子。」她好言相劝。
他冷哼一声。「我有病?我自己是大夫,我怎么不知道自己有病?」
高傲自负的尊严被她踩在脚底下,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她若真的这么能干,干脆神医让她来当好了。
「您这是心病,若是不治好,只会越来越严重而已。」她直言不讳。
「哼!竟然敢在本神医面前大言不惭地说我有病?妳也太自以为是了。妳懂什么?妳了解失去挚爱的人的那种痛苦吗?」那种无能为力的无奈感,他到现在都还感受深刻。
「我当然懂,我也失去了娘亲,我了解您的痛苦。」她急急地回道。
公孙泉瞠望着她,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明知道她说的话很有道理,但他就是无法原谅她未经自己的同意,就偷偷砍了碧桃树的举动。
「妳走吧!我不想再见到妳了,三个月的期限取消,妳自由了。」他强自镇定地说,声音中不带有一丝温度。
乍听此言,她的心碎成了一片片。
被他误会不打紧,他竟然还无情地想赶她走?
她不想这么不明不白地与他道别,她不想跟他不欢而散!
「可是,您的大恩我尚未回报。」她不想这么快离开,她真的不想这么快就离开他。
「无所谓了,就当作是我大发慈悲,良心发现好了,妳走吧!」他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一脸嫌恶。
她轻叹一口气。
「既然恩公这么想赶如意走,如意只好遵从。」事情是她起的头,就该由她来收尾。谁教她错估他的想法,以为自己能够帮助他打开心扉。
看来,她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公孙泉不发一语,全身僵直地站在原地。
在听到魏如意远去的脚步声后,他颓然地垂下肩膀。
为什么当他赶她走的时候,他会有一种心如刀割的感觉,好像失去自己最珍视的东西一样?
魏如意草草收拾几件细软,便拎着包袱前来道别。
「恩公,如意尚未回报恩公的救命之恩,请受如意一拜。」她趴跪在地上,朝他叩首。
他没有阻止她,只是蹙眉抿唇,沉重地闭上双眼。
「走吧!」他淡漠地催促。
反正,她迟早要走,早走晚走还不是都一样?
只不过此刻的他,竟然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难受得几乎无法开口说话。
这种情形,跟公孙桃去世的时候一模一样。
那时,他也是觉得胸口空荡荡的,好像这个世间上再也没有什么事物值得他留恋的,生命中再也没有希望可言。
难道……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将她跟公孙桃放在同等的位置了吗?
当他回过神来时,魏如意已经走远了。
他凝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深邃的黑眸写满了离别的哀伤。
他多想不顾一切地将她留下来,可是,她的行为实在是太恶劣了!
情绪稍微平复后,他随手捡起地上的一截粗厚的枝干,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突然发现事有蹊跷。
「这切口……太过平整,表示砍桃树之人力气一定很大,而一般的女子是不可能会有这种力气的。」他低声喃念着。
难道……他误会魏如意了?
他蓦地想起前几日,暴雨侵袭的夜晚,她为了保护碧桃树的花苞,做出傻事的模样,内心不禁感到歉疚。
像她这么爱花护花的人,怎么可能会偷砍碧桃树?
砍树之人一定是名男子!
他望着地上那小小的足印,内心有股冲动想追她回来。
问题是,他该追她回来吗?
当三个月的期限一到时,他们又必须再次分别,届时,他只会更加痛苦而已。
若是……他将她永远留在自个儿的身边,这样一来,一切的难题不就全都解决了!
失去碧桃树,他的情感无所依归,倒不如将感情转移到她的身上。
不管他是将魏如意当成公孙桃的替身,或者是他真的爱上魏如意了,这次,他都要想尽办法,将她留在自己的身边。
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