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这片峭壁连猿猴也不敢攀越,何况是在风雨交加之际,青狼寻着石缝一吋吋移动,满头满脸的雨水淋淋直下,使他什么也看不M楚,他内心不由得产生一个有始以来男人解不开的疑问──女人总是在给男人挫折受吗?脑中又浮现那汉人姑娘抽抽噎噎、泪痕狼籍的模样……他不愿也不敢相信,那就是他的答案。
这样一个分神,一阵风狂,险险把青狼扫下深谷去。他挂在峭壁半空,内心做着什么?天呀,我为什么要怜惜她?她蜷伏在那儿,秀发都散了,那支雕银凤钗握在手里。-阵劈啪的声响,使她微笑了,她梦见小枣子在放鞭炮,姑姑爹爹都和他站一处,她朝他们跑去,却怎么也不能接近,她呜咽大喊醒了过来。
她是哭着睡着的,又哭着醒来,该是冰凉的面颊,却热烘烘的,身边有暖意。她抬起迷惘的头。
已灭了的火堆又燃烧着,已离去的人又坐在原处。
青狼!真真爬起来,自己也不能相信,再见到他是这么欣喜,悄问:“你……回来了?”
他不吭声、不睬她。地上一片大芋叶有堆果实,他忙着用石头把硬核击碎,一颗颗扔入红烬里。不片刻,整个洞窟便充满一股爽脆的甜香味儿。
青狼把烤熟了的核果挑出来,放在芋叶上,推过去给真真。“这是山胡桃,很香脆的。”
真真慢慢伸出一只纤秀的手,拈了一果了送入口。青狼屏气凝神注意她,那张极美的嘴儿泛起小小的笑,她说:“唔,滋味真好……”
停顿在青狼胸中的那口气,这才舒了开来。
芋叶一旁,那只石碗照旧盛着雨水,真真啜着水,津津有味把核果吃了大半,才发觉青狼自己并未享用,他坐在近洞口处,拿猎刀正削着竹片。山风吹他的头发,他的发梢还是湿着的。
她蓦然都明白了──这道果子、这生火的木头、给她敷脚的药草,乃至于那山鼠肉,都是他冒着风雨出洞去搜罗回来的。为着她不吃鼠肉,他特去找来这堆核果……真真虽是给这少年番人劫来,但他始终没有伤害她,两日来,在这深山洞窟里,他照顾她的脚伤,给她饮水吃食……她可以感受到在这番人严峻的面目下,带着一股内敛自持的温柔,她对于他,不自禁生出一种特别的情感来。
当青狼弹奏起自制的乐器,那清亮的铮琮之声,吸引了真真,她悄悄趋近,轻问:“这是什么?声音好美。”
“这是弓琴,”青狼回答,“用竹片和月桃线做成。”
说着,青狼拿起那弓状之物,弹唱起来;许多祖先传下的歌调,有拜精灵的,有咏月亮的,也有求爱的情歌……他每唱一曲,便向真真翻译一个故事,他的嗓子天生的好,她听得着迷,但忽然发一个疑问:“你懂汉语,是向谁学的?”
“是我祖父教我的,我祖父是个很有见识的人,进过番童学堂,也到过台湾府城,面见巡抚”
老人在世时,常向族人讲述安平水师和火枪的威力,他似乎十分忧虑有朝一日,汉人的强势会压迫到山里的部族,因此他教子孙汉语,以利沟通,又训勉他们要磨练战技以求自保……由是,青狼不免谈到打耳祭,部落孩童训练战技之始,又讲述播种、狩猎种种祭典的精采处。
真真从不知番人风俗是这么丰富而有涵意,说到小儿祭的时候,真真发现番人父母对子女的疼爱之心,也与汉人无畏,她感到一股亲切,对番族的恐惧心不知不觉去了大半。
兴致高时,少不得提及猎头行动,那是部落男人最英勇的表现,不猎头就称不上男人,是莫大的耻辱。青狼却觉察真真噤了声,面色变得苍白,晓得他吓着她了,忽然感到有些懊悔。
“你们在水仙岩,把……老轿班和小银都……杀了,”她颤道,想到丧了命的家仆,垂下泪来。“究竟与他们有何仇恨?”
青狼的神色一凛。“不是与他们有仇恨,是你们汉人对我族不义,铸下冤怨,我们要取你汉人人头,回去告慰我族亡灵!”
他在洞口,朝东北方望去,幽幽道:“哮天社在祖居地一向安定,如今却被迫退到二个山头后的溪底,露宿荒林,许多老人和小孩都生了病.....”
他想到自己老迈的母亲卧病在草丛间,心痛之色刻在脸上。真真见他一脸有痛苦、有悲愤,突然对他充满怜悯与不忍,不由得要问:“你数度说了,哮天社与汉人有仇怨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青狼转过头来看她,她娟丽的眉色带着关切,那不是虚假,也没有无知。
光一分这样的神情,便使他动容。他深深做一个吐纳,话从熊耳找福九交易说起,把事情始末一一告诉真真。
听到花衣被劫,幼儿被刺,真真已经是满口含泪。不知怎地,从青狼语气中她感受出来,他对这名叫花衣的女子,是有一点特别感情的。也难怪他的眉宇间,画着那么深的痛楚。真真竟暗暗欣羡起被他心疼的那个女人了…而花衣终至自尽,近三十名战士皆中陷阱而死,一节节都听得真真惊心动魄──这哮天社人果其受了莫大的屈害,而水沙连竟然还讨番声四起!“爹爹和凌秀哥哥都被福九所蒙骗了……”真真喃喃道,忽而激切起来,“青狼,让真真回去替你伸冤!真真会把事实原由全都告知爹爹。爹爹嫉恶如仇,定会替哮天社主持公道!”
“让真真回去……”几字却在青狼心中敲响一记警讯,他赫然想到行前巴奇灵肃重的神态,他分明交代的是──不能留下后患。
青狼的面容霎时变得好似阴沉的夜色。
望着他那种表情,真真一颗心往洞外渺渺的深渊落了去。他纵使没有言语,她也恍然明白。他──是不会放过她了。
翌日,一道清光射入洞内,青狼在洞口站望了许久,回头道:“我们可以走了。”
洞外天晴日朗,三日夜的风雨,已经过去了。
真真慢慢起身,脚边暗红的火烬,一点一点的在熄减。她和青狼就隔着红烬相望。要走了,要离开这给给他们庇身三日的岩窟……忽然两人都生出许多难言的心绪来。
难道可以不走吗?难道可以永远活在这个洞窟里,就他与她,与世隔离,一男,一女……如果说青狼不敢想想像这问题,那么真真更不敢想了。在她,一步步都走得忐忑不安,因为猜不透青狼的意向,不知道这一步踏出岩窟,是生是死。
光是在洞口一探,青烟迷蒙,下边那不见底的深壑,已骇得真真飘飘摇瑶,立都立不住脚。
但是青狼说:“我会把你安全带上崖去。”
他将头发用皮带子一束,露出沉着坚定之色,使她相信他。
下崖的路被洪水冲毁,上崖的路却犹留着一线狭道。青狼拉下崖顶坚韧的垂藤,把他自己和真真系牢了,随即蹲下来,把真真足上另一只鞋摘掉。
“我的鞋──”三天来,她只穿一只鞋,此际还像舍不得它似的。
“索性脱了鞋,好走路。”他指点道。她一双脚玉雕一般,着实小巧可人,但愿上路的时候候,可别伤了它们,青狼隐约想着,要不是山径太险,说什么他也要背她走……“跟着我,手扶在壁上,一次移一步,不要往下看……”
青狼带着真真上崖路,面壁横着移步。真真松散的长发随风飘,背后的一片虚空在冷笑,唯有青狼沉稳的声音一步步叮咛她,他一只大手紧牵着她,温暖而有力。
“就快到了,好姑娘,崖顶快到……”在?嬷中,他那出奇的温柔,越发教人刻骨铭心。
真真睁开眼,果然见到崖顶就在上头。就差几步子,突然乱翠荫中扑出一群鸟来,真真一吓,脚往下滑──“青狼──”
惊叫声在空谷中昏眩地回响,真真就靠身士一条草藤和青狼一只手,将她拉在半空中,她一身白,像一缕薄命的轻雾,随时会被风吹去,了无痕迹。
青狼额上的汗和真真满脸的眼泪一样汹涌,他喘叫:“别动别动,不要怕,我拉你上来!”
多亏他早一步,一臂已经攀在崖顶一块突石上,藉着它使力,一吋吋将坠下的人拉回径上。
两个人都是是魂飞魄散,接下来一小段,青狼怎么带,真真怎么上了崖,全然胡胡涂涂的不清楚了。
见真真伏在地上,整副娇躯抖颤个不停,青狼直是满心的悔恨,想自己根本就不该把她带上埋伏崖,教她一个如花似玉、娇弱弱的姑娘家受这等磨难,万一方才她的一失足,便跌下那万丈深崖....一个“万一”,使青狼都浑身震颤起来,急急扯去草藤,掠过去忘情的将真真一拥,忏悔般声声唤着:“真真,真真,真真……”
她向他抬起脸,一脸儿惨瑟瑟的都是泪,像朵被寒雨摧打了一夜的白杏花。他心惜得不得了,用面颊去抚拭她的泪,无助地说:“我该怎么办?我不能放过你,我又不愿杀了你!”
水仙岩上乍见的那一刻,早震动了青狼的心。尽管青狼一再坚定必杀她的决心,不便勇士的意志软弱,然而此时此刻,真真在他怀里所感受到的,却只有他的一片款款柔情。
“青狼……”
这嘤咛一唤,终于使得英雄气短。青狼不自禁低下头去吻真真,吻得悱恻缠绵,让真真两片泛凉的唇,开始回暖,开始化软,她的人也变得迷迷离离,痴痴醉醉。
被一个男人这样拥抱,这样吻着,是真真生平的头一遭;气儿也喘,心儿也跳,却只想偎得他更深,永远依恋在他怀里,永远留在这如梦如醉,甜美的境地里。
正当真真一双手不知不觉的伸出去,要将青狼搂住,他却猛地把她推开来。崖上草木萧萧,杀气腾腾,青狼纵身跳起。
“有理伏!”他叫,才跃两步──一张网自天而降,罩住青狼,旋即吊上树。
芒林中窜出一人,一把明晃晃的长剑拾向青狼,暴喝:“可恨淫番,终于落我罗网!”
持剑之人,两眼通红,满血胡髭,一脸的凶煞气!若非他发声,真真绝难认出他便是平日她那温雅文俊的凌秀哥哥!在他身后,三面草丛都是严阵以待的弓箭手,所有箭头都对准网中的青狼。真真惊呼:“凌秀哥哥!”
凌秀两道目光射过来,迸着一种像是愤恨而痛怨的眼神,对着她而来,吓她一跳,然而他转瞬便喊:“真真别怕,凌秀替你把这番杀了,”他手一挥,下令:“放箭──”
“不!,”真真的尖叫喝住了弓箭手。“不要伤他!”
“真真,你受这番侮辱,为何护他?”凌秀厉声问。
“他没有侮辱我,”真真拚命摇头。“他对我没有一分一毫的伤害,如果没有他,我不可能活着命上崖。”
真真愈是辩护,凌秀愈是盛怒。“这番大胆凶残,杀知县仆,劫知县女,今日不杀此番,不能了结!”
哪知道真真竟向悬崖闪去,煞白着脸赌咒:“你真杀他,我便跳下这崖,粉身碎骨!”
这万万不是凌秀想得到、料想出的变化,他哮吼:“真真,你是疯了不成?这样护着这厮,究竟为什么?”
那被罗在网中的青狼,从树梢头嘶着声喊下来,“闵姑娘,顾你自己,别为我做傻事……”
凌秀见他两人彼此相护,不禁又惊又怒又妒,挥剑朝青狼冲去,“索性我直接斩了你──”
真真哭着大叫,“秀哥哥,你逼我死矣!”
凌秀闻声,手中长剑铿一声落地,忽然凝在那儿,心中茫茫,再也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了。缓缓抬头望去,见真真在崖端飘荡荡、泪盈盈的那模样,他内心绞起一阵剧痛。
难道她不知道他爱她吗?她遭劫这三日,他神颠魂乱,忧急得如同要死去,他用尽了方法。在水仙岩抓回来那名哮天番身上,终于拷问出真真被劫的去向。那番死前犹自冷笑道:“你们抓不到青狼的,他的本事太高了。”
连通事周滚眉都拧着一双手说:“青狼少年豪强,闵姑娘恐怕……凶多吉少。”
凌秀赫然拔出长剑时,周滚眉倒退好几步。“真真若死,我必将这番碎尸万段,真真不死。我也耍将这番碎尸万段!”
顾不得天候恶劣,调兵遣将,由一队归化的生番带路,直上埋伏崖。一路咬牙切齿,誓杀青狼。
只是他作梦也想不到,崖上发现真真那时际,她人在那少年番人的怀抱里,在她的唇下!不见她挣扎,不见她反抗,她竟像是心甘情愿的由她拥吻。
那一?,凌秀原本满副欢喜之心都碎了、散了,整个人像坠入噩梦中,一个很可怕很可怕的噩梦……此时,崖上刮起一道强风,凌秀从梦中醒来,入眼所见的还是真真临崖那伶伶仃仃的身影儿,他听见她一遍遍恳求:“放他走,凌秀哥哥,放他走……”
他心一紧,英雄的意气皆消沉下去。罢了,罢了!“来人,把这番解下……”
“一见青狼挣出网罗,真真离了崖,一头朝他奔去。才半途,凌秀横出身来,拦腰将她抱住。紧套在臂弯间。
“闵姑娘──”青狼喊企图强眼前的刀枪阵,然而刀光剑影隔着,只能听见凌秀狠狠地发毒誓:“哮天番,你听好了!从此刻起,你再敢接近真真一步,我定将你大卸八块,再剁成肉酱喂了猪狗!”
真真也惧了,唯恐凌秀即时翻脸,急叫:“青狼,你快走,快走──”
她人被凌秀拘得死死的,不得解脱,等她好不容易探出头来,险急的高崖上,已不见青狼的影子,却从那荒渺渺的林菁深处,传来悠远的回声。
“闵姑娘,你承诺我的事可要记得了……”
“青狼!”她微微应着,凄恻而坚决,我会,我会为你伸冤的……为哮天社伸冤,真真把它当做对青狼的誓言,念念不忘,暗暗着急,却没有实现的机会。原因是,历经风波回到霞外居,进门却见父亲病沉沉的,情势比以前还更严重了。
不问也知,自是为了她遭劫的意外,一急急坏了原就孱弱的身子骨。真真又是愧疚,又是忧心,守在病榻,寸步不敢离开。照料过几日,才见得父亲的病容渐渐转出些好气色来。
但是闵正毕竟因病不能视事,一切委由凌秀处理。凌秀接连几天早出晚归的忙着,真真心里已有些怀疑;这日,园邸外忽然人马喧腾,她让老仆阿全去瞧是什么光景。阿全兴匆匆跑回来说:“北路讨番的兵马来到水沙连了,驻扎在詹爷的庄子外,这边的班兵刚接到咱们宋大人的令,要过去会合呢。”
真真一听,大惊失色,回到父亲榻前,跪下来便哭。
闵正自病中睁开眼,问她话:“真真,你哭什么?”
“爹,”她揪住锦褥一角泣诉:“哮天社番是冤枉的,詹福九夺番妇,构陷番人,爹,您要查清楚,为他们做主呀!”
闵正伸出手,微弱地把女儿握住。“你放心,爹会做主……等爹病好了,就替你和凌秀完婚;你娘……”他咳了一阵子,接下去,“你娘也高兴得很呢……”
便这几句话,说明了病人依然是神智昏沉,人事不知,真真好像兜头淋了一盆冷水,对父亲的满腔希望都成了空。
“您说什么,爹?”她悄声问。“要替我和凌秀完婚?”
然而她爹闭了眼睛,又昏睡过去了。
真真觉得一阵凉意,漫上心头。
直到二更天,凌秀才回到霞外居,折过四廊,要回自己的厢房,没想到回廊的风灯底下,真真立在那儿。
“真真,这时候你在这儿做什么?”
夜里风凉,她系了件黑缎子披风,绣银红花朵,一张脸出奇的雪白,多半是人在风中受寒的缘故。
“凌秀哥哥,”她迎上来,开口便道:“我听说讨番的部队来了。”
凌秀的脸色马上沉下去,这些天,他的脸色都够阴沉了!自下了埋伏崖,他便是这副神态,真真虽然仔细向他交代经过,越替青狼辩解,越使他变色,真真只得噤了口,该说的都没说。
她一直在等机会,可是她还真怕见到他。她的凌秀哥哥像换了个人,一向总是温悦的面目。寒得吓人不说,他那双眼神彷佛纠结着什么复杂的心思,每当她觉察他拿那双眼睛,不出一声的盯着她时,总不由得心头一惊……如今事况急迫,她不能不硬着头皮来找他。讨番之事,是他在负责。
然而凌秀却无意和她讨论,一句“你不必担心这些”,便旋身走去。
真真急急跟着走,一方脑儿说:“那哮天社人是受了詹福九的陷害。福九杀番人,夺皮货,强抢番妇,使得那番妇自尽,才激得哮天社人下山复仇,福九是始作俑者,错不在哮天社!”
长篇大论,凌秀却是恍若未闻,真真一急,伸于去牵他箭衣的袖子,他猝然反过身,一把将真真拉到胸前,他身上一股混合马革风沙和强烈的男性气味,冲入她鼻腔,一时使得她无法透气。
他的脸几乎要压到地面上来了。“你为什么如此关心哮天社?这些野番是生是死,你何必在意?莫非,你还真对那个叫做青狼的番小子,有着特别的感情?”他像咬着这些字句说话似的。
被凌秀这样一质问,真真自己也惊动了!风雨岩窟的那三日,崖上的拥吻,那个英伟的少年番人有一种她可以强烈感受到的情意,她初开的情窦,她的一片芳心,竟不知在什么时候,放在他身上……然而这样的感情,真真不敢、不能、也不愿承认,尤其在凌秀面前!她挣扎着,一面极力陈述:“那福九的暴行太令人齿冷,哮天社明明受了冤屈,青……青狼他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官府要做的该是查明真相,秉公处理,倘若爹爹能够视事,一定会主持正义,凌秀哥哥,你也不能例外呀!”
也不知是真真的道理打动了凌秀,还是她泫然的神情使他软化,凌秀终于深深一呼吸,放开她,反翦双手,转向斑驳的红拦干。
“哮天社怎么受到冤屈──你说来我听听吧。”
这一说钜钿靡遗,真真将青狼所述一字不漏都告诉凌秀。她一脸充满热切的期盼,为哮天社主持公道的希望,现在都寄托在凌秀这里了。
许久,不见凌秀反应,她在风灯一旁,只看到他半张脸,看不出他的表情。他沉吟了半晌,才道:“果真如此,那么这件案子倒要重新考量了。”
真真一听,喜动颜色;哮天社有雪冤的机会了!他这时掉过脸来看她。“但是现下哮天番四处流窜,很难找出他们,问明原由。”
真真立刻记起,在岩窟那时,青狼曾经向她提到族人的下落;赶快提供线索,“他说过他们全族都退到祖居地二个山头后的溪底,露宿山林。”
凌秀点点头,忽显得有点心不在焉,径望着幽暗的园林。真真一时忘我,上前去拉他的手,切切问:“凌秀哥哥,你会帮他们吧?”
凌秀震了一下。她的手小而软。他曾经有过许多想像,但从来没有摸过她的手。他一直抱着不能冒犯她的想法,一心珍重着她,偏偏,她辜负了这份珍重,埋伏崖上,她让那番抱着她冰清玉洁的身子……他觉得自己体内不知哪处,有一根弦,绞了起来,越绞越紧,越绞越紧……他伸出一条手臂,把真真束在自己身上,低头看她。“你一片热呼呼的心,是为了哮天社,还是为了那个半人半兽的番子,青狼?”
“他是好端端一个人!”
“不,他不算,”凌秀摇头。“这些番子不算是人,他们是兽的一种,你没瞧过我父母死时的模样,你没瞧见轿班和小银掉了脑袋的那副惨像。
真真双眸突然注满了泪水,吃力地想解释,“他们是──”
凌秀的嘴却压到她唇上,没有吻着,只是烫烫的压着,阻止她说话。她听见他用一种幽沉得怪异的声调说,“你知不知道,你爹爹已经把你许给了我?很快你就要成为我的妻室,在你的思想里,不能有别人,只能有我,懂吗?”
她不明所以的打着颤,没能作声。
凌秀蓦地把手一放,真真跌到栏干上。她还来不及收拾那股惊悸感,已见凌秀回身一转,不回厢房,竟又朝黑黝黝的后园子去了。
只踌躇一下,她还是喊:“你──你要去哪儿?”
他打住步伐,回头对她微笑。“你不是把哮天番的下落告诉我了?我这就去找他们……谈谈。”
在她的思想里,不敢有思念,然而每当入了梦,那条粗犷而英伟的影子,却是了无顾忌的充斥在梦中。
夜里她梦着,白日她苦苦等候消息。
五天后,水沙连响起漫天的爆竹声,喜庆一般,小厮一路兴高采烈奔回来,连喊着:“宋大人回来了!”真真匆匆打起帘子出堂屋,迎面来的是一阵喧腾。
“宋大人大获全胜,凯歌荣归!”
这话她可听不懂了,按着心跳问:“宋大人又不是去打仗,哪来的“大获全胜”?”
“宋大人是去打仗!兵将乡勇五百人,直捣番窟,把哮天番杀得一个不剩……”
接下来那歼杀的盛况,真真再也听不见了,她只觉得眼前的光天化日瞬间变了色,天昏地暗中,她看到一个人全副武装,提着长剑跨入大埕,他的靴上满是泥巴,满是血迹。
凌秀来到她跟前,她已经认不出他了,因为他那张脸庞的俊秀之色,被一层层的冷酷,一层层的煞气掩盖去了。她彷佛揪着他在哭问,但不自知。
“你骗我……你为什么这么狠心,他们是无辜的……”
“他们不是人,他们该死!该杀!”
“青……青狼?”
“他死在乱刀下。”
那一团乌云朝真真压下来,她只来得及吐出一句,“我恨你……”人便倒地了。
他来寻她,遍体一道道的刀痕,淌着血恨恨说:“真真,你出卖了我……”
她在梦中肝肠寸断,大喊:“青狼,我随你去──”
然而他丢下她走了。
过了两天的水沙连,仍旧听得到鞭炮声。当周滚眉在家中的堂厅,认出上门的这位全身素白,面色如雪的美人,居然是闵知县的掌珠,不禁大感惊异,忙搁下烟杆子,亲自扶正青缎垫子,请了上座。
她是来问讨哮天社的始末,只有滚眉这里,能得到一点实情。滚眉是社番养大,与哮天社攀得上一点亲戚关系,正因为夹在汉番之间,他显得很为难。
对于福九,滚眉也颇有些忌惮。只怪哮天社要惹上福九爷,后来又把事端闹大,宋大人不也说了──过去汉人折损在番人手里的,也不只一名妇人、一批皮货而已。
这一听,真真又是一惊,这么说福九迫害哮天番的事项,凌秀是知情的,而他竟然助纣为虐!“也难怪宋大人,他双亲死在番乱中,他对番人一向深恶痛绝,这回大小姐在水仙岩遇劫,宋大人更是放不过哮天社了。”
他这不知是慨叹,还是剖析,真真无心分辨,她只听到下一句,“本来出兵也没这么快,是宋大人得了消息,知道哮天社人藏匿的地点……”
这个“消息”,正是从真真口中说出去的,她想帮助哮天社,反害了他们!她好似血流都冷了,眼泪汨汨而下。
“他……他真把他们杀得一个不剩?”
哮天社是灭族了,滚眉吞吐着说不出口,但是真真看他表情也明白了。
“他们说……一干祸首的尸体被带回来,悬在荒坡示众?”她泣问。
所谓一干祸首,指的是反抗最烈的几名哮天战士。滚眉点头。
“青……青狼呢?”真真颤抖得不成声。
滚眉黯然道:“也在其中。”
真真悠悠晃晃站起来,说:“周先生,带我到荒坡去,我要去祭他。”
荒坡上的风,割过人的脸,冷得像刀子,滚眉忍不住要牙关打格,多半是因为他在这里提心吊胆的缘故。
轿子和马匹都停在山脚下,也不要从人了,由他陪着真真上荒坡,说好说歹才劝得她在这片石砾之前打仗。
“一场激战下来,尸首完整的也面目全非了,谁是谁都辨不出来,”他苦劝。“大小姐,你就在这里遥祭吧,也算表了心意。”
黄纸钱满天里,彷佛化蝶而飞,真真一身缟素,早哭倒下来。滚眉心底的忐忑却越来越深,好像不管他怎么做,都要惹祸。
远处鸦叫声中,一列木架,几具尸身在风里阴恻恻地晃荡,大老远瞧上一眼,也教人恐怖。真真却跪着一步步爬过去,滚眉拉都拉不住。
她害了他!她害了他!真真满脑子凄惨地喊,泪眼朦胧看不清方向,可是鸦群忽然惊起,她抬头──前方的风沙里出现一条人影,伟伟岸岸,长发扬起……真真连眼泪都没有抹清,踉跄爬起,便朝他奔过去,伸臂将他搂住,那副披着豹皮背心的胸膛是暖烈的,她把泪脸贴在那上面。
“我就知道你没有死!你不会死──你是观音娘娘赐给我的,你不会死!”
被拥住的这年轻人却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往下拉,迫她昂起脸来,面对一柄冷森森的猎刀。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死?”他咬牙一字一字说,“因为我还要来向你索命!是你指点那宋凌秀引兵人山,杀尽我族!”
“你杀了我吧!我甘心死在你刀下。”她流着冷泪,闭上眼睛。
刀尖抵在那如玉的皓颈上,刺出了血滴。青狼的双目也像迸出了血滴,他嘶吼:“你为什么说化不算话,没有帮我反而害我?”
真真睁了眼,透过弥漫的泪水看他,看不清楚,也知他痛苦。“凌秀哥哥骗了我,我求他帮助,才把你族人的下落告诉他,谁知他竟领兵去攻打你们……”
青狼凝立不动,身体却在真真的双臂里颤着,像忍住着无比的苦楚。他陡然把她一推,再不理她,旋了身走。
“青狼,你往哪里去?”她悲声喊。
他顶着风沙回过头来,悲愤中露出冷笑。“族人差不多死绝了,我除了复仇,就只能一人在山林之间苟活。”
激战中,青狼原决心反抗到死,不想负伤的父亲严命他护送巴奇灵和小雨逃命。他不解父亲还是想为部落留下一线命脉,等他将两人安置在安全处,匆匆又赶回去,然而战场已成了死城。
“带我走,青狼!”真真跑过去拉住他冰凉大手,恳求他。“我愿随你入山,做你妻子,为你养儿育女,一生不离!”
说出这话,不唯青狼呆了,真真自己也呆了──她怎能做如此大胆惊人的表达?然而这一字一句都是出自肺腑,都是真心真意!青狼慢腾腾将整个身子转过来,像受到莫大的震撼,那张脸交织着各种情绪──但是,他与凌秀的复杂深沉是多么的不同,真真望着他想,他的神色坦坦荡荡,激动、惊异、甜蜜和悲哀,全部一目了然。
他两手捧住她的脸,双眼又深又沉的看她。“你是说真的,真真?你愿意跟我走,做番人的妻子,过山野的生活?”
用力点头,用力将他拥住,决绝而贞烈。
“爹爹一开始误信詹福九的佞言,凌秀哥哥又是非不分,而我,我害你亡族,害你成了孤零零一个人,这一切,我要弥补!”
“就只为了弥补?”
“不,不只这样!”真真将脸埋入他怀里,喃喃道。
“那还有什么?”他挑起她的下巴,一定要她说。
“还有,还有,你是我在水仙岩向观音娘娘求来的,我向地求一个相爱的郎君,□把你给了我。”
千般的柔情、千般的蜜意,还有那一镂动人的凄楚,却揉进她的语气、她的神色里,青狼再也按捺不了,将她紧紧拥抱。他原以为已经粉碎了的世界,这一刻,都教她给补了回来。
突然间,他们听到远处风起劳动,滚眉也喘吁吁蹭上坡来。
“巡兵来了!”他喊,转对青狼劈口道:“你也大胆得可以,就算你在山上侥幸不死,也该知道这节骨眼风声正紧,莽莽撞撞闯下山,自己送死来!”
青狼牵紧真真的手。“我们走。”
“慢着!”滚眉大叫。“你就这样把大小姐带了走?我回去如何交代,我还能活命吗?”
育狼的眉色一厉。“你若阻止我,你也不能活命。”
滚眉脚一蹭,重重吐一口气。“算我走倒运,走倒运,”他掉头往山脚下一张望。“巡兵即时便到,事实上,这一带都布有防守的人,真不知道你是怎么闯来的……这会儿你携了个姑娘家怎么跑?”
他将两人往荒坡一侧推去。“走,走,进树林子去,那头有一、二间破凡舍,好歹可以避一避。”
匆匆入树林,躲入瓦舍。天色将暗了,青狼盘算着,不便带真真走夜路,也只得先就此避过一夜。滚眉也这么说。他慌慌忙忙欲走时,真真喊住他:“周先生,”她卸下自小佩戴的富贵春金锁片,交与了他。“请将此物转呈我爹,告诉他是我心甘情愿随青狼走……”如此亦或可助滚眉避祸也。
此时她也不免悲伤落泪,切切地交代,“告诉我爹,真真不孝,真真求他原谅,但望……但望日后父女犹有重见之日!”
滚眉望着金锁片摇头叹息,这锁片上雕镂的荣华富贵,从此去矣。青狼又在门口拉住滚眉。
“三天后再把锁片交上去。”
滚眉自然明白。三天后,青狠带着真真,已深入莽莽群山,不复可寻了。
黑寒的瓦舍,一对惊命的鸳鸯拥着、吻着、相互爱怜着,哪怕门外不数步便是重重的危机,也不能减去一丝丝两人的情意,或也正是这重重的危机,更使那情意浓上千重,万万...夜,渐渐深了,忽然间两人都感受到,周遭有一种奇异的死寂。青狼竖耳倾听,远远荒坡那一头,只有在亡命里呼号的风声,此外是一片沉甸甸的安静。
他悄声对她说:“我出去探探。”
“不要!”真真惊悸的拉住他的手,不要他离开。
“别怕,只在树林子,马上回来。”
一个深吻浓郁郁的留在她唇上,他不在的片刻里,可以陪着她。她捧着心等他,那扇破门吱咯的开了,她一颗心始落了地,娇呢投向那道高长的人影。
他拥住她,附耳温温柔柔唤一声:“真妹妹……”
这一唤使得真真的五脏六腑全部震开来,像听到恶魔的呼唤……他不是青狼,他是凌秀!幽暗中,他把一串□□响的东西挂到她颈上。那是她交给周滚眉的金锁片。
汲文斋里,像刮着惊怒的风,下着愁惨的雨。
真真被凌秀-掷,掷到了父亲的床榻前。闵正拖着-条松散的辫子,撑起白衫里半具瘦塌的身子来。病沉的人,迸出了旺急得不寻常的精神。
说是中邪,说是昏头,都不能解释真真的行为,闵正又惊又急,气得直哆嗦,而真真跪地泪流满面,一声声的哀求:“爹,我爱青狼,我与青狼已有盟约,求求您,让女儿随他去,我愿意荆钗布裙,跟他过蛮荒生涯的日子!”
就算闵正再是一身的清骨,不屑于世俗,他到底出身诗礼,又是在上做了官的,怎么也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他颤声斥道:“蛮荒生涯,哪来的钗?哪来的裙?真真,他们是一群茹毛饮血,未开化的番子呀!”
“不,不,爹,他们也是人,他们也同样有情有义,有规有格,尢其青狼,尤其青狼……”
闵正扯住帐子直喘。“再怎样,一名深山的番子比得上文明人吗?真真,你知不知道爹已将你许给了凌秀,你凌秀哥哥对你一片心,你这样辜负他?”
他摇首重重叹息。
“你自毁了好姻缘,自毁了好姻绿,如今,他还要你吗……”
一语未毕,那守在门前的凌秀,磕一声拜倒青石地上。“恩帅,凌秀对真妹妹之心,自始至终,未有丝毫改变,只要恩师一声准了,凌秀立刻与真真成礼完婚──”
哪知真真哭出声,断了凌秀的表口。“爹,真真与青狼订有终身,真真只嫁他一人……”
她父亲抚住心口,彷佛气也透不过来了。“真真呀,真真,你胡涂到这地步!为父的余日不多了,你教我到了九泉之下,如何面对你那死去的娘?如何向她交代?”说着,“哇”一声咳出一团血在绿褥子上……人便摊在乌心石的床板,双泪直下。
真真吓得跪爬过去,凌秀也抢到榻边,而一直抱着小枣子立在一旁垂泪的闵玉,也赶了过来。她一向是个最无能为力的女人,自真真遇劫,闵正病沉,她只是张惶失措的,难有什么主张,现在,她推着小枣子哽声说:“去,小枣子,求姊姊去──求姊姊听爹爹的话,答应爹爹的安排,不要再忤逆。”
小枣子一把瘦伶伶的小手臂勾住真真的颈子,见大人个个流泪,他也跟着哭泣,还更伤心。
“姊姊、姊姊,听爹爹的话,”他虽然不懂事,但蒙胧知道姊姊似乎要到什么地方去了,再不回来,故而自己加上一句话,“不要丢下小枣了,小枣子要姊姊!”
童稚之言,使得真真整个心碎了,她抱着幼弟,热泪都淌到他桃红的衣衫上。亲情之难割,爱情更难舍,她泪眼模糊面对父亲幼弟,心里想到青狼,那整副肝肠便像刀割着,刀绞着,刀剁着……赫然她被拉起来,凌秀押着她。“恩师,由凌秀来劝劝她……”
一到廊上,凌秀便把真真往红砖壁一按,壁上一副浮雕走兽图凹凸地扎她的背,而凌秀的神情让她怕──他用那种痛苦、那种急切、那种激烈逼压着她。
“难道你不明白?青狼是要犯,如果你跟他走,官府追逼,他最后是死路一条。”他颊上有道血痕,那是在荒坡捕捉青狼时,教他给一刀划上去的。
她泣道:“官府追逼──那也是你!”
凌秀的一双眸子像两口井,透出阴寒之气来。
没有错,在哮天番窟大战之后,没有法子确定青狼毙了命,这绝对是凌秀难以定心、也不能罢休的,他带下青狼父兄的尸首,暴露在荒坡,料准了如果青狼未死,必来劫尸。
凌秀只是没想到,青狼能够闯过荒坡上的防备,竟至于把真真带走。
然而,青狼一定也没想到,他误以为可以信得过的周滚眉,早是凌秀底下的人。
此刻凌秀很慢的,但是很冷的微笑起来。他用嘴唇去摩挲真真粉湿的颊,嘘气似的说:“你可以拿你自己来交换他的命,真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