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下山的路很快走到了尽头。
抬眼望去,已经可以看到景落云和顾真所居住的木屋,在薄雾中露出隐隐的一角。
莫言揉了揉鼻子,挑起眉梢,迅速地加快脚步。
如果一个人闲的时间太久了,大概就真的会变得很无聊。以前功力尚在,和落云、顾真较量对阵之时,又怎么会有空去回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不过,若是坐下来,好好地享受一顿落云的拿手好菜,思维能够重新活跃起来也说不定……
想着各种久违了许久的美味,和落云、顾真见到他时候大呼小叫的惊喜表情,莫言的笑容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天色并不算太晚,木屋前的小院却是静悄悄地,没有半个人影。
这个时辰,按照惯例,应该是顾真和落云在相互喂招啊,难道许久不见,这两个家伙也开始学会偷懒了吗?
吸着鼻子嗅了嗅,没有期待中的饭菜香气,却是有股奇怪的药味隐约而来。
乌鳗草,雪蓟,穿山甲,藜黄……小真在研究什么新玩意,难道有人要死了吗?
怎么用的都是这么些大热大寒,用来吊气的东西?
一边觉得有点奇怪,一边揉着鼻子打了个喷嚏。看着房门紧闭半天都没有要开的意思,莫言随手试了试,发现并末紧锁,干脆使劲推开,大模大样地走进去。
“落云,小真,我……”呼唤的声音才发到一半,迎面而来的一道寒光已经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电光石火之间,被训练多年的潜能让身体本能般地向后急撤,虽然内力全失而使得速度迟缓,但总算让剑尖的部分离开了心脏,避开最致命的部分。
“小真?”看清偷袭者的脸之后,莫言更是惊呼出声。
眼前的人,赤红着双眼,头发散乱,面目憔悴,哪里是他记忆中什么时候都风度翩翩的顾真。
“小真……顾真,我是莫言啊……你,你怎么了?落云呢?”
眼看顾真对他刚才那声惊呼置若罔闻,随即摆出的又是进攻的姿势,莫言心下骇然,只能用手紧握住剑刀,任由剑锋划破掌心,促问出声。
“莫言……落云?”
像是被某个词击中了心里最柔软的地方,顾真势若疯虎般的进攻终于停了下来,眼睛一点点抬起,像是要把莫言的模样拼命辨别认清一般。
一股巨大的惊恐,随着顾真毫无焦距的目光,瞬间涌遍莫言全身。
“小真,落云呢?你跟我说,落云呢?”
“落云?”半晌的静默,顾真像是终于将莫言认出,身体却犹如力气被抽干了一般,顺着墙沿缓缓瘫软下来,“落云,在里面……”
话音才落,莫言已经将里屋的门重重踢开,急冲进去。
简单狭窄的房间,并没有太多的繁复摆设,所以只一眼而已,已经能够看到落云正静静地卧在床间。
缓缓起伏着的胸膛,紧闭着的双眼,长长的睫毛在薄薄的眼皮处洒下一片浅浅的阴影,那是莫言从小就很熟悉的,落云安静而温和的睡颜。
并没有料想中血流遍地的惨烈场面,这一片安静得过头的氛围中,却总有什么不大对劲。
轻轻的“咯吱”一声,顾真也推门走了进来,痛楚的目光落在景落云的脸上,像是再也不愿意挪开。
“小真,落云他……他是病了吗?为什么我叫了他半天,他都不起来呢?”
小心翼翼地问出声的句子,却根本没有任何人理会。顾真只是站在那里对着景落云深深注视着,像是要把一辈子的容颜都看透似地。
心下一凛,莫言缓步上前,牙一咬,将覆盖在景落云身上的薄毯猛地扯开。
手腕,手肘,肩膀,腰脐,脚踝,膝盖……所有的关节处,都被一层又一层的白布裹着,而裸露在外面的肌肤,都已经惨白得没有半点血色。
犹豫着把手指搭上落云右手手腕处,只想试着触一下脉搏跳动的节奏,才一相碰,莫言已经像被毒蛇咬了一般,剧烈颤抖起来。
“莫言你不用再摸了,七天之前,落云他……他全身上下,所有关节的地方,经脉都全部被挑断了……”
经脉……全断?
顾真,你在说什么?
“对方是在故意折磨他,明明一剑就可以杀了他的,却偏偏留了他的性命,很耐心地刺穿他的锁骨,打折他的脊柱,再一处一处地挑断他的手脚处所有的经脉……”
为什么……为什么会有人怎么对落云……这么温和又好脾气的景落云?
“各种折磨人的手段都用尽以后,对方大概是担心被报复,临走之前用极阴柔的内力在落云的后脑打了一掌,不会要他的命,却只留下一天比一天更厉害的疼痛折磨,和永远的昏迷而已……”
嘴唇哆嗦了很久,莫言慢慢地跪在景落云床前,颤巍巍地一点点摸上景落云可能是永远都醒不过来的那张脸。
“落云……”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像是稍微大声一点就会把人给震碎似地。
你……你怎么可以一直昏迷,怎么可以手脚不再动呢?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偷懒的时候,你会做好吃的哄我早起练剑;无聊的时候,你就由着我的坏脾气,陪我溜去后山散心……你的手脚就这样不能再动了,谁来陪我做这些事情呢?
“莫言,你就算真的要难过,也不用急在现在……告诉我,以落云现在的功力,你以为还有什么人可以先是一剑横穿他的胸口,让他丝毫没有还手的余地,接着把他伤到这种地步呢?”
“什么?小真你在说什么……”混乱痛楚的心情,在顾真冷冰冰的问句中狠狠地震了震,像是想到什么关键所在,莫言难以置信地对上顾真的脸。
“七天之前,我陪师父去山上采了几味药,回来之时,一切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我有验过落云的伤,让他受制于人的,是猝不及防的当胸一剑。以落云现在的功力,若非毫无戒心,又怎会让对方得手?”
“小真你的意思是……”
“莫言你别打断我,我还没有说完……那人先废落云武功,再损其经脉,他以为落云从此不会再醒,而他所做的一切就不会为人所知。可是,莫言……他还是低估了一件事情……”
一行清泪从顾真的眼中流下,说话的声音已经哑不成句:“他低估了,落云对他的感情……
“我耗尽了所有的珍贵药材,时刻不离地守在落云身边给他输入真气,我要的不多,只要他告诉我那个把他弄成这样的人的名字而已……终于,老天听到了我的企求,让落云在彻底昏迷之前说了一句话。
“莫言,你以为落云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什么呢?”
“……”
“他紧紧地抱着我,他并没有认出我是谁,潜意识里,他以为那些折磨还没有结束……所以他流着眼泪挣扎着对我说,‘我们……我们一起长大,那么多年,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你?’”
晴天霹雳一般的震响,让莫言的脑中片刻之间“嗡嗡”地听不见任何别的声音。
“我们……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那么多年,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是你?”
落云……落云这就是你陷入永远的昏迷之前,拼了命也要告诉我们的吗?
如果真是这样一个人害你如此,心灵上的痛楚,远远比身体上的折磨更甚千百倍吧?
可是,那个人……那个人……
“莫言,用剑能到如此程度,精妙到分毫,废掉落云全身经脉却没有一下多余招式的,现今天底下不到十人。”
“是!”
“而这所有人中,落云所见过,能识别得出的,不过四人……”
“是……”
“这四人当中,封凌剑属纯阳,要人毙命绝不拖泥带水,那种阴柔狠毒的招式他做不来。”
“我知道……”
“然后事出那天,我和师父二人采药桐虚山,没有片刻分离。”
“嗯……”
“所以这最后一人……”
顾真的声音到此截住,莫言手指泛白,眼睛一点点闭紧。
“别说我现在还死不了,就算我真的死了,怕是莫言你也会继续失望下去……你和落云剑气不和……就算换搭档,也换不到他那里去……”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他是轻笑着说完这个句子,他怎么会那么胸有成竹?
他哪里来的那么大的信心?
他难道早已经料定了,自己和落云不可能搭档在一起?
“从七天前起,我就想好了,不会再有别的答案……这段时间我日也等,夜也等,等着他再次出现!所以莫言,无论你知情与否,说什么也好,劝什么也好,落云的仇,我是一定要报的!”
说什么也好……劝什么也好……
小真,你以为落云都这个样子了,我还会拦着你为他报仇吗?
只是,你的那句“不会再有别的答案”……你真的就那么确定了吗?
从事发当日到如今的种种事实来看,顾真的定论的确不容置疑。自己一直不去想那个最后的名字,真的是因为想要冷静地考虑周全,还是……还是因为害怕,一心想要逃避而已?
头脑之中一片混乱,朦胧之间是兵戎相击的铿锵之声,落云苍白一片的睡颜也在杂乱的思绪之中恍惚起来。
隐约之间,莫言唯一能够想起的只是——七日之前,那不正是青和为了连他也不得而知的秘密原因,而匆匆下山的日子吗?
***
莫言毕竟还是下山去了。
提到落云和顾真的名字时,他一脸掩藏不住的笑意,离开的时候,更是没有半分犹豫和停留——瞎子也能感受到那是发自内心的期待和喜悦。
原来他竟是那么厌烦待在这里。
该死的……青和低低地啐了一声,有些困难地慢慢披衣坐起身来。
脊背的地方被杜曜长剑所伤的创口,竟是比想像中更为严重,让他连躺下都很困难,只能趴在床上,以压迫心脏的姿势略加休息。
心脏的地方一旦被压迫,必定会做噩梦,这是从他第一次杀人见血开始,就持续不变的惯例。
只是,住在山上的这几年,那样的噩梦已经慢慢很少出现了。
习惯了有人在临睡之前和他说说话,虽然大多数时候只是让他恨得牙痒的冷嘲热讽,也习惯躺上床以后,隔壁的房间里散出淡淡的迷迭香——
那是莫言为了换他的命,而在身体上烙下的终身印记,什么时候只要闻到这个味道,他都能够安下心来。
只是今天晚上,空空荡荡的木屋中只有他一个人待着,大概是怎么都无法睡过去了。
“如果师父他老人家喜欢看我们两个相亲相爱的模样,我定不会拒绝表演给他看的,可我实在忍不住还是想说一句心里话给你听,那就是——青和,我实在是非常非常非常的……讨厌你!”
临走之时随口抛下的一句话,却又在这个冷风呼啸的夜晚,重新回荡在青和耳边。
莫言……和我不得已而待在山上的三年,你整日到处闲逛,什么都毫不在乎的样子,内心深处,想必早已是无聊到了极点吧……
我的出现,废掉了你的武功,毁掉了你的前景……要说你的心上没有一点恨意,谁也不会相信。
恨,可以不在乎,可是,莫言……你是真的讨厌我了吗?
思绪纷扰,明明是冷风啸啸的夜晚,却有莫名的念头让青和心烦意乱起来。
“莫言……”眼睛微合地低低唤了一声,握惯了利器的手却是一点点地顺着自己的小腹滑落下去。
敏感的地方被冰凉的手指一点点触碰,骤然而来的凉意让青和不自觉地轻抖起来。
这个地方,在那个夜晚,他的腰肢被紧紧箍住之时,有被莫言重重地亲吻过……
“你……结束了?”眼看青和的眼睛一点点地慢慢睁开,满心的尴尬之下,莫言只能冷冷地抢先问出这一句。
而青和,在渐渐认识到眼前是怎样一番场面时,脸色也迅速由浅红转为惨白。
一块丝绢扔在青和身前,莫言把身转过去,“先弄干净,然后出来,我有话问你……”
顿了一顿,眼看青和依旧怔怔地坐在原地没有半分反应,莫言冷哼了出来,“动作快一点,我大半夜的赶回来,可不是为了看你做这种事!”
莫言他那样又是不屑,又是鄙薄的神情……自己最不堪的样子竟是被他全部看到了!
那样的眼神,好冷……
已经是深夜时分,他明明今天中午才下的山,去找顾真和落云,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呢?
难道是,关于景落云和顾真……他终于还是知道了吗?
猛地一个激灵,青和伏着墙迅速站了起来。
“说吧,你有什么话问我……”
院落之中一片冷清,莫言的长衫在山风中飘出萧瑟的痕迹。青和整理好一切缓步走出时,已经恢复了平日里淡漠的神情。
谁也想不到,淡到没有血色的一张唇,会呻-吟出那么热情的声音。
“乌龟,你告诉我,七日之前你下山干什么?”
“你什么时候开始有兴趣管我的事?”
“少废话,你告诉我!”
“如果我不想说呢?”
“你必须说!”
领口的地方被猛地拽紧,眼前猛然放大的是莫言那张又是愤怒,又是紧张的脸。
他……猜到了什么?
还是……什么都知道了?
应该不会……如果都知道了,他不应该还会这样问……既然如此,那就赌一把好了。
微微咽了口唾沫,青和沉声开口:“七日之前,我是应约去见师父了……”
乌龟你骗我……你居然骗我!
七日之前师父和小真在一起,没有片刻分离,你当我不知道吗?
你连这个都骗我,那落云……真的是你?
真的是你吗?
抽搐的脸在月光下变了形状,让青和也不禁骇然起来,“莫言,你怎么了?”
“乌龟……你,你和我说实话,怎么样都好,你……你不要骗我!”
青和的印象中,这是莫言第二次用这样的软弱哀求的口吻和他说话——第一次是在三年前,求他不要下山的时候。
“我不骗你,我的确是……”
“够了!”
重重的一声喝斥,莫言已经又是痛恨又是愤怒地把手放开,低垂下去的头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
泥土的地方轻微地“啪答”一下,是眼泪滴落的声音。只是莫言的头再次抬起来的时候,所有的水迹已经被愤怒的火焰蒸干。
“青和,是你对落云下的手!”决绝的,毫无怀疑的声音。
“什么?你说落云?他怎么了……”
“就在七日之前!”
“我没有!我……”
“我已经给了你机会,你却是骗了我,现在……青和,你说的任何一个字我都不要再相信了!”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莫言,虽然刚才我是有骗你……”
“怎么,你终于要承认了吗?”
嘴巴张了张,看着莫言冷笑着的神情,青和忽然意识到,自己再说什么都已经没用了。
“你既然不信我……好!莫言你杀了我吧!”腰上的琉璃随手抛到地上,青和嘴唇微颤,狠狠地闭上眼睛。
“你当我不敢吗?”
“嚓”的一声,琉璃出鞘,已经重重地抵上了青和的喉间。
如冰一般透明的绿色衬着脖颈上淡淡的经脉之色,月光下看来竟是别样地美丽。青和的脖子倔强地仰着,竟是不做任何反抗。
重重地几下喘息,莫言的手抖了好久,终究还是狠不下心去。
“这样杀了你,想必你也不甘心。青和,你别以为这样不说话就行。我这就带你去见离觞……他会有办法让你说实话的!”
见离觞?
用天蚕琴读心?
不!莫言你不要这样对我!
巨大的恐惧涌遍青和的全身,让他难以置信地睁开眼睛。
抗议甚至告饶的话才要出口,莫言手指一弹,青和鼻尖只嗅到一阵轻香,意识已经迅速地消去。
莫言……莫言你不要这样对我……
什么都再也无法说出口,苦涩的眼泪落下来以前,青和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