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尽管在巨石阵做了计划之外的暂停,丹恩的马车还是按照预定时间在八点整抵达艾思特庄的前门。八点二十分时,他和新婚妻子已经检阅过盛装列队的家仆大军,而且也被审慎检阅过。除了极少数例外,现有的家仆都不曾见过他们的主人。但是训练有素加上薪资优渥使他们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包括好奇。
一切都按照丹恩事前的吩咐那样准备就绪。在他们检阅家仆时,洗澡水准备妥当,晚餐要穿的衣服也熨平摊开。
男女主人一在宽敞餐厅的长桌两端入座,第一道菜就送了上来。冷盘够冷,热炒够热。用餐时,贴身男仆安卓从头到尾都站在丹恩座椅附近,所有需要两只手做的事都由他代劳。
洁丝看来丝毫没有被大如西敏寺的餐厅或在旁立正伺候的十余名身着制服的侍者吓到。
她在十点三刻起身离席,让丹恩独自享用饭后酒。仿佛在这里当了一辈子的女主人,她沉着地告诉总管罗达她要在书房喝茶。
她还没有走出餐厅,餐桌已收拾干净,酒瓶几乎同时送上桌,酒杯随即悄悄斟满了酒。听到丹恩说「可以了」,一大群侍者就像幽灵一样安静迅速地消失。
这是丹恩两天来第一次拥有隐私,也是第一次有机会深思如何让新婚妻子失去童贞这个难题。
但他脑袋里想的却是赶了一整天的路真累,麻痹的手臂阵阵抽痛,餐厅里太安静,窗帘的颜色太难看,挂在壁炉架上的风景画太小。
十点五十五分,他推开没有动过的酒杯,起身走向书房。
☆☆☆
洁丝站在一座书架前,架上的大型祖传圣经摊开在记录家庭成员、生死、结婚的页面上。丈夫进来时,她责备地看他一眼。「今天是你的生日,」她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靠近,瞥看她指的地方,冷漠的脸孔戴上惯有的嘲讽面具。「真想不到!我可敬的父亲竟然没有把我的名字涂黑。真是太令我吃惊了。」
「我应该相信既然你很清楚艾这个姓氏的由来,却对祖先不感兴趣,也从来没有看过这本圣经吗?」她问。
「祖先的事是我的家庭教师告诉我的。」他说。「他经常带我到画像走廊散步,努力使历史课程生动活泼。他会停在一幅有着金色长卷发的中世纪骑士画像前严肃地宣布:『第一任黑野伯爵,受封于查理二世国王统治时期。』然后他会陈述那个时期的重大事件,说明我的祖先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和封爵的经过。」
教他这些的是他的家庭教师,不是他的父亲。
「我也想接受那种方式的教导,」她说。「也许明天你可以带我逛逛画像走廊。我猜它一定有十一、二英里长。」
「一百八十尺。」他说,目光回到圣经页面。「你似乎把艾思特庄想得太大了。」
「我会慢慢习惯的。」她说。
他依然瞪着记录他生日的页面,冷漠的表情没有改变,眼神里却多了困扰。洁丝心想,是不是下一笔记录令他烦恼。她替他感到悲伤。
「我在你失去母亲的次年失去双亲,」她说。「他们在马车意外中丧生。」
「热病,」他说。「她的死因是热病。他把那件事也记进去了。」丹恩似乎很讶异。
「令尊的死是谁登录的?」她问。「那不是你的笔迹。」
他耸耸肩。「大概是他的秘书,或是教区牧师,或是某个爱管闲事的人。」他拨开她的手,将古老的圣经合起来。「想知道家族历史,房间另一头的书架上有好多本。巨细靡遗的记载应该可以追溯到诺曼征服者。」
她再度翻开圣经。「你是家长,你必须现在把我登录进去。」她轻声说。「你娶了妻子,你必须把这件事写下来。」
「一定要现在写吗?」他扬起一道眉毛。「万一我决定休了你呢?到时我又得回来把你的名字涂黑。」
她走向书桌,拿起笔墨,回到书架前。「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休了我。」她说。
「我可以宣告婚姻无效,」他说。「理由是订定婚约时我精神不健全。就在前天,朴茨茅斯爵爷的婚姻就以那个理由宣告无效。」
说归说,他还是接过笔墨,郑重其事地用粗黑的书写体记下他们的婚姻,还加上几个花体字来加强效果。
「很好。」她倾身观看。「谢谢你,丹恩。现在我也是柏家历史的一部分了。」她察觉到自己的胸部靠在他的手臂上。
他也察觉到了,他像被烫到似地抽身躲开。
「是啊,你在祖传圣经里名垂千古了。」他说。「我猜你接下来就会要求找人替你绘制画像,到时我还得把一个赫赫有名的祖先搬进仓库,腾出空位给你。」
洁丝原本希望洗澡、晚餐和喝了两杯酒可以使他平静下来,但他和刚进艾思特庄时一样紧张。
「艾思特庄有没有闹鬼?」她假装漫不经心地走向一排高高的书架。「我会不会在三更半夜听到铁链当啷声或凄厉叫声,或看到奇装异服的男女在走廊上游荡?」
「天啊,不会。是谁给了你这种想法?」
「你。」她踮起脚尖查看书架上的诗集。「我无法分辨你是准备告诉我某件恐怖的事,还是在期待某件恐怖的事发生。我以为那件事可能是柏家人的鬼魂从墙壁里冒出来。」
「我没有在为任何事做准备。」他向壁炉走去。「我自在得很。一个人在自己家里该有多自在,我就有多自在。」
在这里,他从家庭教师而非父亲口中得知家族历史,她心想。在这里,他十岁失恃……丧母之恸似乎至今未减。在这里,他从来不曾翻看过古老的祖传大本圣经。
不知道他对过世的异母手足是早有所悉,或是和她一样今天才第一次看到他们的名字。
她拿出一本装帧精美昂贵的《唐璜》。
「这个一定是你买的。」她说。「《唐璜》的最新诗篇四年前才出版,我不知道你喜欢拜伦的作品。」
「我不喜欢。」他在壁炉前说。「我有一次去意大利旅行时结识他。我买下这本书是因为它的作者是坏人,它的内容据说有伤风化。」
「换句话说,你没看过。」她翻开书本,从第一章挑了一节开始念:「『几年前她嫁给了一个五十岁的男人,那样的丈夫不计其数。但我认为与其要一个五十岁的,不如要两个二十五岁的。』」
丹恩的嘴角往上扬,洁丝翻页。「『她稍作反抗就深感后悔,同意时仍低语我绝不同意。』」
一声忍住的低笑,但洁丝知道他的兴趣被她引出来了。她坐到沙发上,跳到第二章她昨夜中断的部分。
十六岁的唐璜因为与某位五十岁绅士的美丽妻子茱莉亚夫人有暧昧关系而被送往远方,她说明。
然后洁丝开始朗读。
她朗读到第三节时,丹恩离开壁炉。
第八节时,他坐到她的身旁。第十四节时,他懒散地靠坐在沙发上,头枕着靠枕,脚搁在脚凳上。他麻痹的左手离奇地来到她的右膝上。洁丝假装没有察觉,继续朗读着船驶离故乡时唐璜的悲伤,改过自新的决心,对茱莉亚的永恒爱意,绝不会忘记她,脑海里只有她。
「『心病无药可医——这时船突然倾斜,他渐渐晕起船来。』」
丹恩窃笑。
「『天地即将合一——(这时他更加难过),「茱莉亚啊!其他的苦算什么?——(天哪,让我喝杯水。培德罗,巴帝达,快扶我下去。)」』」
如果是独自一人,洁丝就会格格地笑出来。但为了丹恩,她以夸张的痛苦语气继续朗诵唐璜的相思告白。
她假装没有注意到丹恩因默默发笑而身体颤抖,偶尔还有低笑的气息因压抑不住而吹过她的头顶。
「『「亲爱的茱莉亚,请听我的恳求!」(这时他因干呕而口齿不清。)』」
低笑的气息吹过她的耳朵顶端,她不用抬头就知道丈夫靠过来从她的肩上看书。她继续朗诵下一节,感觉到他温暖的呼吸吹拂她的耳朵,低沉的笑声引起她的共鸣。
「『他原本一定更加可怜——』」
「『但大海是强效催吐剂。』」他严肃地念完那一节。她抬头看他,但他的目光在同一刹那转向别处,粗犷英俊的脸庞上挂着难以捉摸的表情。
「真不敢相信你买了却没看过,」她说。「你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
「听某位女士朗读肯定比较有趣,」他说。「也比较轻松。」
「那我以后会常常念书给你听,」她说。「我会把你变成一个浪漫的人。」
他抽身后退,麻痹的左手滑到沙发上。「你称那个为浪漫?拜伦根本是愤世嫉俗。」
「在我的字典里,浪漫不是感伤或多愁善感,」她说。「而是一种添加了刺激、幽默和大量愤世嫉俗之言辞的咖喱。」她垂下眼睫。「我认为你终究会成为上好的咖喱,丹恩,只要佐料略加调整。」
「调整?」他又说了一遍,身体静止不动。「调整我?」
「对。」她轻拍身旁那只麻痹的手。「婚姻需要双方的调适。」
「这椿婚姻不需要,夫人。我付出惊人巨款换取盲目的服从,那正是——」
「你当然是一家之主,」她说。「我没见过比你更擅长待人处事的人。但即使是你也无法周全的想到每件事,尤其是你没经历过的事。我敢说娶妻有许多你想象不到的好处。」
「只有一个好处,」他眯起眼睛。「我向你保证,夫人,我已经想到了。而且是经常想。因为那是唯一——」
「今天早晨,我调配药水治好你认为无药可治的不适。」她压下高涨的恼怒……和焦虑。「如今,因为我,你发现了拜伦,而那使你的心情改善许多。」
他踢开脚凳。「原来如此。你一直在迎合我,软化我——或是试图那样做。」
洁丝合起诗集放到旁边。
她原本决心保持耐性,尽责地照顾他,不管他明白或不明白他有多么需要人照顾。但现在她不懂自己何必多此一举。经过昨夜和今天早晨之后,这个木头人竟然有脸、和有胆把她那些常人做不到的努力贬低为操控。她的耐性倏地瓦解。
「试……图……软……化……你。」她拖长了声音说,并因气愤而心跳如擂。「你这个自以为是、忘恩负义的笨蛋。」
「我不是瞎子,」他说。「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如果你以为——」
「如果你以为我做不到,」她生气地说。「如果你以为我若想把你玩弄于股掌之上却做不到,那么我劝你三思。」
短暂的寂静。
「股掌之上。」他非常平静地重复。
她知道那种平静的语气是什么的前兆。理智叫她逃跑,但她的心中燃烧着熊熊怒火。她慢慢地把左手摊开在膝盖上,右手食指在左手掌心画一个圆圈。
「像这样,丹恩。」她的语气和他一样平静,嘴角挂着奚落的微笑。「我的股掌之上。」她继续在掌心画圆圈。「到时我会使你跪下来求我。」
房间里再度一片寂静,她奇怪书架上的书怎么没有掉出来。
接下来是她没有料到、但一听就知道她早该料到的回答。
「你倒是试试看。」他极其轻柔地说。
☆☆☆
理智有话跟他说,但丹恩听不进去,耳朵里只有跪下来求我几个字轰隆作响。她轻声细语里的嘲弄使他怒火中烧,无法思考。
因此他把自己锁在冰冷的愤怒里,知道他在那里安全无虞,不易受伤害。遭母亲抛弃和被父亲送走,使他八岁的世界粉碎时,他没有下跪哀求。众人欺负、嘲笑、捉弄和殴打他;众人对他嫌弃退避,使他为每个状似快乐的巧妙骗局付出代价;众人企图揍到他屈服,但他就是不肯屈服,于是众人不得不学习按照他的条件与他相处。
她也必须如此。为了使她明白那一点,他会做一切必要的忍耐。
他想到几个小时前指给她看的巨石,几百年的风吹雨打也无法磨损或分解它们。他把自己训练得像那些岩石一样。感觉到她靠近时,他告诉自己她绝对找不到任何立脚处,她无法攀登他、融化他,或磨损他。
她来到他身旁跪下,他等了许久但她一直没有动作。他知道她在犹豫,因为她不是瞎子。她看到岩石时认得出来,也许她已经发现自己的错误了……没有多久,她就会放弃。
她伸手碰触他的脖子,但几乎在同时猛然收手,好像她也和他一样有触电的感觉。
虽然始终直视前方,但是丹恩从眼角瞥见她眉头轻蹙,一脸困惑地审视她的手,然后若有所思地望向他的脖子。
看到她的嘴角缓缓往上扬时,他的心往下沉。她慢慢挨近,右膝滑到他背后抵着他的臀,左膝紧靠着他的腿。接着她伸出右臂勾着他的肩膀,左臂搭上他的胸膛,倾身靠得更近。她圆挺的酥胸抵着他的手臂,红唇亲吻他眼角敏感的肌肤。
他僵直着身子,集中精神保持呼吸平稳,努力压抑嚎叫的冲动。
她温暖柔软,淡淡的幽香像罗网笼罩他……好像依偎着他的玲珑躯体还不够撩人似的。她微启的朱唇往下移,经过他的脸颊,沿着刚毅的下颚来到他的嘴角。
傻瓜!他在心中斥责自己,明知她无法抗拒挑战,明知自己在下战书后从不曾全身而退,却还要挑衅她。
他不知第几次地自投罗网,但这次更惨。他无法转身啜饮她的甜蜜,因为那样就等于投降,而他不愿投降。他不得不像磐石一样坐着,任凭她的酥胸贴着他的手臂起伏,任凭她温暖的呼吸和柔软的唇瓣轻拂挑逗他的肌肤,任凭她在耳畔的轻声叹息使他的血液沸腾。
他不停地深呼吸,等她回到现实中,希望他的下体会在他必须移动前冷静下来。
他等了半晌都不见她有反应。他知道她没有死,他可以听到和感觉到她的呼吸……缓慢、规律、安详……太过安详了。
他不敢置信地瞪着她。「洁丝?」
她咕哝一句,把头钻进他的肩窝里。
整整一分钟,他目瞪口呆地凝视着她美丽、平静、沉睡的容颜。
就像个可恶的男人,他恼怒地心想,得到她想要的之后就倒头大睡。
那应该是他做的事,这可恶又放肆的女人。现在除了咒骂她的自私和忘恩负义之外,他还得想想该如何靠一只手臂把她弄上床又不吵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