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次日清晨。
引月楼。
前院。
三楼。
一个身着蓝衫、隽雅文秀的男子正端坐在角落里悠闲地享用着美味的早餐。
快到卯时的时候,酒楼中已热闹非凡。只不过,座位仍跟昨天一样,左边白道,右边黑道,中间隔着几个空位,没有一丝一毫的变更。唯一不同的,是双方的人数都有所增加,有些人是昨夜赶来,有些人是今晨方至。蓝衣男子不动声色地观望着楼中的一切,文弱中又带着点儿女性化的脸庞浮起一层浅浅的笑意,笑容中隐含着些许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人的嘲弄之色。
罗正、裴泠、贾京、胡落梅全是白道中人,而且,罗、裴、贾三人均与楼动天非常熟识,尤其是裴泠,更是楼动天的八拜之交。至于胡落梅,乃是江湖上久负盛名的灵云宫宫主“雨雪霏霏”江淑云的掌上明珠,武林中有不少人甚想得其青睐。据说,“黄金秤”楼动天便是其中之一。那么,究竟谁是真凶——思及此,蓝衣男子面上笑意更深,苏放啊苏放,今天这场戏,就看咱们有没有默契了。
卯时三刻。
楼下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三个人缓缓拾级而上。这三人一老一中一少,老者面容清癯、长须飘飘、气度非凡;中年人高高瘦瘦,站在那里,活象一根竹竿;青年则白衣长剑、高大英挺、俊逸出尘。
“罗老爷子!”
“罗少侠。”
“刘公子。”
在座的白道群豪纷纷起立,惊喜交集地冲着自己心中仰慕已久的大英雄、大侠士罗苍劲、罗老爷子行礼。霎时,整个楼上响起一片“久仰久仰”、“哪里哪里”、“岂敢岂敢”之声,隔了半晌,罗苍劲才笑容满面、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地应付完所有的崇拜者,得以入座。为了避免众人的争抢,罗苍劲在一大堆“罗老爷子请坐”的渴切呼唤声中向四周团团地抱了抱拳,一屁股坐在了黑白二道之间空出的座位上——另外两人也跟着坐了下来。
“不、不好了!!”一个店伙计面青唇白地从楼下跌跌撞撞地跑了上来,转目瞅见了裴泠,当场落下泪来,“裴……裴爷……”
“怎么了?”眉清目秀的裴泠诧异地问,“小林,出了什么事?”
“楼……楼掌柜他……他去了……”说罢,嚎啕大哭。
“什么?!”裴泠一怔之后拍案而起,“胡说!昨日我与大哥尚把酒言欢,才不过一天的时间,他怎么可能……”
“是啊,”身材中等,略微发福的贾京插话,“楼兄跟我们在一起时分明还好端端的,无病无痛,怎会一下子便去了?”
“是……掌柜的……是……遭了别人的毒手……”小林吸了吸鼻子,断断续续地道。
“是谁下的毒手?!”裴泠厉叱。
“不……不知道……掌柜的是……中毒而死……”
“中毒?!”方才跟着罗苍劲一起入内的刘公子霍然起身,“什么毒?!”
“鹤……鹤顶红……”
“果然……”刘公子目光闪动,转身冲着罗苍劲施了一礼,“罗世伯,请容小侄前往查探。”
“我也去。”裴泠抢着道。
“好。”罗苍劲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扫视了周围跃跃欲动的人群一眼,“想去的就一起去吧。”
片刻,不论黑道、白道,楼上的人已走得一个不剩——雷玉自然也混在了人群之中大摇大摆地跟着看戏去了。
偏院。
楼动天的房内站了满满一堂人——这个房间显然比单人客房要大得多,四、五十个人站在那里也没有显得很挤。
一见到楼动天的尸体,裴泠登时落下了滴滴英雄泪:“大哥……”只说了两个字,便已接不下话,抚着尸身放声痛哭。贾京急忙上前低声劝慰,劝着劝着,自己眼中亦掉下泪来。
“的确是鹤顶红!”刘公子悲愤地道,“楼掌柜的死状与先父当日毫无二致。”他面向罗苍劲,突然双膝跪地,“侄儿恳请罗世伯为先父和惨死的楼兄弟主持公道,替他们报仇雪恨!”
“刘世侄切莫多礼,”罗苍劲赶紧上前搀扶,“老夫与应天兄乃是生死至交,这件事老夫定当一力承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多谢罗世伯。”刘公子这才红着眼起身——此人正是“金口玉言”刘应天唯一的独子“伶俐拐”刘福全。
“此乃理所应当之事,世侄又何必言谢?”罗苍劲凛然道,“想那凶手行事如此毒辣,老夫断不会放过行凶之人。”
“动天!”话音刚落,外面忽地冲进一人,此人身材矮小、瘦骨嶙峋、满脸皱纹,原来是楼动天的主人齐响。
“齐兄!”罗苍劲拱手。
“罗兄。”齐响匆匆抱拳,急步迈向床前——一收到店内的通报,他便立马赶了过来,如今尚喘息未平。眼见跟了自己近二十年如家人般亲密的随从惨遭毒手,齐响不禁虎目含泪,他双拳紧握,一字字道:“动天,你放心。这个仇,我一定替你报。”
罗苍劲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齐兄,自从半个多月前秦家惨案之后,江湖中事端纷生。现在正值多事之秋,一切尚需小心行事,万万不可焦躁急进,以免中了他人之计。”
“罗兄所言极是。”齐响抬起头来,“目前的首要之事,便是找出杀人凶手。”
“齐叔叔!”脚步声中一个清脆的语声飘然入内。
“小逸!”齐响喜动颜色。“你回来了!”
“秦兄弟。”罗正微笑。
“罗兄。”秦心逸抱拳。
“秦世侄,”罗苍劲悦然,“这些天老夫一直挂念着你的安危,你能平安归来,实在太好了。”
“侄儿见过罗伯父。”全身素白、略带憔悴的秦心逸欲行大礼。
“不必了、不必了。”罗苍劲连连阻止。
“秦兄弟的气色似乎不太好,”罗正关切地问,“是不是生病了?”
“多谢罗兄关心。”秦心逸微微颔首,“小弟只是偶染风寒,一路上多亏有这位添哥照顾,”他伸手指了指伫立在自己身后的大汉,“现今病已痊愈。”
“这位是……”罗正疑惑地望向那位“添哥”——方脸厚唇、眼神凶恶,左侧颊上还有一道疤痕,年约二十出头,怎么看觉得怎么不顺眼。
“他是齐叔叔特地派来保护我的,”秦心逸介绍道,“名字就叫‘添哥’,‘添丁’的‘添’,‘大哥’的‘哥’。”
“哦,”罗正释然,“原来是齐老前辈的人。”
“是啊,”齐响摸着自己的山羊胡,“别看他长相骇人,心地却善良得很。”
“添哥,”秦心逸侧首道,“这位便是白道盟主罗老前辈的公子,人称‘白衣剑侠’的罗正罗少侠。”
添哥当即大步上前,默默地对着罗正行了个礼,又一声不吭地退了回去。
罗正笑道:“齐老前辈的这位仆从还真是沉默寡言。”
“罗兄你误会了,”秦心逸解释道,“添哥是因为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所以才不能开口说话。不过,他的听力倒一点儿问题也没有。”
“原来如此。”罗正恍然大悟。
“齐叔叔,”秦心逸望向齐响,神色凄然,“我听说,楼大哥他……”
“小逸,你楼大哥他……”当着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面前提起楼动天,齐响不禁哽咽。
“齐叔叔,”秦心逸眼圈泛红,“侄儿必会找出凶手,替楼大哥雪恨!”
“凶手一定是雷玉!”刘福全咬牙切齿地道,“楼掌柜与先父同是丧生在鹤顶红之下,除了雷玉,还有什么人会下此毒手?!”
“这个……”罗正咳了一声,“鹤顶红这种毒药太过普通,而且,杀害刘世伯的凶手也尚未有定论……”
“罗兄弟此言差矣!”刘福全神情激动、唾沫横飞,“先父在指证绝心谷后便遭毒害,此事若非雷玉所为,又是何人下手?!总之,我一定要找到他替先父报仇!!”最后一句话说得甚是坚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刘大哥说得是!”秦心逸大起同仇敌忾之心,深表赞同。“我引月派满门均为绝心谷所害,这个血海深仇,总有一天我会向他们讨回来!!”他愤怒得浑身颤动,显见得是恨极了绝心谷。
——这两人还真是一齐钻进了牛角尖,只怕用千军万马也未必拉得出来。如果雷玉此时此刻出现的话,他们十成十会扑上去狠狠地咬上两口以泄心头之恨。看来仇恨确实会令人弱智,瞧二人目前的情形,已经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冲昏了头脑,完全失去了冷静思考和分析的能力。
“肯定是雷玉下的毒。”刘福全嘟嘟囔囔地重复,“他……”
“咦?这是什么?!”在尸体边上已然止住哀声的两个人倏然发出惊呼。
“好象是衣服上面的布料。”裴泠举起楼动天的右手,细细察看。
“的确是一块上等的绢丝。”贾京凑过头去。
“这必定是楼大哥临死前从凶手身上扯下来的!”裴泠悲痛欲绝。
“让我看一下。”
“我也……”
旁观众人轮流探首而视。
“咦?”
“奇怪……”
“这个花样怎么那么眼熟?”
“是啊,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对了!”有人大叫,“这个花纹的衣裳我曾见昨夜被咱们踩破屋顶的卯字号房里的那个小子穿过!”
“不错!”经此提醒,众人全想了起来。一瞬间,所有的视线聚集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如果眼神可以伤人,雷玉相信自己早已千疮百孔。
“杀人凶手!”胡落梅首先唾骂。
“可是,”有人提出异议,“瞧他的样子,不象……”
“行凶之人又岂会把‘凶手’二字挂在脸上?”胡落梅冷笑道,“依本姑娘之见,这种类型的,杀起人来才狠呢!”
唉,长得漂亮招人妒啊——雷玉望着面前气势汹汹的女人,内心感慨万千。他可没错过方才秦心逸跨入房间之际胡落梅眼中闪现的又嫉又恨的光芒。看来,她对于能够吸引那位罗少侠目光的人均视若仇敌,亟欲除之而后快。谁教昨晚罗正多瞧了自己几眼,又多跟自己说了几句话?不过,这胡大小姐也忒无聊,居然连男人的醋都要吃。
“这位公子,”罗正客气地问,“不知可否容在下至房中一观?”
“……好。”
面对着数十双灼灼发光的眼睛,胆小怯懦的文弱书生除了点头同意,还有其他的办法么?于是,雷大谷主左有裴泠,右有罗正,后面更是跟着浩浩荡荡的一大堆人,前呼后拥,享受着如帝王般众星捧月的待遇迈步走向后院三楼卯字号房。
胡落梅一马当先,直直冲进屋内,一侧头便看见了随意抛在椅子上的淡黄色衣衫。
“就是这件!”她立刻将之抢在手上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地端详个不停,只恨不得能盯出个洞来。
“不可能……”片刻之后,连个针角都没找着,她十分不甘心地悻悻嘀咕。
“让我来。”一直与贾京交头接耳的裴泠蓦然上前,接过胡落梅手中的衣裳,第一眼便往衣服的下摆瞅去——这个举动,自然逃不过雷大谷主明如秋水的双眸。
“没有……”
“再找找别的。”贾京提议。
“好。”
站在屋内的白道群雄当下展开了一场地毯式的搜查。只不过,搜寻的结果显然令某些人大失所望,不但那件衣衫完好无损,就连打开的包裹内、破裂的床板下也是一干二净、一无所获。风风火火、折折腾腾地闹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有搜到,大家的面色不免有点儿尴尬。瞅着白道英雄们灰头土脸的样子,呆在门外看戏的黑道朋友嘻笑着准备散场,至于门里的人则抬头仰望着顶上的大洞,蠢蠢欲动。
“等一等。”一直安静地待在一边任人把自己的房间翻个底朝天的雷玉慢吞吞地说,“道、歉。”
“道歉?”所有的人全停下了脚步。
“任意冤枉别人、搜查别人的东西,然后再拍拍屁股一走了之——这就是所谓名门正派的作风?”雷玉的口气虽缓,言辞却相当激烈。此刻,他身上哪里还有一分一毫的胆怯畏缩?
“你……”胡落梅当场气歪了花容月貌。
“这位小兄弟好锐利的词锋。”罗苍劲哈哈一笑,眸中精光闪动。
“区区小辈,怎么比得上罗老爷子的高风亮节、仁义无双?”明明是称赞的话,从雷玉的口中吐出来却变成了浓浓的讽刺——白道、黑道,尽皆色变。居然有人敢对白道盟主罗苍劲、罗老爷子这么说话,众人今日算是大开了眼界。
一片沉寂。
“咦?那么多人啊?”一个憨头憨脑的汉子挤开人群,走了进来。“是罗公子派人来给咱们修房顶的么?”
“咳咳咳……”罗正一连咳了好几声,“这个……”
“哼。”雷玉冷笑。
“干嘛生这么大的气?”苏放赶忙上前劝慰,顺便把拿在手上的冰糖葫芦一并奉上。“这是我刚才在街上买的,味道很不错,你尝尝。”
雷玉接过,狠狠地咬了一口,边咬还边直盯着房间里的人瞧,不少人被他瞧得心底发毛。
“看什么?!”胡落梅显然属于反应能力比较迟钝、思维能力基本低下的人种,一点儿也没发觉到目前诡异沉滞的气氛,兀自不屑地道,“你算什么东西?!”
“姑娘……”苏放一句话尚未出口,已被她瞪了回去。
“乡巴佬,姑娘是你叫的吗?”胡落梅眸中满是鄙夷,“哼,两个大男人挤一张小床,分明是有断袖之癖!”——这话倒是符合了大多数人的臆测。
“姑娘,”苏放好心地提醒,“饭可以多吃,话不可以乱说,小心祸从口出。”
“嗤……哎哟!”尖刻的笑声突然转为凄厉的呼喊,胡落梅一双原本如春葱般细嫩的纤纤玉手瞬间红肿得可以媲美猪蹄。
“怎么回事?!”有人惊叱。
“好疼!”
“我的手……”
那些方才碰触到衣裳、包袱,大肆四处搜索的人接二连三地发出痛呼,每个人的手掌均开始泛红,却又瞧不出是中了何种毒。
“好小子!竟敢下毒!”贾京一面察看裴泠的伤势,一面怒骂。
“快交出解药!”屋中少数没有中毒的人纷纷进逼,高声厉喝。
“奇怪。”雷玉一副事不关已的模样,慢条斯理地摘下一颗冰糖葫芦丢进嘴里,“他们这么穷凶极恶地想干嘛?”
“当然是想要解药了。”苏放接口。
“问别人要东西是这种态度吗?”雷玉奇道。
“嗯……”苏放想了想,“多半是因为他们不懂礼貌吧?”
“哦。”雷玉点头,“这也难怪,我听说白道上的大英雄们全是鼻孔朝天、眼高于顶的非凡之辈。”
“是啊,要长成那样还挺不容易,”苏放一本正经地道,“至少我们就做不到。”
“谁教咱们是凡夫俗子呢?”雷玉叹气,“怎么比得上各位公子、小姐得天独厚、天赋异禀?”
“住口!!”贾京连鼻子都气斜了。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裴泠忍痛道。
“被你们冤枉的人。”雷玉转眸瞧向罗正,“各位在这儿搜了半天,可否搜出了什么?”
“没有。”
“楼掌柜手中的布可是从我这件衣服上扯去的?”
“不是。”
“那我算不算是凶手?”
“这个……应该不算。”
“既然如此,各位是不是还欠我一个……”
“对不起,”秦心逸上前爽直地致歉,“这件事咱们处理得确是过于鲁莽。可是,”他游目四顾,“他们……”
“他们的毒很容易解。”雷玉狡黠地说。
“你有何条件?”齐响沉声道。
“很简单,既然你们搜了我的房间,我也打算搜一搜你们的房间。”
罗苍劲皱眉:“全部?”
“非也。”雷玉摇头,“我只想搜其中一个人的房间,以一抵一,这样大家都不吃亏。罗老爷子德高望重,又是白道的盟主,只要你一句话,我现在便可以替他们解毒。”
“这……”罗苍劲沉吟,“你的理由……”
“你们怀疑我是凶手,我也有怀疑的人——就当作是一场交易,说不定在下还能够帮各位找出真凶。”
“一派胡言!”一人怒斥,“咱们这儿俱是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江湖豪侠,岂会有什么凶手?!”众人定睛一看,豪情万丈的发言者原来是武当派的“剑掌双绝”白玉山。
“既然各位侠士光明正大、无愧于心,又何必怕人搜?”轻轻松松地噎住了白玉山,雷玉迳自将视线移向罗苍劲。“不知罗老爷子意下如何?”
“……好。”罗苍劲转首瞧了瞧双手疼痛不堪的人们,又瞧了瞧房内一致点头同意的其他人,终于应允。“解药。”
雷玉摊开右手手掌,掌心不知何时多了十数粒绿豆般大小的红色药丸,他手指轻扬,药丸分别四散飞去,速度奇快无比。这些药丸在触及他人手掌之前纷纷倏然炸开,化作团团红色的粉末,洒在了每一个中毒者的手上。毒性一去,疼痛立止,大伙儿的精神片刻间已恢复泰半。
——好厉害!围观众人无不因雷玉的暗器手法而大感震惊。这一手“天女散花”的功夫,无论在远近、距离、力道、准头上均拿捏得半分不偏、毫厘不差,当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只怕连胡落梅之母,在暗器上享有盛誉的灵云宫宫主“雨雪霏霏”江淑云亦使不出如此精妙绝伦的手法。罗苍劲、齐响心中一动,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人。
“好!”啪、啪、啪,苏放大力鼓掌。
“多谢。”雷玉回以一笑。
“果然好功夫,”罗苍劲赞了一声,“但不知阁下究竟想检查哪一位朋友的房间?”
雷玉嘴角噙笑、神情悠然,纤细修长、充满骨感的手指随意一点。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