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醉红楼一楼大厅。
杜九赶到的时候,大厅中央的客人已纷纷躲到了两侧,留出的一大片空地之上嚣张地站立着两个人。当先一人年约七、八十岁,满面横肉、五短身材,正是人称“铁掌人屠”的言子午;后面一人年方弱冠,身材高挑,显然是他的入室弟子。
——说起“铁掌人屠”,在江湖上可谓是赫赫有名,足可跻身于武林十大高手的前七位,便连绝心谷的武笑天和朝暮楼的莫敢亦要逊其一筹。此人生性残暴、急躁冲动,而且极其忌讳别人称呼他的绰号“人屠”。无论是当面还是背后,若有半点风声落入其耳,那么,那个祸从口出的倒霉蛋除了被这位“人屠”以“铁掌”碎尸之外,别无他路可循——迄今为止,仅有一人例外。那一次,言子午与对方苦战五百余招,最终落败,并且被迫发誓,以后但凡那人所到之处,自己定当绕道而行,不得与其对阵。这一战,算是言子午辉煌人生中的一大污点,每每回想起来,总觉得伤心难耐,愤愤不平……
“言老前辈,”杜九笑盈盈地拾级而下,“不知前辈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怜、月。”言子午缓缓地从嘴里吐出两个字。
“怜月?”杜九心中一惊,表面却丝毫不动声色,“不知怜月这小丫头何时得罪了前辈?”
“嘿嘿,”指了指侍立在自己身后的高个子青年,言子午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这不成器的徒弟被那个丫头迷得神魂颠倒。今天我这个做师父的特意登门前来替他求亲——杜九娘是聪明人,不会不卖老夫一个面子吧?”
——这哪里是“求亲”?分明是以强凌弱、仗势欺人。
“言老前辈,”杜九眼波轻提,嫣然一笑,“我也很想叫怜月出来,只可惜……”
“可惜什么?”言子午不耐地道。
“怜月目前正在房中与敝楼楼主商谈终身大事,是以不便见客。”杜九语带暧昧地道。
一言方罢,厅中一片哗然。怜月从来不曾让人踏入香闺半步,这个什么楼主竟能得此殊荣,而且老板娘还提到“终身大事”四个字,难道怜月姑娘一直念念不忘的神秘意中人便是……
“哦?”言子午蓦然抬首,眸中精光四射。“苏放也在?”
“不错。”一个高大忠厚的汉子紧贴着趴在二楼栏杆上津津有味看戏的雷玉的后背,懒洋洋地问,“找我有事?”
言子午仰头而视,倏然一震,面色大变:“是你!!”
“怜月!”言子午身旁的颀长青年望见呆呆伫立在苏放侧后,一脸凄楚黯淡、神色惨然的绝丽女子,惊喜交集地道,“师父,她就是……”
“小龙!”言子午厉声截断了青年的话,再次恨恨地瞪了楼上黏在一起的两个人一眼,咬牙道,“咱们走。”——竟然就此转身,带着满头雾水、心不甘情不愿的弟子头也不回地迈出了醉红楼。
“原来三年以前一战胜了言子午的神秘人物是楼主啊!”杜九回到楼上,无限感佩地道,“怪不得他一见您便匆忙走避呢!”
“不是我。”苏放很正经地声明。
“什么?”
“我从未跟言子午交过手。”
“那……”杜九怔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玉儿,”苏放眼内笑意盈然,凑近雷玉身边悄声道,“那家伙真没礼貌,见到这么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居然转身就跑——也太不给面子了吧?”说着,还色迷迷地在雷玉颊上偷了个吻。
“九娘……呜……”刚刚才被拒绝,现在又亲眼目睹心上人与其他男子极其亲昵的动作,怜月再也忍耐不住,一头扎进杜九的怀里痛哭失声。
“怜月……”杜九眸中充满怜悯之色,轻轻地拍抚着怀中伤心欲绝的少女以示安慰。唉,楼主故意在怜月面前做出如此举动,无疑是对自己多管闲事的一个警告——看来,那个美丽如女子的男人在楼主的心目中有着不可动摇的地位——怜月啊怜月,事到如今,九娘也无能为力了。
“苏放!”雷玉一把推开苏大楼主再度凑过来的脸,怒目而视(——毕竟是大庭广众,众目睽睽,雷大谷主还是相当重视隐私权的)。“要不要我让你变得跟那个人屠子一样,以后见了我也绕道而行啊?”
“不……不必了……”苏放赶紧后退两步,举起双手保证,“剩下的我们回去再做就好。”
“……你还真不怕丢脸啊!”隔了半晌,雷玉感叹道,“我倒真有点儿佩服你了。”他容颜灿烂,笑靥如花。
“小、小玉儿……”苏放却退得更急,额上开始渗出点点冷汗。“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
“哼。”雷玉拢袖一挥,一粒圆滚滚的小珠子拖着一条尾巴破空疾飞,无声无息地射向苏放。
“这是什么?”苏放伸手一捞,将珠子收在掌心,摊开了仔细观察,原来是一颗漂亮的红色晶石,尾端还连着一根细细的红绳。“这不是你一直挂在脖子上的……”
“送给你吧,”雷玉淡淡地摆了摆手,“算是我给你的聘礼。”
聘礼??!!一边的杜九先是被雷玉的身手给吓得眼珠子差点掉了出来,此刻又听到自己连做梦也想不到会从这个文弱男子口中吐出的大胆言词——如此巨大的双重刺激,登时令她瞠目结舌、呆若木鸡。就连怜月也停止了哭泣,张大着嘴巴,以一种见到了妖怪般不可置信的眼光瞧向神色自若、安如泰山的雷玉。至于另一边的公孙木,早已人如其名地化成了一根大木柱,一动也不会动了。
“小玉儿,”苏放心头一阵波涛翻涌,他屏心静气地问,“这么说,你答应了?”
“是啊,”雷玉微笑,“一辈子就一辈子吧。我不是早就说过要保护你一辈子的吗?虽然时间稍稍长了一些,不过……”一语未毕,人已落入了一个熟悉而温暖的怀抱,被搂得死紧死紧——真是太可爱了。若不是考虑到小玉儿极有可能将自己大卸八块,苏放早就忍不住一口气吻下去了。
“这是什么?”
一块温凉的玉套上雷玉的颈项,苏放凝视着他略带疑问的双眸,目光深情而真挚:“这是我师父的遗物,他希望我能把它送给与我相伴一生的人。”
“……谢谢,”雷玉眼底漾起了一抹极美极柔的笑意,“我一定会好好珍惜。”
“好了。”苏放非常满足地点点头,“现在我们已经交换过信物,而且,”他补充道,“这里还有那么多证人……咦?你们怎么了?”
两个旁若无人、只顾自己谈情说爱的家伙终于发现周围多出了三尊泥塑木雕。雷玉好奇地伸手在他们面前挥了挥,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别管他。”苏放十拿九稳地道,“他们八成是太高兴、太兴奋了,所以才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
“你说得对。”雷玉频频颔首,“我听说有人开心过度的时候就会出现此等奇异现象。没想到他们那么赞成我们的事——我真是太感动了。”
“是啊。”苏放不由得大发感慨,“小玉儿,等到我们成亲的那一天,你说他们会不会高兴得晕过去呢?”
咚。
一根木头倒地,骤然惊醒了其他两位梦中人。
“他晕过去了!”怜月脱口而呼。
“……”杜九望了望刺激过度、倒地不起的公孙木,再瞅了瞅杵在一旁装得若无其事、悠哉悠哉的两大罪魁祸首,实在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痛哭流涕,还是该大笑一场?她唯一明白的是,第一次看见……楼主笑得如此开心、如此放松……也许……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她模糊地想。
“介绍一下吧。”雷玉神情爽朗地冲着杜九抱拳而立,方才的怯懦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飒爽利落的男儿之气。“敝姓雷,单名玉。”
“雷玉?!”
杜九惊叫一声,连退三步,这才猛然省起。对啊!不是早有传闻吗……楼主不也是一口一个“小玉儿”地在叫?自己早该想到的,只是不知称霸黑道五六年,素以辣手无情、残酷狠厉著称的“毒手”竟会是一个如此年轻秀丽、飘逸出尘的男子。据说此人气量狭小、睚眦必报,刚才,我还……思及此,杜九忽觉全身窜过一阵寒栗。
“放心吧,”看穿了对方的心思,雷玉眯着眼睛笑了起来。“我从不跟女人计较。”
“……”好一双锐利的眸。这回可真是彻彻底底地看走了眼——杜九暗暗苦笑——竟然把猛虎看成绵羊,错得也太离谱了。
一串脚步自楼下急奔而上,一个彪形大汉行色匆匆地踏上二楼。杜九抬眸一望,认得此人正是绝心谷徐州分坛的副坛主“醉狐”祁越。
“什么事?”雷玉双眉一扬——难道是分坛……奇怪,暗煞目前应该还不会……
“启禀谷主,”祁越恭敬地回答,“林副谷主有急函送至,周坛主特命属下前来传个口信。”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
“是。”
“小玉儿,”苏放望望祁越远去的背影,又瞧瞧一派悠然的雷玉,“不是有急函么?你……”
“那家伙会发什么‘急函’?”雷玉似笑非笑地道,“你还记得上次我给他下了什么药吧——这是他给我的回礼。”
“原来如此。”苏放恍然大悟,十分佩服地道,“你们师兄弟还真是懂得礼尚往来,感情……咳咳……真好。”
“知道就好,”雷玉瞥他一眼,“你那边的事情怎么样了?”
“杜九。”苏放沉声呼唤。
“是。”杜九躬身道,“俞四楼主送来消息,一切全按计划进行。”
“我这边没问题了。”闻言,苏放对着雷玉嘻嘻一笑。
“很好。”雷玉点了点头,“亭子那边应该也办妥了——现在我们只需要等大武的消息。”
“是啊,”苏放若有所思地道,“不知道他们究竟怎么样了……”
八月十五。
夜。
月光如练,皎洁如玉。
扬州。
引月楼。
偏院。
三楼。
一间宽敞整洁的屋子。
一张桌子。
两个人。
桌上摆满了酒菜,香气四溢,其中当然少不了中秋节必备的月饼。
秦心逸举着酒杯,呆呆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面上一片哀戚。
“小鬼,你怎么了?”武笑天望着秦心逸那副有气无力的模样,不无担心地问——难道小鬼是因为齐老前辈临时有事没能过来一起吃饭而在闹别扭?看起来不象啊……
“每年中秋我们总是全家人聚在一起吃月饼的,”秦心逸忽然叹息一声,轻轻放下了酒杯,目光中含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忧伤。“可是今年……”他的眼圈微微泛红。
“今年不是有俺陪着你吗?”武笑天见状慌忙安慰道,“你放心,俺会一直陪着你的。”
“一直?”秦心逸吸了吸鼻子,抬起水意濛濛的双眸。
“一直。”武笑天保证。
“一辈子吗?”半带着醉意,秦心逸问了一个平日怎么也问不出口的的问题——半个多月的相处,令他日渐明了武笑天在自己心目中的位置。虽然还理不清这是一份什么样的感情,但是,他直觉地知道,这个人与别人不同,而且,自己非常非常不愿意失去……不愿意离开……这个人……
“一辈子。”脱口而出后,武笑天才明白自己说了一句什么话,当下骇得睁圆了双眼,心脏“怦怦”地止不住乱跳——一辈子——小鬼这是什么意思啊?
“你答应了。”秦心逸打了一个酒嗝,喜笑颜开地道,“那咱们从今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你……不许说话不算话!”
一家人?原来小鬼是想认俺当哥哥啊——心头霍然平静下来,武笑天长出一口气,却又觉得无限失落。至于究竟为什么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粗犷如武副谷主者自然不会去深究其中的缘由。
“俺不会说话不算话的。”武笑天正色道。
“那……拉勾。”秦心逸伸出左手小拇指,冲着武笑天晃来晃去。
“拉勾?”真是小孩的玩意儿,武笑天讪笑道,“小鬼,你喝多了。”
“我才没……你到底拉不拉勾?”秦心逸不耐地瞪起一双漂亮的眼睛。
“俺……”败在对方的气势之下,武笑天伸出手指,“勾就勾吧。”——完全没有注意到隐藏在自己语气中的宠溺之意。
“好。”秦心逸拉着武笑天的手指很认真地晃了几下,“这回你可不能耍赖了。”说着,从椅子上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一个踉跄便待向前倾倒。
“小鬼。”武笑天忙不迭地起身扶住秦心逸往下滑落的身体,一阵扑鼻的酒气迎面而来。
“嘿嘿嘿……”秦心逸傻笑几声,把头埋进面前温暖的胸膛,两只手如八爪鱼般缠上武笑天的后背,看样子,一时半刻是不打算松开了。这一下,武副谷主可是受尽煎熬——就在大师兄他们离开的那天晚上,在与小鬼同榻而卧之时,居然发现自己身体的某个重要部位产生了很要命的变化,当场吓得武副谷主连滚带爬地蹿下床。尽管嘴里不断地叨念着是因为太久没碰女人才会导致意外的发生,但是打那以后,武笑天说什么也不敢再跟秦心逸躺在同一张床上,更不敢有其他的身体接触——刚才的勾手指已经算是两人几天来最亲密的接触,现在小鬼竟然还……迫于情势,武副谷主只得咬牙苦忍。
“小鬼!”当秦心逸的头开始在自己胸口蹭来蹭去的时候,武笑天终于忍无可忍地一把推开了秦心逸。
“我就知道。”被推得跌跌撞撞地差点儿掉在地上的秦心逸愤然道,“你这两天一直在躲着我!你说,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小鬼?!”望着秦心逸澄然清澈的双眸,武笑天赫然如梦初醒——瞧他此刻的神情,哪里有半分醉意?“你干嘛骗俺?”没想到如此拙劣的演技也能骗过自己的眼睛——武笑天忍不住苦笑,看样子,俺肯定是生病了。
“你一定是讨厌我了,”少年执拗地道,“要不然干嘛老是躲着我?!”
“俺没有讨厌你。”
“那你为什么不肯再靠近我,也不肯跟我一起睡觉?”好暧昧的话——说的人理直气壮,听的人却心中发虚,外加身体发热。
“俺不是……”武笑天苦恼地抓着头发,不知该作何解释才好。
“那今晚……”
“不行!”少年的话还未说完,武笑天已一口否决。开什么玩笑?如果睡在同一张床上,自己的丑态不小心被小鬼看到……光想就够心惊肉跳了——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不愿意从秦心逸的眼中看到半分对自己的鄙视与轻蔑。
“……”
沉默。
秦心逸什么也没说,只是拿眼睛冷冷地盯着武笑天,目光中的怒意慢慢消散,一股浓浓的悲哀逐渐染上眼角眉梢,明亮如星的双眸黯淡无光,一层薄薄的雾气遮住了视线——少年不愿让伤了自己心的人看见这一切,倔强地疾速转身穿窗而出。
“等……”一串透明的珠子滚入快步上前伸手欲阻的巨汉的掌心,令他一时怔怔地杵在原地,心脏揪紧、胸口发疼,心中五味杂陈。
风,从耳际猎猎吹过,卷起白色的衣衫,迎风飞舞。
一阵狂奔,待到停歇下来,这才发觉自己已置身于一片荒凉的废墟之中。一个月前,这里还是喧闹非凡,严父慈母,众多的师兄师弟、师姊师妹……往日种种历历在目,如今……
啪。
一根枯枝被踩断的声音。
秦心逸霍然回身。
十米之外正无声无息地站着一个面无表情、目露淫光的高大男人。
“梅亦情?”这是秦心逸的直觉反应。
“嘻嘻嘻……”对方阴恻恻地笑了起来,嘶哑的笑声中充满着一股说不出的森冷与淫邪之意。
“哔——”秦心逸立刻掏出挂在脖子上的竹哨贴到唇边吹响。哨声清亮悠远、余音缭绕——绝心谷用来传递消息的哨子在这种时刻不失为一种很好的求救工具。
黑衣男人显然被哨声吓了一跳,不过,他即刻再度发出嗤笑:“你吹得再响也没有用,齐响今晚出城去了,至于你的那位哑仆——你以为他能救得了你?”他说话的语音同样带着“嘶嘶”之声,听得人头皮发麻、四肢发冷。
秦心逸噤口不语。
——天哥应该听到了哨声,只要能够支持片刻……他抬手拔出佩剑,蓄势待发,突然手腕一颤——
当。
长剑坠地。
一瞬间,浑身酸软,似乎连站都难以站稳。
“一夜飘香。”冷月下,梅亦情笑得得意,“这是极厉害的媚药,你还是乖乖地束手就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