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叶无影》

番外《叶无影》

《沙粒》番外《叶无影》作者:裴礼

叶无影打六岁起就生活在沙漠中的玄霄宫里。他的师父——玄霄宫的宫主龙吟舟有一个喜欢收养孤儿的癖好。他、以及他的大师兄(包括以后的小师弟)统统是被他们的师父偶然发现又出于一时兴趣拣回宫去,几个月后才正式拜师入门。龙吟舟虽然喜欢收留一些无家可归的孩子,教导他们一些足够防身的功夫,令他们衣食无忧地居住在玄霄宫内,但是对于收徒一事却极为严格,非根骨奇佳、天赋异禀者他根本看不上眼,所以终其一生也只收了三个徒弟。

叶无影从小就是一个很得人疼的孩子,不但人称当世第一高手的师父对他呵护有加、关爱备至,就连整个玄霄宫公认的眼高于顶、自负狷狂、难以亲近更难以相处的大师兄沙问天跟他说话时也是和颜悦色、温言柔语,全不见面对其他人时的傲慢与不耐。

一直在师父和师兄的溺爱下长大,叶无影的童年生活自然是过得无忧无虑,整天开心得不得了。一帆风顺的成长,养成了他爱玩爱闹爱笑也爱哭的个性,无论有什么事都会直接宣泄出来,丝毫不懂得隐藏自己的情绪。因为他知道,每当自己心情不好流泪伤心想找人诉苦的时候,对他来说最温柔(也许这个世上只有他一个人会认为骄傲自负、轻狂无忌的某人很温柔吧)的大师兄总是会陪在身边一面默默地倾听,一面轻轻地拍抚着他小小的肩膀柔声安慰,所以每次碰上不愉快的事,叶无影就会反射性地开始寻找沙问天的身影,然后窝在自己最喜欢也最依赖的大师兄的怀里哭个痛快。

这样幸福快乐天真无忧的日子过了四年之后,叶无影又多了一个小师弟。这个比他小了足足五岁的师弟名唤西门毓秀,虽长得眉清目秀、温润可爱,个性却甚是沉稳内敛,与开朗活泼的叶无影截然不同。从此,十岁的叶无影又多了一项乐趣——没事总爱戏弄小毓秀,千方百计地想着法子逗小师弟变脸,只不过,随着毓秀年纪渐长,他成功的次数也就愈来愈少。那个时候,是叶无影一生中最最快乐的日子,上有疼爱自己的师父师兄,下有性子沉静、善良体贴的师弟,如果能够一直这样持续下去,永远都不要改变……那该有多好……

梦境破碎的那一天很快地来临。

那一年叶无影刚满十四,小毓秀才只有九岁,就连师兄弟中最年长的大师兄沙问天都未及弱冠。那一年,身体一向硬朗的龙吟舟居然病倒了,这一病,直拖了快十个月,终究还是返魂无术。起病的原因只是一个小小的风寒,也许是因为太不当一回事,之后才会导致了肺部的感染——肺痨,在那个年代是无药可治的绝症,无论多么高强的武功,终究还是难以抵挡病魔的侵袭。龙吟舟在自知大限将至之时,特地将三个徒弟一同传唤到病榻之外的卷帘前说了一番让叶无影心惊肉跳、令沙问天怒发冲冠的遗言。

“吾令门下弟子叶无影自今日起接掌本门掌门之职,继任玄霄宫第二十三代宫主之位,传本门心法玉肌功于叶无影,其他人等不得有异议。”

“咦??!!!”做梦也没有想到师父居然会把掌门之位传给自己的叶无影霎时目瞪口呆。

“师父!!”沙问天蓦然抬头。

“问天,我意已决,不必多言。”龙吟舟扫了面色丕变、目露愤色的大弟子一眼,淡然道。

沙问天猛地咬了咬牙,顿首一叩之后,一言不发地绝裾而去。

“师兄!!”从来没有见过大师兄如此恐怖的表情,叶无影惶急地脱口而呼,起身待追。

“无影。”师父的一声长叹留住了他的脚步,“毓秀,你先退下,师父有话想对你二师兄说。”

“是。”西门毓秀乖巧地回答,静静退了出去,小心地关上了房门。

“无影,”龙吟舟语重心长地道,“今后你就是玄霄宫的主人,你一定要好好地掌管宫内的一切。”

“师父,”叶无影焦急地问,“为什么不让师兄……”

“师父也曾考虑过让问天接替宫主之位,只是他为人孤高绝傲,性子又过于偏激……唉,”龙吟舟叹息,“他这个习性不改,便很难与人融洽相处,更难以服众。玄霄宫若交给了他……”他摇头不语。

“可是,师兄他……”想想沙问天的脾气,那么心高气傲的人,方才一定是受了相当大的打击吧?“徒儿恳请师父传位于师兄。”叶无影垂首低声坚持。

“无影,”龙吟舟倏然脸色一沉,厉声道,“难道你想让为师死不瞑目吗?!咳咳咳……”语声未毕,又捂着胸咳嗽起来。

“师父!徒儿……不敢。”见一向对自己宠爱有加的师父一下子变得那么严厉,叶无影知道再说无望,只得跪下身给师父叩了个头,接受了原本怎么想也想不到会落在自己肩上的重任。那个时候天真的他万万没有料到,幸福快乐的生活即将离自己远去,自此之后,他再也没有过过一天开心快活的日子。

沙漠。

傍晚的天空,灰暗无光,仿如叶无影此刻的心情。

自从师父把宫主之位传给自己之后,师兄就再也没有跟自己说过一句话。

他很想放声痛哭,可是,那个每次看见自己哭泣总会把肩膀借出来让自己依靠的人已经连看都不愿再看上自己一眼。偶尔碰面,对方那满含着敌意和嘲讽的目光也总是让自己却步不前、不知所措——在宠爱中长大的叶无影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惊惶不安的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要作出如此痛苦的抉择,而且这种痛苦还是自己最尊敬的师父和最喜欢的师兄同时加诸于自己身上,令他一夕之间受尽煎熬。为什么原本那么疼爱自己的师兄会了一个在自己眼里根本微不足道的掌门之位而态度骤变?这个道理,当时的叶无影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幸好……还有小师弟愿意陪在自己身边,虽然小毓秀总是不出声地静静地倚着自己,但那份隐藏在沉默之下的体贴与温柔总算稍稍地抚慰和温暖了自己快要冻结成冰的心。在之后那段漫长而寂寞的日子里,如果不是有毓秀伴在身侧,他也许早就无法支撑下去。

葬礼。

龙吟舟在传位之后的第三天便即过世,依玄霄宫的规距火化之后将骨灰葬入“禁地”中的密林深处。

叶无影记得很清楚,那一天烈焰当空,空气中没有一丝风的波动,燥热得让人浑身难受。也是在那一天,自己终于明白了失落是什么感觉——

当他们几个同门师兄弟在一起祭拜师父的亡灵、自己忍无可忍情不自禁地抱着师兄痛哭流涕的时候,第一次被师兄无情地推开,并予以冷冷的讽刺:“真讨厌!你怎么总象个长不大的小孩,只知道哭,一点儿用都没有!真不明白师父为什么会选你这种人当掌门!”

叶无影完完全全地怔住,浑然忘了支撑起被沙问天用力推搡在地的身子,只是愣愣地望着这个曾经那么关心爱护过自己此刻却显得格外陌生可怕的师兄半天说不出话,眼睛张大得仿佛要从眼眶中掉落出来。真讨厌……你这种人……少年清澈灵动的眸子蒙上了一层深深的哀恸,大滴的泪水沿着腮边滚滚而下,但是他知道,自己最最喜欢的师兄再也不会把他拥在怀里柔声安慰了。

之后,葬礼一结束,沙问天便不告而别,走得无影无踪,这一分别,就是整整八个月。

清风阁。

自从师父过世之后,按玄霄宫的规距,叶无影搬到了师父生前居住的清风阁。

亥时。

窗外既无明月亦无清风,只有一大片黯淡而无垠的黑色。

叶无影轻轻地倚靠在屋外的栅栏旁,抬首呆呆地仰望着不见星月的天空。

今天是三月初三,是他走了八个月零三天的日子,也是……自己的生日。

虽然叶无影是个孤儿,但是对于自己的生日却记得很清楚,因为每年的这一天师父、师兄还有小师弟都会聚在一起大肆庆祝一番,但是今年……师父已然过世,小师弟倒是雕了个精致的玉佩送给自己,可是……自己心里真正想要的东西……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拥有?

自从师兄远去之后,自己没有一天不盼着他回来,这才豁然明了那个人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原来……他对于自己来说,并不止是一个可以依赖可以撒娇的兄长那么简单,自己对他的感情早已远远超出了兄弟之情,那是一种更深的牵挂、更浓的依恋……从来不识愁为何物的叶无影在沙问天离去之后养成了每夜辗转难眠的习惯,从来不知相思滋味的少年恍然了悟了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种下的深情爱意,而后……饱尝了思念之情……也许,有时候分离更能让人看清楚自己的心,可是……在一夜之间不得不强迫自己长大的感觉,叶无影这辈子也不想再经历第二次。眼看自己的生日即将过去,他……终究还是不会来了吧……

“无影,”一个带着些许狷狂与傲慢的熟悉语声将少年从冥思中扯回了现实,“你在发什么呆?”来人的语气中掺杂着几分不怀好意的嘲弄之意。

“师兄?!”少年惊喜交集,眸中含上了泪,却再也不敢纵情投入自己想了千遍也念了千遍的人的怀抱,只是捏紧了双拳红着眼眶望着镌刻在自己心版上的人,不敢大声呼喊,唯恐只是好梦一场。

“好久不见。”沙问天动了动入鬃的双眉,双手抱胸,锐利的双眸冷冷地打量着伫立在黑夜中的少年。

“你看起来瘦了不少,是不是——”他刻意拉长了声音,上前轻轻勾起少年的下颌,轻佻一笑。“想我了?”

“……嗯。”尚不懂得掩饰自己情绪的少年垂下头老实地承认,一抹淡淡的红霞渐渐晕染了白皙清秀的面颊。

“我也很想你。”沙问天从鼻子里哼出声来。

“师兄!!”叶无影狂喜抬首,一看见师兄眸中淡淡的讽意,立刻将到嘴的欢呼咽了回去,只敢偏着头忍着泪小心地问,“真的?”

“当然。”恶魔般的笑容布满了沙问天俊逸狂肆的面庞,“我每天都在想着是你从我手中夺走掌门之位的,所以……我一定会要你付出代价,因为这是你欠我的。”面对着瞬间僵直了身体的师弟和那一点儿一点儿惨白下去的脸,沙问天象是觉得有趣似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我知道,”他忽然将嘴巴缓缓地贴上了少年的耳朵,“你喜欢我。”

“我、我……”叶无影刚刚才血色全无的脸又飞速地烫了起来,不明白师兄为什么要这么戏弄自己,引得自己的心脏一会儿疼痛如绞,一会儿又怦怦乱跳。

“你现在又何必害羞?”沙问天邪笑,“抢了掌门的时候也没见你脸红过。”说着,伸臂一捞,将人整个儿就这么捞入怀中,扛上肩头,跨步迈入阁内,直冲床铺而去,完全没有留意到背上少年心碎欲绝的眼神。

黑暗中,少年纤细而柔韧的光裸身躯轻微地发着颤,初经人事的叶无影心里十分害怕,尽管如此,他仍是承接了沙问天略带粗暴的啃吻舔舐,期间没有丝毫的抵抗。当师兄用那已发育成青年的健壮而结实的身躯将自己猛然压倒在床上的时候,他在心底深深地叹了口气,默默地伸出手去,将颤抖不已的手臂慢慢圈上对方的脖颈,彻底交出了自己的身体和……心。

“师兄……”在身体被巨大的疼痛所撕裂的时候,少年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

——不管了,不管以后会怎么样,反正今天的事,我绝不后悔!

就这样,叶无影在自己十五岁生日的那一天初次品尝了云雨的滋味,安然地窝在自己最喜欢的师兄怀里沉沉酣眠,睡了八个月来的第一次好觉。

次日。

清晨。

玄霄宫有寅时起床练功的习惯,所以身体仍在隐隐作痛的叶无影还是准时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之间冷不防撞进一个宽阔厚实的胸膛,抬头一看,正对上一对含着几分得意与张狂的眼眸。

“师、师兄……”昨晚的记忆一下子回到脑中,叶无影登时面红耳赤,紧张得一手抓着被子,一手挠着头,结结巴巴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醒了?”另一个人显然比他镇定得多,一面慢条斯理地翻出衣物,一件件地穿上,一面好整以暇地以一种似讽非讽、似笑非笑的目光凝视着依然呆愣在床上不知所措的少年。

“是、是啊……”听得沙问天的提点,叶无影才手忙脚乱地开始满床满地地寻找自己的衣服,只是在那个人一霎不霎的注视之下手脚直颤,怎么也穿不好自己的衣物。

“你在干什么?”见此情形,沙问天皱了皱眉,上前一把抢过叶无影手中的衣物,一件一件地替他套在身上,穿戴妥当。“这么大个人,怎么还象小孩子一样?”虽然他的语气很恶劣,动作也很粗鲁,但是……这样就象回到了从前,叶无影情不自禁地冲着沙问天露出了一个天真灿烂的笑容。

“师兄……”

才说了两个字,沙问天已骤然放开手,迳自沉下脸走到一边的圆桌旁背对着叶无影一声不吭地落座。

“师兄?”叶无影不解地望着蓦然之间又陌生起来的师兄,有些委屈又有些不甘心地强忍着身体的不适慢慢走到另一边面对着沙问天而坐。“你为什么又不高兴了?”

“哼,”沙问天冷冷地转开头,“只不过哭了一夜而已,别以为那么容易就能还清欠我的债,我不会原谅你的。”

“我、我我我才、才没有哭……哭……”叶无影觉得自己的脸现在一定可以煮熟鸡蛋,想起昨夜自己在师兄身下呻吟啜泣的样子,他就全身热得不可自控。

“眼睛都肿得象桃子了,”沙问天讥笑道,“还说没有哭?”

“嘿嘿嘿……”叶无影只得傻笑几声,试图蒙混过关——谁教自己每回一哭眼睛就会肿起来?真是想赖都赖不掉。“师兄,”他忽然注意到沙问天衣襟上的一个红色的印记,不由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这个么……”沙问天不在意地瞄了一眼,“是女子的唇印啊。”他看着叶无影一路惨白下去的脸色,眯着眼睛道,“我倒忘了师弟年纪尚小,还没有过女人吧?”

叶无影茫然地望着对面,耳边一片嗡嗡作响,这么说来……昨晚的一切……“你……师兄你不是喜欢我的吗?所以才……”他扶着桌面吃力地站立起来,整个身躯都在止不住地发颤。

“这有什么?”沙问天挑了挑两道斜飞的俊眉,不在乎地道,“玩玩而已,跟她是玩,跟你也是玩。再说,我昨夜有说过喜欢你么?”

——没有,一次也没有。但是在少年纯真的脑海里,一直认定只有喜欢一个人才能跟对方行那种夫妻间的云雨之事,可是……原来他昨天找的不止我一个啊……我还以为……他蓦然咬紧了牙根,用尽全力方能克制住已满盈于睫的泪珠,死命地不让它们掉落下来。

“哼。”沙问天突地冷哼一声,横身一跃掠出窗外,片刻便不见踪迹,只听得狂傲的语声远远传来,用的是千里传音的上乘内功。“你别想躲,我还会来找你的!下次再陪你好好玩玩……”

屋内的少年呆呆地伫立,待到狷狂的笑声完完全全消失之后,才骤然虚脱一般地趴在桌前放声大哭起来,把内心的悲伤、愤懑与痛苦一古脑儿地尽情发泄。这一哭,足足哭了半个时辰方歇,因为他终于明白,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一个温暖的怀抱能供自己稍作休憩了……

此后,叶无影仿佛一下子成熟了不少,行事也开始变得沉稳练达,再不复以前的跳脱飞扬、精灵古怪。这种情形,在不知情的人眼里,自然是觉得他有了宫主的气势与威严;可是在小师弟西门毓秀的眼中,却觉得自己的这个师兄一直在压抑着自己的本性,一有空闲不是对着天空发呆就是埋头死命地练功,他那咬着牙拼命一样的练功方式让在一旁陪练的人都看得心头发酸。就这样,西门毓秀看着叶无影由一个心思外露、活泼开朗的少年逐渐变成了一个悒郁寡欢、沉默寡言的人。那个原本任性异常、想闹就闹、想哭就哭的人现在再也提不起劲去捉弄别人,反而习惯了偷偷地躲在房里哭泣。不知何时,玄霄宫内再也听不到他嚎啕大哭的声音,也不知何时,他已学会了默默的饮泣。

叶无影十七岁的时候,西门毓秀在离玄霄宫不远的地方拣到了两个孩子,这两个孩子大的不过五岁,小的才三岁左右,是一对姊弟,他们的衣袖上分别绣着一个名字,女孩叫丁宽,男孩叫丁恕,很明显是被人丢弃在这儿的。西门毓秀虽生性淡泊,但他从小就是个心肠很软的孩子,见此情景,当即将这两个小娃娃带回了宫里并向叶无影提出愿意自己来抚养这两个孩子。叶无影并没有什么异议——毓秀一向是个很独立也很负责的孩子,他若说要做的事很少会做不成。

在此期间,叶无影的玉肌功终于练上了第十层,他的脸也开始有了很大的变化,原本俊朗灵秀的模样渐渐被丑陋的面容所取代,白皙的肌肤也慢慢地变成了褐黄。当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脸和肌肤有了变化的时候,还忐忑不安地生怕沙问天又来讥笑,不过说也奇怪,在这个问题上,倒从来没有听沙问天抱怨过一字半言。

时光荏苒,几年之间,大家都有了不少的变化,不过有几件事倒是一点儿也未曾改变。从少年到青年的叶无影在性格方面变化很大,唯一不变的也许就是那颗一直痴恋着的心,弥久愈深。那个时候,沙问天依然每隔几个月来一次玄霄宫,来的时候也都住在叶无影房中。他依然是那么狂妄自大、目中无人,每次出现不是在衣服上带着些许女子的脂粉,便是故意当着师弟的面大谈自己在声色场中如何吟风弄月的事。时间一久,叶无影的心也渐渐地开始变得麻木,疼痛的时间太久,居然也就不知道痛了,只是每次师兄走的时候,他都会悄悄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声地流泪。在这段日子里,他明白了许多以前怎么想也想不透的事,最重要的,是他了解了师兄如此对待自己的原因。师兄心里……一定是喜欢着自己的吧?就是因为喜欢所以才不肯对自己稍假词色,因为太过心高气傲所以才不想被自己比下去吧?所以师父传位给自己的时候他才会那么地……伤心……愤怒……以致最终选择了离开……浪迹天涯,混迹于秦楼楚馆……而,自己之所以到现在还不愿放弃,是因为始终贪恋着师兄偶尔露出的一点点温柔,就是这一点点的温柔让叶无影无法也不忍心放开自己的手。你一定是喜欢我的吧……师兄……否则也不会经常回来看我……每每等待得将近心力交瘁快要绝望之时,叶无影总是在心底不停地安慰着自己才得以勉强支撑过去,然而……他终究还是没有能够等到那一句自己期盼已久的话……

“无影!”少年沙问天笑着拉住小小的无影的手,“师兄给你看个东西。”

“这是什么?”还是个孩子的叶无影仰起头用无限信赖的目光望着自己最喜欢的师兄。

“这是我自己刻的印章,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你喜欢吗?”少年沙问天带着点儿得意和期盼笑眯眯地凝视着才六岁大的叶无影。

“谢谢师兄!”叶无影眉开眼笑地伸出小手接过,生平第一次有人送他礼物,他立刻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你还真会哭啊,”沙问天小大人似地摇了摇头,学着师父的样子叹着气道,“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流血不流泪才对。”虽然这么说,不过他还是安抚似地摸了摸叶无影的头顶。

“师兄……”既然有人安慰,叶无影自然乐得撒撒娇,干脆一头扑进师兄的怀里哭得愈发的大声。

“你做什么?!”少年的脸忽然变成了青年的模样,那冰冻般的眼神令叶无影瞬间从头冷到脚。“真讨厌!怎么总象个长不大的小孩,只知道哭,一点儿用处都没有!真不明白师父为什么会选你这种人当掌门!”

“不要,师兄——”被冷酷地推倒在地的少年只能无助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喊……

蓦然从恶梦中惊醒,回过神来,已是满枕满面的泪痕。从怀里掏出一个雕刻得并不十分细致的小小印章,用手细细地摩搓——这枚印章,自己一直珍藏至今,因为这是那个人第一次送给自己的礼物……只可惜,物是……人非……

如此这般持续折磨、冷嘲热讽的日子历经了七年之久,这一年,叶无影业已二十二岁,玉肌功也早已练到了第十二层,离十三层还有一步之遥。

夜。

寂静无声。

天空中既无月色也无云影,不带一丝风动的沙漠令人窒息。

清风阁。

卧室。

刚刚经历了一场翻天覆地的激情的两个人赤裸地躺在床上,浑身汗湿,喘息未平。

“师兄,”叶无影轻轻抬眸望向自己痴恋了多年的爱人,“你这次……能不能多留几日再走?”——这句话已经成为每次沙问天来时的必问之语,虽然自己也知道自己很烦,但他还是不能不问。

“不行。”回答他的是斩钉截铁的冰冷口吻,又一次残酷地打破了青年心中微弱的希望。

“为什么?”他终于忍不住问出了这个在自己舌头上滚了不知多少回又咽回去不知多少回的问题。

“为什么?”沙问天勾起了带煞的眼角,“这么多年了,还用得着问吗?”

“我明白师兄的心情,可是……”

“明白?!”沙问天冷笑,“你又能明白什么?!你知道当年师父把掌门之位传给你的时候我有多么的痛苦和失落吗?!你又不是我,你怎么可能明白我的心情!!”说到最后,已成剑拔弩张的气氛。

“我……”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现在就走!”沙问天站起身来,飞快地套上衣物。

“为什么你就不能忘了以前的事?!”叶无影忍无可忍地从床上跳了起来——这是七年多来他第一次对沙问天这么大声说话,连沙问天也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难道我就是自愿接掌掌门的位置的吗?!你凭什么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到我的身上?!我又有什么错?!要当掌门的话我随时可以让位!!”——这句话一出口,他立刻知道糟了。

“我想当掌门还用得着你让?!”果然,沙问天立马气得全身发抖,面色铁青,就连脸上的青筋也露了出来。“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再也不来这个鬼地方了!!”说着,飞身跃起,就此拂袖而去。

“师兄——”叶无影急呼一声,跃起待追,却又发现自己身上一丝不挂,待他匆匆穿好衣服跃上阁顶极目远眺,哪里还有沙问天的影子?沮丧地回到屋内,他只能期待下一次会面时再找机会跟师兄解释了,只不知……他忽地打了一个寒噤,还有没有下一次呢?

自那日二人闹翻之后,沙问天果然没有再来过玄霄宫,一年的时间很快地过去,在漫长的等待中叶无影日渐消瘦下来,他也曾独自出宫上中原各地四处寻找,但始终不见沙问天的踪迹。于是,清风阁改成了寻沙阁,洁白的墙上也多了一幅清隽挺拔的字——“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于是,在一个寒夜,叶无影几经思考,终于作出了一个决定。

次日清晨,他把小师弟唤到寻沙阁楼下的大厅,郑重地对西门毓秀宣布了一件事。

“我想把玄霄宫宫主之位交托给你,不知道你可愿意接受?”——一旦接掌了这个位子,就意味着将被无数的责任所捆缚,短期之内再难自由。因为曾经经历过那一段万分不适却又不得不强迫自己适应的时期,所以他在传位之前慎重地先行询问小师弟的意见。

“好。”西门毓秀几乎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

“你想清楚了?”叶无影微带愕然地注视着面前的少年。

“想清楚了。”十七岁的西门毓秀眉目清朗,性格沉静恬淡,虽言语不多,却是个很能体贴人心的人。“二师兄,你想去找大师兄吧?”

“……是的。”被心思敏锐的师弟一语道破,叶无影苦笑道,“难道你是因为我……”

“不是的,”西门毓秀立刻道,“是我自己想试一下,看看我有没有能力当好一宫之主。”

“……是吗?”叶无影隔了半晌才点头道,“好吧。”他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书递了过去,“玉肌功的秘笈就交给你了。从现在开始你便可以勤加练习,等你练上第十层之时,我就出宫。”

“是。”西门毓秀伸手接过,沉默了片刻,问道,“二师兄,你这么做,值得吗?”

“毓秀,”叶无影笑了笑,清亮的眼眸中映着说不出的深情与思念。“我曾听人说过,浩瀚的沙漠中虽然有着许许多多数不胜数的沙粒,但那其中必然有一颗是属于自己的,只要很幸运,那么最终一定能够找到那一粒沙……既然幸福不来找我,那我就只能去找它了,不论多少年,我一定会找到他的。”——这已经是叶无影最后的坚持。

“我真佩服你,”西门毓秀静静地道,“换作是我……很难做到象师兄这么执着。”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爱过。只有等你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你才会明白,我只希望你比我幸运。”叶无影缓缓走到窗边,仰望着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叹息般地道,“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能练到第十三层,这样……也许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吧……”

“第十三层?!”西门毓秀一惊,“我听说以前只有一位宫主曾练到第十三层,听说玉肌功的第十三层一旦练成,便会恢复以前的容貌,但同时也会忘却所有的凡尘俗事……二师兄,你……”他望着叶无影的目光惊疑不定——对这个既象兄长又象父亲一直照顾了自己好多年的师兄他有着深厚的感情,自然不愿师兄去练那种忘记一切的功夫。

“放心吧,我逗你玩呢。”叶无影勉强地笑了笑,又转过头望向窗外幽幽地道,“我就算想忘也未必忘得了啊……”

那日之后,西门毓秀开始日以继夜地学习玉肌功。他本就是练武的奇才,在二师兄的指点之下,更是一日千里,看样子,要练上第十层也只需三四年便成。那个时候,被他收养的两个孩子丁恕和丁宽也已正式拜在他门下习武从文。至于叶无影,当然一心盼着师弟早日功成,自己也好抛下身后的杂事,去寻找心爱的人——虽然这么做有些自私,还有些对不起毓秀,可是,人的一生中总免不了会有那么一两次自私的时候。

沙问天离开后两年零八个月的某一天。

下午。

叶无影正在卧室中发呆,怔怔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师兄——每次想起这个人,心脏都不由自主地发痛。你知不知道,我有很多的话想对你说……如果……我们有能重逢的一天,我一定要把一直藏在心底的话全部说给你听,我们……再也不要分开……叶无影下定了决心,这次就算是死缠烂打也要让师兄抛开长年的心结重新接受自己,反正任性的事情自己从小就做得多了,也不在乎再多这一回。

“二师兄!”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西门毓秀突然冲进屋来,大声呼唤着叶无影。

“怎么了?”很少见到这个小师弟如此冲动,叶无影奇怪地发问。

“这个!”西门毓秀举着手中一封尚未拆封的信函,目光中带着几许喜悦之色。“是大师兄给你的信。”

“真的?!”叶无影眼睛大亮,兴奋地抢过信来,三两下拆开封印,颤抖着展开手中的素笺,迫不及待地读起了内容——

多时未见弟面,予甚念之。

今有一事相告,予于年初与一女子相遇,倾慕不已,窈窕淑女,君子当求,是以予与其已择日完婚,琴瑟和谐,相敬如宾。如今其已身怀六甲,待吾儿出生之后,予定当携妻儿回宫探看。望弟勿念。

兄沙问天

“什……么……”一瞬间,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片灰暗,叶无影的身子晃了几晃,忍不住一口鲜血从嘴中喷出,整个人虚软无力地倒向地面。

“二师兄!!”幸亏西门毓秀手疾眼快,一边匆忙撑住二师兄的身体,一边运气将师兄体内乱窜的真气缓缓导入正轨,以免一时失控导致走火入魔。

“我……没事……没……事……”叶无影渐渐清醒过来,轻轻挣脱小师弟的手,费尽全身的气力挨到床边坐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西门毓秀拿着染了血的书信草草地看了一遍,当即咬紧了牙关,气愤填膺。“大师兄他竟然……”

“毓秀,”叶无影挥手止住了小师弟的不平之语,“你先出去,让我静一静。”

“二师兄……”西门毓秀迟疑地望向自己的师兄,眸中饱含着担忧与关心之色。

“你放心吧,”叶无影长叹一声,“我不会做傻事的。”

“……”西门毓秀静立片刻,终于迈步走了出去,转身默默地替师兄阖上了房门。

叶无影就这么痴痴地坐在床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原来如此……怪不得师兄这么久都没有来看我……待吾儿出生之后,予定当携妻儿回宫探看。望弟勿念……心,仿佛被掏空了一般,自己终于……什么都没有了……美好的幻想就这么被几个残酷的字摔得粉碎,这才知道,人真正伤心到了绝处,居然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之后,他在床边坐了整整三天三夜,粒米未进,连师弟焦急的呼唤和丁恕姊弟担心的哭喊一并充耳不闻。三日之后,他终于省过神来,面上却再也不见任何表情,只是吩咐宫中弟子准备饭菜每日送到寻沙阁后的密林之外,以闭关练功的借口走进了平日只有宫主才可入内的玄霄宫唯一的一块“禁地”。

在禁地里的三个月,叶无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发呆的时间愈来愈久,而清醒的时间却愈来愈少,也许自己已经离发疯不远了吧?如果能就此疯了……那倒也罢……毓秀每天都会到林外陪自己说话,真难为了一个寡言的人要一口气说那么多话,可是……自己真正想要的那个人……却已永远地失去……真想回到小时候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啊,真想忘记一切的痛苦——明知这只是逃避现实的怯懦想法,但是……如果能就此遗忘那该有多好……因为自己实在太累了……闭上眼睛,周身的真气突然开始涌动起来,难道……叶无影骤然明白即将发生什么事,他唇角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这样也好。当真气运行了一个周天之后,玉肌功的第十三层便大功告成。

叶无影走出“禁地”的时候正是第三个月零六天。这个时候他已经忘却了很多事情,不过仍然记得自己的师弟还有其他人的相貌和名字。他只觉得自己脑子里空荡荡的,走起路来象在云里飘,感觉很舒服。他笑眯眯地冲着大家打着招呼,可是,为什么毓秀望着自己的眼神会那么奇怪?还有,丁恕姊弟究竟在哭什么——这个时候他早已忘记了什么是悲伤。他就这么游游荡荡如游魂一般地飘出了玄霄宫,把身后伤心的人群和哀切的哭声一并抛在了脑后。

此后,他一直过着四处流浪的生活,今天记住的事,明天便忘记;上一刻认识的人,下一刻已叫不出名字。虽然别人看着他的眼神都很古怪,但他一点儿也不介意,因为他早已超脱了一切凡尘俗事,虽然整天过得浑浑噩噩,却再也不用伤心落泪。这样的日子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终于——

某日。

一个小茶摊。

叶无影感觉有一道炙热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以前也不是没碰上过心怀不轨的人,不过自从练成玉肌功的第十三层之后对人对物都疏远了许多,见有人试图上前与自己攀谈,他便会立刻转身走开;假若有人想用强,那更容易,直接一掌打飞就是。

现在果真有人走来想跟他搭话了,就是刚才一直盯着自己的人。叶无影轻轻转头,正想走开,目光却被那人所吸引——高高挑起斜飞入鬃的双眉,略带邪魅极尽沧桑的双眸此刻种满了深情——这个人,好熟悉……

“师兄。”脑海里突然蹦出了一个唤了几千几万遍的名词,叶无影冲着眼前的人绽开了无忧无虑的笑颜。

—本篇完—

《沙粒》番外《沙问天》作者:裴礼

沙问天第一次见到叶无影的时候是在十一岁那一年,那时沙问天已经拜在龙吟舟门下,过了几个月,叶无影正式入门,自然就成了沙问天的师弟。

叶无影和沙问天一样,都是被他们的师父——也就是玄霄宫当时的宫主龙吟舟捡回大漠的孤儿。沙问天自小就是个傲气十足的人,除了师父,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这种个性在他十一岁的时候早已形成,虽然龙吟舟时常提醒他稍作反省,可是有的人自小就是骡子脾气,怎么拗也拗不过来,所以在偌大的宫中他从来没有结交过一个朋友。这件事打从他见到叶无影之后有了很大的改变——也不知道为什么,沙问天一开始就觉得自己跟那个看上去瘦瘦小小、满面精灵之气的六岁小男孩很是投缘,两人一见如故,此后更是形影不离。叶无影生性活泼好动、爱哭爱闹,每次做了错事被师父责罚,都会跑到自己的师兄那儿,赖在沙问天的怀里哭泣撒娇,寻求安慰。每当此刻,沙问天也总是温言柔语地拍着叶无影的肩轻轻安抚,甚少表现出面对他人之时的不耐与急躁——这可谓是玄霄宫的一大奇景,连他们的师父也啧啧称奇。从此,叶无影就成了唯一一个能让沙问天收敛起傲慢态度的人,也只有在叶无影的面前沙问天才会表现出难得的耐心与温情。那个时候他从没有仔细思考过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地宠溺这个比自己小了五岁的师弟,直觉地以为是多了个弟弟的缘故。直到多年以后,他才真正地明白自己的心意;更多年以后,他才肯真正承认自己的这份感情,真正敢于面对——只可惜那个时候……已经太迟了……

最小的小师弟西门毓秀入门的时候,沙问天已经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他对于这个性情温和的师弟并无恶感,可也没什么特别的好感,不象跟叶无影在一起时那么开心。西门毓秀入门之后,沙问天发现叶无影又多了一项乐趣,没事老喜欢去逗弄一下沉静稳重的小师弟,每每看到无影围着毓秀打转的时候沙问天的心里总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有点儿酸,也有点儿涩。不过幸好无影那个抱着自己撒娇的习惯仍然没变,每次觉得委屈之际总会窝到自己的怀里,这个事实让沙问天感觉好受了许多。本来以为日子可以一直这么平顺地过下去,无影和自己也许可以一辈子都不分开,可是……人生中不如意的事实在太多,师父的临终遗言让一切和谐亲昵顿时成了过眼烟云。

龙吟舟是在沙问天十九岁那一年过世的,临终之时把玄霄宫的宫主之位交托给了叶无影。代表着掌门权力的“玉肌功”师父居然没有传给自己这个大弟子,而是让二弟子——也就是自己一心呵护着的师弟来继承,对于沙问天来说,不啻是一个极大的侮辱与打击。也许师父将掌门之位交付给毓秀自己还不会那么吃惊和反对,可是无影——绝对不行!!虽然明知这一切不是无影的错,但自己就是有了一种被背叛的感觉,怎么样都难以容忍。所以,当无影在师父的葬礼上想投进自己怀里放声哭泣的时候,自己第一次推开了他,并且生平第一次对这个以往呵护有加的师弟说出了讥讽的话——

“真讨厌!你怎么总象个长不大的小孩,只知道哭,一点儿用都没有!真不明白师父为什么会选你这种人当掌门!”

当看见无影不可置信的眼神和悲伤哀戚的表情之际,沙问天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地伤害了天真的师弟——在对方痛的时候自己的心脏也一样疼得厉害,可是,那个时候的沙问天还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受了伤,所以也要让伤害到自己的人受伤。那个时候他还太年轻,又高傲自负惯了,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夺走原本应该属于自己的地位的师弟。葬礼过后,他便远离了玄霄宫,所谓眼不见心不烦,试图从此彻底忘了叶无影这个人。可是,那个时候他不知道,有些事情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正如有些人无论经过了多少岁月始终一如既往地深植在自己心中。

沙问天回到玄霄宫的那天正是叶无影的生日。

三月初三——这个日子沙问天没有一天忘却过。

在离开的日子里反而陡增了思念,只是那个时候的沙问天绝对不会对自己承认那种理也理不清的思绪就是想念。在他自己还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的时候,双脚已不由自主地踏上了回漠北的路途。

不管怎么样都不可以去见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在他面前示弱——在回到沙漠,离玄霄宫仅有几里之遥的一处绿洲附近沙问天强迫自己停下了脚步。

有绿洲就可能有人,在沙漠中生存的人们也有着各种各样属于自己的娱乐,其中当然也不乏为了生计专门卖身的女子——在有男人的地方,总少不了这种原始的生意。

红色的帐篷。

娇艳的女人。

阵阵熏人的廉价脂粉气息。

这些年沙问天在各地也曾见识过各类勾栏妓院,他当然知道这地方是做什么的。只不过有一点很奇怪,不知为什么,再漂亮的男人女人都无法引起自己的兴趣,自己心里唯一想要做这件事的那个人居然是……当第一次踏进青楼软玉温香抱满怀的时候,自己心头闪过的却是那个经常趴在自己肩头哭泣到睡着的少年,这么一来哪里还有什么欲望?只好推窗而观,来个真正的吟风弄月了。今天之所以会走入这个帐篷,是因为方才远远瞥见有一个女子的眼睛与他特别相似,走近一看,却又大失所望,不过还未等他走开,那女子已抛着媚眼凑上前来,半倚在他怀中,极尽挑逗。那刺鼻的香水味,还有女人的腻声腻语都令沙问天厌烦之至,这等滋味,哪及得自己师弟清新的体味和纤细柔韧的躯体?那样抱起来才舒服……这几个月,愈想克制自己不去想他却反而愈发想得频繁,有时候连做梦都会梦见那个小小的少年又回到了自己的怀里……现在还未到子时,今天是他的生日……沙问天一把推开慵懒地靠在自己身上试图挑起自己欲望的女人,飞快地一掠,立刻划出十七八丈,将女子的咒骂之声远远地杜绝在耳后。

玄霄宫。

整整八个月不见,他依然是那么地清朗明秀,只是整个人不再开朗,也不再活泼,眉宇之间多了一股沉静之气,带着几分淡淡的忧愁,让人忍不住想替他抹平眉间心上的忧思。

“无影,你在发什么呆?”虽然心中对少年大起怜惜之情,但是出口的话却依然充满着浓浓的嘲讽之意。

“师兄!”靠在栏杆上的少年倏然回过头来,惊喜交集地望着自己。

“好久不见。”沙问天贪婪地打量了少年半晌,却不见叶无影扑上前来投入自己怀抱,不由得有些不满,又想起前事,心中更火——莫非他做了宫主就开始摆起架子来了?当下刻意冷声道,“你看起来瘦了不少,是不是——想我了?”

“……嗯。”少年乖乖点头的样子令沙问天甚是满意。

“我也很想你。”

“师兄!!”叶无影的脸上现出激动之色,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问,“真的?”

做什么一副害怕的模样?沙问天心头大怒——我有做什么让你害怕的事吗?难道你以为我会回来抢夺宫主之位不成?!

“当然。”他强抑怒火,露出一脸邪笑,“我每天都在想着是你从我手中夺走掌门之位的,所以……我一定会要你付出代价,因为这是你欠我的。哈哈哈哈……我知道,”他咬着叶无影的耳朵,“你喜欢我。”这句话是个很大的试探,他没有一丁点的把握。然而,当他瞧见少年蓦然飞红的双颊之后,怒气登时一扫而空,伸臂将少年扛上肩头,他已迫不及待地想要这个人。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他还戏谑地说了一句——“你现在又何必害羞?抢了掌门的时候也没见你脸红过。”他并没有注意到少年一瞬间心碎欲绝的眼神。

在黑暗中的沙问天就象野兽般亟欲撕裂身下的猎物,可是他知道绝对不能那么心急,因为他不想让在自己身下不停颤抖着的少年受伤。虽然略略知道该怎么做,但这真刀真枪的操作对于沙问天也属首次。无论如何,一定要让无影也得到满足——他在心底暗暗发誓。拼命咬紧了牙,尽量让少年放松身体,慢慢地适应,汗水滴落在彼此的身上,当少年鼓足勇气将颤抖不已的手臂圈上自己颈项的时候,沙问天终于忍无可忍,用力挺身进入了少年的体内。

“无影……”含着浓浓的怜惜与宠溺轻唤着少年的名字,可惜深陷在情欲旋涡之中的叶无影早已无暇他顾。

次日清晨。

天还未亮,沙问天便已苏醒过来。刚想挪一下身子,却发现自己的手臂动不了,转眸一望,看见一个人正枕着自己的胳膊,窝在自己胸口睡得十分香甜。凝视着少年长长的睫毛和微微上翘的嘴角,沙问天如鹰般锐利的眼中不由自主地挂上了一抹浅浅的柔情。叶无影缓缓地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撞在了沙问天的胸膛上。看着师弟半醒半睡的可爱模样,沙问天忍不住失笑,再瞧瞧无影赤裸的身躯上青青紫紫的吻痕,全是自己的杰作,当下不由笑得更为得意。慢条斯理地下床穿戴好衣物,再伸出手替被自己看得涨红了脸手足无措的师弟整理好衣服,沙问天皱着眉道:“这么大个人,怎么还象小孩子一样?”他语气虽然恶劣,但这话听起来倒并无责备,更有点儿宠溺的意味在内,所以叶无影情不自禁地冲着沙问天露出了一个天真灿烂的笑容。

“师兄……”

沙问天心中一凛,想到如果两人的关系就此回到从前的话,那自己岂不是太丢面子?生性孤高绝傲的人,又怎么肯直截了当地承认自己的师弟是一门之尊的事?思及此,他立刻放开叶无影,迳自走到桌边沉着脸背向而坐。

“师兄?”叶无影一步一挪地坐到沙问天的对面,有些委屈地问,“你为什么又不高兴了?”

“哼,”沙问天骤然转开头,刻意用冰冷的声音道,“只不过哭了一夜而已,别以为那么容易就能还清欠我的债,我不会原谅你的。”

“我、我我我才、才没有哭……哭……”一句话之间,叶无影已经通红了双颊。

“眼睛都肿得象桃子了,”沙问天故意讥笑,“还说没有哭?”

“师兄,”叶无影忽然注意到沙问天衣襟上的一个红色的印记,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这个么……”沙问天低头一看,原来是昨日那女子在自己衣服上留下的唇印,当即心生厌恶,本待说明原委,但在瞅见师弟纯真无邪的目光后又改变了主意,而是邪恶地笑了笑,道,“是女子的唇印啊。我倒忘了师弟年纪尚小,还没有过女人吧?”

“你……师兄你不是喜欢我的吗?所以才……”少年怔了片刻,扶着桌角站了起来,激动得整个身体都在发颤。

“这有什么?”没料到无影会如此的惊愕痛苦,还未想清楚该怎么做,伤人的话已冲口而出。“玩玩而已,跟她是玩,跟你也是玩。再说,我昨夜有说过喜欢你么?”

少年愣愣地呆立当场,眸中渐渐积聚起盈眶的泪水,整个人仿佛受到了天崩地裂的打击一般。沙问天看着看着,心头不禁酸楚起来--若是在以前,他早就扑进自己的怀里开始嚎啕大哭了。可是如今,他却拼命忍耐,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那副痛彻心肺的模样看得人大为不忍……沙问天蓦然转头,冷哼一声。

“哼。你别想躲,我还会来找你的!下次再陪你好好玩玩……”说着,横身一跃掠出窗外,远远飞驰而去,只因他怕再滞留片刻自己就会忍不住把人拥进怀里好好道歉抚慰一番了。可是,这辈子他还没有跟任何一个人说过“对不起”这三个字,就连他已逝的恩师也不例外,自尊心极强的沙问天绝对不允许自己做出如此委曲求全的事。

此后,他开始习惯每隔几个月去一次玄霄宫,不过每次都只逗留三五天即走(时间一长他怕自己会动摇决心),每次去之前不是故意在衣服上洒些女子的香粉,便是当着叶无影的面大谈自己胡编滥造的一些风流韵事,虽然每回看见无影眼中的受伤之色自己的心里也不好受,不过……与生俱来的狂傲之气不容许他对无影稍假词色,这个时候他已经完全明了自己对无影的感情是什么,可是,他却始终不肯说出口,只能藉着不断的伤害去证实对方对自己的爱恋。久而久之,连伤害也变成了一种习惯,伤到对方的同时也伤了自己,所以伤了自己的时候总是想方设法也要让对方受伤。这种痛苦而又折磨人的恋爱方式持续了足足七年之久。这七年间,无影的性格脾气改变了很多,再也不复当年的活泼任性,也没有再在自己的怀里哭泣过,有了什么心事开始学会藏在心里,至于师父传授给他的玉肌功也慢慢地练到了第十二层,无论是肤色抑或容貌都有了很大的变化,唯一不变的是他望着自己的眼神仍是那么的清澈,那么的……深情。而自己也从未介意过无影日渐变得丑陋的外貌,在沙问天的眼里,叶无影始终就是叶无影——如果说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人能令眼高于顶的沙问天感兴趣的话,那么那个人一定就是叶无影。只可惜,人在拥有的时候总是忘了去珍惜,也许只有等到真正失去的那一天才会后悔莫及,只不过那个时候,往往已经太迟了……

这一年,沙问天二十七岁,叶无影也已二十二,七年的时间,足够让一个少年蜕变成一个挺拔修长的青年。

夜。

寂静无声。

天空中既无月色也无云影,不带一丝风动的沙漠令人窒息。

玄霄宫中清风阁。

卧室。

室内充满了欢爱后的情色气氛,两人赤裸的身躯刚刚从交缠中分开,仰面躺在床上的沙问天原本打算睡一个好觉,慵懒的睡意轻轻袭卷而来。

“师兄,你这次能不能多留几日再走?”

“不行。”为什么明知道自己不会答应,他每次仍执意要问这个问题呢?沙问天当即不耐地回了过去。

“为什么?”

“为什么?”听到这个无影从来没有问过的问题,沙问天有些惊诧,当下只道,“这么多年了,还用得着问吗?”

“我明白师兄的心情,可是……”

“明白?!”这句话激起了沙问天隐藏多年的不满,他冷笑连连。“你又能明白什么?!你知道当年师父把掌门之位传给你的时候我有多么的痛苦和失落吗?!你又不是我,你怎么可能明白我的心情!!”

“我……”叶无影欲言又止。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现在就走!”已经被激起火气的沙问天翻身跃起,飞快地套上衣物。

“为什么你就不能忘了以前的事?!”沙问天着实没有料到隔了七年不见的脾气今天重又回到了无影的身上,当下瞅着从床上一跃而起的青年有点发愣。“难道我就是自愿接掌掌门的位置的吗?!你凭什么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到我的身上?!我又有什么错?!要当掌门的话我随时可以让位!!”

什么??!!沙问天愈听愈气,这小子居然敢冲着自己这么说话,看不起人也得有个限度!!真是欺人太甚——“让位”这个词对生性高傲无比的沙问天来说无疑是极大的侮辱,正正踩中了他的痛脚。

“我想当掌门还用得着你让?!”他气得全身发抖,眼露凶光。“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再也不来这个鬼地方了!!”说着,当即拂袖而去,将叶无影后悔的眼神和急切的呼唤统统阻隔在身后,充耳不闻。

自那日闹翻之后沙问天便负气再也不肯去玄霄宫,整日无所事事地四处游来荡去。可是“相思”这种东西并不是你不去想就不会有的,随着分离的日子愈来愈久,思念之情也就愈来愈深。终于在离开玄霄宫快两年的某一日,沙问天提笔开始写信给远方的人,本想写得稍稍温情一些,却又觉得太过肉麻,不似自己的为人,继而又想起当日无影说要“让位”给自己的浑话,赌气之下写出了一封令自己后悔终生的书信。

…………

多时未见弟面,予甚念之。

今有一事相告,予于年初与一女子相遇,倾慕不已,窈窕淑女,君子当求,是以予与其已择日完婚,琴瑟和谐,相敬如宾。如今其已身怀六甲,待吾儿出生之后,予定当携妻儿回宫探看。望弟勿念。

兄沙问天

…………

写完信后沙问天又重头到尾看了一遍,才甚为满意地封上了漆。这就叫一报还一报,你气我一次,我也气你一回,就当礼尚往来好了。此时此刻,如果他能预测到叶无影看了这封信后发生的事,那他绝不可能再笑得出来。

沙问天再度回到玄霄宫已是送出信的五年后。那个时候,他已三十四岁,之所以这么久才回去,是因为他跑到天山上住了四年多,在那儿整日清修,努力想练成绝世武功。如果可以在师弟面前扬眉吐气一回,也许……回到从前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事……

再度站在玄霄宫大门口的那一天,沙问天失望了。大开宫门迎接自己的并不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人,而是自己那个镇定从容,一向温和有礼的小师弟西门毓秀。七年不见,原本清朗温润的少年早已面目全非,看他的脸就知道定是练了玉肌功的缘故,通过跟小师弟的对话他才得知无影已经不再是玄霄宫的主人且早已离宫而去。不过沙问天仍志得意满地认为——

“他是去找我了吧?”无影那么喜欢自己,他非常有把握地认为他绝不会变心。

“大师兄不是在五年前便已娶妻生子了么?二师兄又岂会去找你?”

听见小师弟淡淡的讽刺,沙问天暗中偷笑,这么说他果然是收到了自己的书信,到了这个时候,小师弟怎么还不肯承认他是去找自己了?我看你嘴硬到什么时候——他眼珠一转,作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你就别替他掩饰了。其实我修书给他就是故意想气气他的,谁教我那时候心情不好?所以只好拿他来出出气了。”

“这么说……”西门毓秀果然动了颜色,“娶妻生子之事全是一派谎言了?”

“不错。”这下子你该承认了吧?沙问天狡猾地一笑,“那家伙看了后是不是嫉妒得快疯了?”他满以为这句话后,西门毓秀应该会把无影的行踪告诉自己了。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嫉妒。我只知道他在看了那封信后当场便吐了一大口血,然后又痴痴地坐了三天三夜,既不说话也不肯吃东西——一个人心如死灰大概就是那个样子吧。大师兄听了以后是不是觉得很开心?”随着小师弟冷冷的语音,沙问天的心渐渐地坠入了冰窟,自己当初找人送信的时候绝对没有想到会害无影吐血绝食……如果知道,自己也绝不会那么做……

“你说他……”他张了张嘴,很想问一下无影的近况,却被小师弟鄙夷的眼光刺得又吞了回去,只好摆出一副傲慢的样子。“既然他不在,那我就先告辞了。”

“没有用的。”西门毓秀接下来的一句话令他如遭雷殛,面色大变。“你永远都找不着他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当即冲着西门毓秀厉声喝问。

“二师兄已练成玉肌功的第十三层,即使你找到了他,他也不会再记得你——以前的那个叶无影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小师弟平静的语声让沙问天整个儿坠入了地狱。

大家都是同门师兄弟,当然知道练成玉肌功的第十三层会变成什么样子——无心无情、无欲无求,只有对俗世再无牵挂、只有完完全全死了心的人才能练成普通人类根本无法练成的第十三层。这一切……全是自己那一封信害的,是那封信让无影绝了情闭了心,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对无影的伤害有多么的深……之后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冲上去对小师弟大声吼叫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跨出玄霄宫的大门,他只清清楚楚地记住了小师弟最后对自己说的几句话——

“大师兄,我知道你心里其实一直喜欢着二师兄,但喜欢并不是藉着伤害对方来表达的。二师兄从十四岁开始就始终无怨无悔地在等你,可他等来的却是一次比一次更重的伤害——你可曾想过,他终会有承受不了的一天?我想二师兄是累了,你就让他好好地休息,别再去打扰他。”

让他好好的休息,别再去打扰他……对啊,是我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了他,所以才把他逼入了绝境,我从来就没有为他着想过,我从来就没有想过他会有忘记我的一天,因为……我理所当然地认为,无论我怎么把他抛下不管,他也会一直无怨无悔地等着我……原来我竟然是如此自私而偏隘的人!!!!无影,你真的累了吧?那我,是不是应该让你就此好好地休息下去呢……沙漠中传来旅人幽幽的叹息,人,为什么总要等到失去了才知道要去珍惜呢?

三年之后。

某日。

一个小茶摊。

当踏遍天涯四处找寻的沙问天看到那个身影的时候,他的心紧张得差点儿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他紧紧地盯着前方那个正在悠闲品茶的男子的背影,满心满手的冷汗,我终于找到他了、我终于找到他了、我终于找到他了!!!!擂鼓似的心跳,两边的太阳穴不停地鼓动,可是沙问天始终没有勇气上前去确认,因为失望的次数已经太多太多……

直到那个人缓缓地回过头来,直到看清楚了那张清俊的脸庞,沙问天才敢让薄雾慢慢地浮上眼眶,可是——

“师兄。”望着眼前的人无忧无虑的笑颜,他突然觉得是如此的陌生。无影从来都不曾用这么陌生的眼神看过自己,他真的……已经忘记了以前的一切。沙问天深深地吐了口气,放松了僵直的身体,一步步坚定地走上前去,从现在开始,他决心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弥补自己以前所犯的错,无论他能否再度想起以前的一切,他都要陪在他的身边,一生一世。

两年后。

这两年间沙问天陪着叶无影逛遍了大江南北,也曾试图带无影回过大漠,以期无影能够想起些什么。可是,练了玉肌功第十三层的人早已无欲无求,忘记了俗世间一切与“感情”有关的东西,虽然身在尘世,但已不怎么与人交流,整日生活得浑浑噩噩,没有悲伤,自然也不会感到特别高兴。

平日的叶无影甚少与人交谈,更不喜有人跟在自己身边,但是对于沙问天这个中途冒出来的人物却有着特殊的待遇。开始的时候,他就没有怎么反对沙问天提出想与自己同行的要求,只是不怎么关注身边这个时时注视着自己的人,相处的时候还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和戒备——虽然这离沙问天所期待的结果尚有远远的一段路程,但是无影并没有拒绝自己的这个事实已足够让沙问天开心半天了,这足以说明即使是失去了记忆,他也没有完全地把自己摒弃在外,在千千万万的人群中,他只同意让自己陪在他的身边。

相处了两年之后,沙问天突然发现自己有了一个机会。那一日,他轻抚着将头靠在自己腿上安然入睡的无影,忽然发觉自己离他是那么的近,从每次在野外露宿相距三尺之遥的距离到今天毫无防备地趴在自己腿上入睡——这个过程花了整整两年的时间。无影虽然失去了一部分的记忆,可是他的某些行为习惯并没有改变;他虽不再记得两人之间的感情,却还记得自己是他的师兄,也记得小的时候总是习惯躺在师兄的腿上睡觉。自从三天前试过一次之后,他好象就有点上瘾的感觉,每次想睡觉的时候都会开始寻找沙问天——准确地说,是寻找他的腿,然后将头靠上去,再舒服地闭上眼睛,一会儿便沉沉睡去。这种情形让沙问天有点儿哭笑不得,被人当做娘亲来看待的感觉大概就是这样的吧。可是,这么近的距离,这种没有丝毫防备的姿势……沙问天看着看着,渐渐地浑身颤抖起来,他慢慢地将手由叶无影的头顶一寸一寸地移至腹部,缓缓地按放在气海穴上。这个时候,只要轻轻一指,即能废去无影的一身武功,只要这一指,就能让无影想起所有的往事,而且,玉肌功就算被废也可重修……想着想着,沙问天已不知不觉地将功力凝聚在了指尖,蓄势待发——不行,这些年无影虽然没有了普通人的感情,但是起码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痛苦,不象以前那样老是用悲伤的眼神凝视着自己。一旦他恢复了记忆,他……必将再度陷入痛苦之中,他会不会……愿意原谅我呢?我……有没有这个决心能得到他的原谅?也许小师弟说得对,还是让他好好地休息吧,别去打扰他……但是,这样他就永远都不会再记得我了,我们……永远都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不,不行!我想回去,我想要他的眼中心中都有我的身影,就算是真的被他所厌恶,我也想要他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再逃避下去,因为我逃避的时间已经太长……无影,就让师兄再自私这一次吧,我保证,你醒来之后我绝不再让你伤心……收回去的手指又放了上去,放上去又收了回来,数度犹豫之后,沙问天咬了咬牙,终于做出了决定,他缓缓地举起了右手……

离完全清醒的那一日已经一年半了。

叶无影的玉肌功重又修到了第十层。

这一年,他三十五岁,而那个从自己清醒后就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人也已年届不惑。

“师兄,”叶无影望着在自己面前早已不复当年狂傲反而带着一身沧桑之气的师兄,眸中含着点点酸楚。“我已经练成了第十层,你……可以不必再保护我了。”

“无影……”沙问天难掩目中的伤痛——难道你以为我费尽心机让你想起以前的一切,甚至不惜废了你的武功,就是为了听你说想离开我的话吗——他到现在还是不知道自己让无影恢复记忆的事究竟是做对了还是错了。

“我能自己保护自己了。”叶无影忍着心中的悲伤,无论如何,他也不愿见到师兄负疚的模样,更不愿自己成为师兄的重荷。这一年半来,师兄小心翼翼仿佛象对待一件易碎品般地呵护着自己,这让他心里非常的难受,他要的一直不是师兄的愧疚。“你……自己保重。”虽然心如刀割,他仍是强迫自己转过了身。

“无影——”随着重物落地的声音,身后传来沙问天急切而凄楚的呼唤。“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错,你不要离开我、别离开我好吗?!”——如果连你都舍弃了我,那我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师兄——”听见从不肯向人低头的沙问天居然说出“对不起”这三个字,叶无影大为震惊地回过身,一瞧之下,登时红了眼眶。那个一向张狂无忌、孤高绝傲的人如今竟然……双膝跪地、神情黯然……

“师兄!”叶无影赶紧过去搀扶。

“无影!”沙问天一把抓住叶无影的手,握得死紧。“别离开我!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你……我……”为了让心爱的师弟能够重新回到自己的怀抱,沙问天终于抛去了所有的自尊,断断断续续地诉说起以前自己所做的事,包括那些欺骗的言语和那一封令叶无影心碎神伤的信。“这一切都是假的……我……只有你一个……如果你肯原谅我的话……我发誓,从今往后,我绝不再惹你伤心……”

“什么??”叶无影有些茫然地望着沙问天,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知不知道我在听了你的那些谎言之后心里有多么的痛?你知不知道我在读那封信的时候居然连哭都哭不出来……重重委屈涌上心头,他用力咬紧了牙,抿紧了嘴,不肯出声。

“我……爱你……真的……”沙问天这回真是竭尽了全力来表白自己的心意,逃避了那么多年,现在才知道自己当初的行为是多么的愚蠢和幼稚,如果……如果能够早一天放下心结的话,如果自己不是那么一意孤行,如果自己能早一点省悟早一点正视眼前人的痛苦与绝望的话……伤,就不可能那么重,自己也不用如此……追悔莫及……

“……”凝望着师兄透着深深痛楚与绝望的眼睛,叶无影终于确定——原来他……也是一直爱恋着自己的……只是,他太高傲,才会用那种伤害的方式来表现……那个时候,我们都太年轻了……

“师兄!!”

不知不觉,泪水淌满了脸颊,他狠狠地撞入了沙问天张开的双臂,嚎啕大哭……把心中所有的委屈、愤怒、悲伤、痛苦统统地发泄出来……时隔了十一年的怀抱依然如当初一般地温暖,心中郁积的结在无形中慢慢地打开……天上的黑云渐渐地散去,太阳,露出了一半脸颊……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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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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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叶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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