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平元元年腊月,王下令广纳天下贤才,一时之前,有志于朝者纷纷到各乡县报名,先通过初试后遴选贤能,再到各州由州官试之,再从中取优秀者推荐入京,到吏部登记,根据每人的才能,决定其出路。

从腊月到初春,各地驿站往来不绝,都是为了遴选的事情忙碌。直到四月中,吏部才拟出初选名单,上呈皇帝。

京城的春天来得晚,四月中的时候桃花才开放。与冬天不同,天开始慢慢变得蔚蓝,云朵也白得跟棉花一样。天气一天比一天晴朗,人们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自从皇帝换人作后,才短短大半年时间,所有的一切都不同了。

言谦在位时虽然算个昏君,所幸在位时间并不长,因此并没有来得及动摇国家根本。对于现在在位的那个人,人们从只知道那是个战果累累的将军,到认为他应该会为大家带来幸福安康。只不过言邑总是包裹在一片神秘面纱之下。被称作皇帝的那个人好像是神佛一样的存在,在肃清了朝政后,就掩到了庙堂的香火之下。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少人为皇帝祈福,希望君王安康。直到四月来临之前,话题才从那个神秘尊贵的人身上移到了新官的归属。

距离前一次的官吏换血已经有四年了,那一次官吏的变更之黑暗还让人记忆犹新,那时正是言谦在位的第三年。那一年吏部上下都因为此事收取了大笔金钱,买官之风横行。变更后,新上任的各级官吏又变着法儿从管辖地方榨取油水「补贴」损失。而今年,皇帝除吏部之外另派了一队亲信到各方微服巡查,力求整个遴选的公正公平。在几个州官因疑其收取金钱而被就地罢免等待审查后,其余各地的负责官员一下子看起来勤勉了不少。

总而言之,桃花从南开到北,陈到处都能看到一枝两枝花束斜斜缀着,美丽无比。

京师吉来客栈的院子里就开着好几树老桃。虽然桃树已有十多年,但是开出的花却娇嫩无比,如同少女掩映着瞥向世人。

李寂大大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才起床。吩咐小二准备了热水之后,推开了窗。

店小二端着水盆进来,笑着躬身行礼:「李爷早,李爷休息得可好?」

李寂挥了挥手,忍不住又打了个呵欠:「早。」

店小二放下热水,说道:「对了李爷,听说过几天朝廷就会出告示,外面不少大爷都在打听到底哪几个人能入吏部的榜子,怎么李爷您不见动静?」

「这种事情,打听有什么意思?白白浪费银子精力。」李寂懒洋洋再度打了个呵欠。一转头,看到了桃花盛开,他笑了,自言自语着:「小渐家里的桃花一定都快谢了。」听见小二关门的声音,李寂才到水盆边洗了脸。

太阳真好,照得人懒洋洋的骨子都发酥。洗完脸坐到窗前,李寂从怀里找到小小的香袋,香袋里是一些桃花的残瓣,那是自小渐窗外的桃树上摘下的花瓣。临别的时候他跟圆圆脸笑容甜美的女孩半撒着娇,说是这一去就见不到桃花,所以不想来京城,结果第二天就收到了这个香袋。小渐说那是她制的桃花香熏袋,要他带着,还半嗔着直指他的眉梢:「要是不去京城,看我不把你骨头拆掉。」圆圆脸蛋的她没有半点震慑力,但李寂还是心甘情愿地听她的话,过来了。

虽然求什么官职并不是他所愿,不过小渐老是说他骨头都要懒出虫来,很生气的样子。既然是她所愿,偶尔让她开心一下也不错,反正多半过了这几日就能回去了。他早听说想做官,不舍得花钱是不行的。他就是不花钱,看看朝廷能奈他何?

反正他没什么必要光宗耀祖,这种好事还是让别人去做吧。

这个日后被人称为「良相」的男人一边好心情地看着桃花,一边抚摸着香袋,盘算着回家要给自己的心上人带点什么东西,却不知道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今时不同往日,朝廷清廉得出乎他的想象,乌云就要罩顶。

且让人为李寂合掌祈祷吧,要知道心想事成这句话从来都是骗人的。

可惜,那时的李寂还太年轻,不能体会其中的奥妙。

第四天,吏部来人下达命令,宣李寂入工部任行走,先见习着。听说理由是李寂的某篇文章从「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大谈到天下水利兴修问题,令吏部某位大人感慨其务实的态度。

听到结果时,李寂已经掉了半个下巴,当听到理由后,剩下半个也托不住了:这样都行么?明明我从一开始就离题千里,虽然可算是倚马万言,不过这万言里没有一个字是关于试题的……难道是朝廷太缺人了所以宁滥勿缺么?

可是这样的话……岂不是不能回家?

懒骨头的男人不禁苦下了脸,吏部来通知的小吏连连劝慰:「没关系,行走虽然不算正职,但是这次所有入选的大爷都是如此,听说是因为皇上慎重起见,还需对各位爷进行一段时间的观察。李爷不必灰心,相信很快就能飞黄腾达。」

李寂心中怒骂「重点不在此好不好?」然后开始想如果中途跑路将会如何,再然后不小心想到了「欺君之罪」这四个字,跑路之心立刻化成青烟缭绕。

虽然他真的很想去陪小渐看桃花,不过比起来,到底是小命重要一点。

聪明的李寂很快想到了另一招:观察是不是?没确定是不是?搞不好自己很快就会被罢免官职打道回府,所以这会儿就愁眉苦脸好像太早了一点……

这样想着,李寂又有了精神。要比什么功业那就辛苦了,可是要比起捅漏子来,他李寂称第二天下还没有人能封第二吧?

不过……当某些人自高自大到自封天下第一的时候,也正是他看不清真相的时候……

李寂忘了,会捅漏子的不是他,是他可爱的小美人,而李寂自己,则是专门为人擦屁股安排后事的人哪。

平元二年五月十五日,当年入选朝廷的仕人们都受到了皇帝的接见。这一天也是日后被人称为「明君」和「良相」的两人相见的日子。

可惜这第一面,两人对互相的印象都不怎么好。

原因是……

言邑在走过李寂身边时,我们的李大人打了一个呵欠……

真是让在场的官员们感到羞愧啊……

李寂正在把嘉永年间历年的公文抄写入库,一边抄着一边又打着呵欠。

有人走了进来,看到他的惫懒模样大声笑了起来:「这个莫非就是前些日子在皇上面前打了呵欠却侥幸未被砍头的李寂么?」

李寂站起身就行礼,反正这里数来数去他就是到处磕头作揖的那段废料。

对方站在他面前,仔细看着他的样子,然后又笑了:「侍郎大人,看来光是应付这些新人就够你受的了。」那人身边之人冷哼着,李寂听到了上司的声音,看来自己的分数在上司那边又猛扣了好几分,让上司当众丢脸可是不小的重罪啊。李寂心满意足地微笑着。

说起来,那天的那个呵欠真的是出乎他的意料。李寂早听说皇帝陛下是个律己甚严,对部下更是要求严格的人,当着他的面打了那个呵欠……没丢小命还真算幸运。

结果那个人只是冷冷地转过来看了他一眼,视线让人觉得自己如同腊月里的冰柱,一动也不能动。以李寂这样惫懒性格的人也不由得把剩下的那小半个呵欠扼杀在喉咙里,慢慢低下头,顺便开始认真考虑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回去看小渐……

直到那个人慢慢从他身边挪开脚步。

不过李寂还是听到了皇帝陛下一声轻轻的冷哼。

或许是因为对方太不屑了,所以才懒得管自己这种小喽啰吧。李寂肯定,美好的自由生活一定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他,想到这里,怎不由得他仰天……打了一个呵欠。

哎,春眠不觉晓,老也睡不饱啊。

摊开案卷,他继续抄写起来。

结果中午不到,可爱的上司大人又堆了一大堆的卷宗到他的面前,美其名曰「委以重任」,其实不过是「废物利用」罢了。临走时,上司大人还以凝重的口吻说道:「这些卷宗全是今年中将入库的各地情况,李寂,你要好好整理啊。」声音拖得极长。

李寂搔了搔脖子,忍不住再次打了个呵欠。基本上,任何一个饱读诗书、从小就以吟诗作对为己任的文人被委以如此重任,面对着一堆的工程情况,多半会生出悲天悯人之感,顿觉大材小用,生死茫茫。不过对于李寂此种看啥都一样的废料而言,抄写这些从来没接触过的东西并不是很过分的事情。

连打了两个呵欠后,李寂大人开始抄写。

说起来,工部自从出了个李寂这等奇才后,就流传着一道不朽的疑问:为什么他一天到晚打呵欠,却一次都没打过瞌睡呢?

奇哉怪也。

第一天的抄写工作,平平淡淡,中间打了十一个呵欠而已,还好还好。

第二天的抄写工作,李寂速度快了不少,中间打了十五个呵欠,勉强尽如人意。

第三天的抄写工作,李寂大人案头的文卷少了二分之一……传说中,那本来是十个人五天的工作量……那一天,李寂大人无疑是一边打呵欠一边抄写,中间足足打了二十三个呵欠,好家伙!

第四天,统计数据还未曾出来,不过李寂的抄写速度却慢了下来。此刻他所对的卷宗是去年七月渚州呈报上的材料。

渚州……如果没记错的话,当地素来贫困。少年时他曾游历至渚州,那里百姓穷苦得只能勉强度日,一家十数口人却只有一条能穿着上街的裤子的景象历历在目。听说当地的税赋比之全国各地都要重,全是因为要交纳钱财以固堤防洪之故。那年他年方十一,听过之后只是为百姓哀叹了一声,很快就离开了渚州。可怜之人那么多,何况是情非得已?

虽然现在想来,当年的自己太过天真。

此刻,他手上拿到的州官报备的东西,是其告示历年税赋,并请求朝廷继续扶持地方财政的材料之一:历年来支出的一部分,堤坝工程的支出。

李寂慢慢挑起了眉头。光看这份材料,这位州官大人可真是勤政为民啊……只可惜,以他所见而言,真是天大的谎话啊。

看了看之前已经誊好的卷宗,他忽然很想知道那里面到底有多少同为谎言的最大级别。

不要命了么?什么东西能让人不顾生死去争夺呢?

钱么?

从小就不缺钱的李某人微微叹息着,推开了那些卷宗。

摸到案卷的时候,想到了那天在渚州城外见到的乞丐。

天道不公,何以至此?

有权者掌管天下,以贫苦者血汗为食,不公至此。

李寂叹了口气,搔了搔头,又把卷宗拉了回来,慢慢地誊上去,那些字全都刻在心里,不过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如果此时旁人看到李寂,一定会被他脸上刀般锋利的表情所吓到。

一把没出鞘的刀。

第十天,李寂把誊好的卷宗交给上司,上司再派人核对再三后呈了上去。那时已经是一个多月后的事了。那一个月里,李寂胖了一轮。的确,光坐着不干事的人,肥胖是必然归途。

七月初,皇帝派钦差彻查渚州事务,七月中,渚州州官丢了脑袋。

那一个月,因「欺君罔上」之名入狱或就地斩决的官吏有十一人,那一个月也是皇帝肃清旧党势力,全面把握朝政,树立威信的一个月。

雷厉风行的举动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皇帝之前的部下就掌握了天下实政之七八,剩下的二三老人无不如秋风瑟瑟下的黄草,一时噤声。虽知道恐怕下一个就要轮到自己,不过这些人原本就各怀鬼胎,再加了所谓的钦差高压,一时倒也无事。

对于散沙而言,想要聚拢成拳头实在有点难度,再加上对手看起来太强大,懂事的人明白还是韬光养晦为妙。

而皇帝陛下看中的,或许也是这一点吧。

李寂知道这个消息后,微微皱了皱眉,随即又淹没在文卷的海洋中了。

不过当时没说出口的话是:看来那个人的确是惹不起的人哪……下次千万不能在他面前打呵欠了……

不用朝我瞪眼睛,李寂大人就是这么一个没志向的大人哪。

忽忽儿时光匆匆流过,秋天到了,树叶黄了,桃花早挂了都换成菊花了,李寂大人仍在同他的文山卷海奋斗,依然无缘回家得见自己的小渐。

中秋快要到了,李寂的辛苦生活也有了最终的盼头:听闻皇帝陛下将于中秋之后下诏宣布新入选官员的名单,落选者则打道回府。

李寂快快乐乐地开始收拾行李,自己无论如何不可能再留在工部了。前一日侍郎拍拍李寂的肩膀说道:「李寂,以后再想找到你这样的抄录快手可就难了……」嘲弄之意尽在语中。

李寂听了,乐在心中,脸上却依然平淡的样子:「大人过奖。」

侍郎大人一口气憋在胸前差点出不来:过奖?我没奖你呀……

李寂还真是个傻瓜呀——

这一段逸事传出后,众人对李寂的评价又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那一晚,李寂喝了一瓶酒。那酒不好,辣得烧人,李寂才抿了一口脚步就浮了起来,对着月亮啦啦地哼起了小调。舌头有点大,风吹得那声音一点也听不清楚。不过微微眯起的眼睛笑得月亮都拉了块云朵遮住脸:太骇人了……笑得脸都扭起来了……

传说中严于律己更厉以待人的皇帝言邑此刻正在睡觉。

偌大的殿里燃着烛火,一点点轻微的光,幽幽暗暗的,被风一吹就慢慢晃动。

空气中有微微的香气,是檀香的味道,轻轻地浮在氤氲里,添了一点厚重。皇帝从睡眠中醒过来,就看到一地的月光里,浮动着烛火的清烟。

言邑翻了个身,所谓的龙床大而硬,所谓的皇城精致得没有一丝人味,想起烽火里的日子,言邑叹了口气。

又梦见骑着马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往下望,夕阳如血,黄沙万里,铺到天涯尽头。有苍鹰在天空搏击,长长的尖厉叫声催得人断肠。

可每每到那时,心中却生出别样的情绪。

所极目处,是我的天下。

而今,对着一池冷月,怎不叫人怀念?

那样漂浮的情绪只一瞬,很快的,言邑就闭上了眼。还能睡一会儿,虽然人已经不在战场,但每一天的生活还是如同作战一般,需要全力以赴。

很多年前,母亲曾说过自己的性子太「好战」,但是如果生活没有了战争和争斗,将会是多么的乏味啊。

言邑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言邑上朝之时下令整肃各部。

朝下众臣面面相觑,明白皇帝这次发难,是要将原来的旧党彻底清除。众臣之中,有神色激昂欲一展手脚者,也有眼神游移暗觉大事不妙者。

命令下达的第三天,各部侍郎即将部下有渎职、劣绩的名单报上。工部自不例外。

李寂这几天的日子不太好过。

其实朝中之事于他并无多大关联,他虽惫懒,于朝中也只不过是个小角色,区区见习而已。可惜身边之人长吁短叹日夜不宁,弄得他的心情也好不了。

原因当然是因为皇帝下达的那道命令,弄得人心惶惶,侍郎大人每天来回巡查的次数加了不少回,每回那双眼睛都如毒蛇似的左右扫视,谁都明白他是在找软柿子开刀。

由于李寂给人「与世无争、不食人间烟火」的印象——其实就是没有利害关系,可有可无的人种——这几日开始,他不得已被迫充当「多人知音」的角色。

「侍郎大人一定会把自己的错都推到我身上背啊……」说话的人是主事大人,原来侍郎大人的左右手,现在看起来可能会担任新职「替罪羊」。

「这回官职肯定保不了了……」说话的大人是司长大人,主事大人的副手,有望与直属上司一起流放。

「这回怎么办啊?我们的日子可怎么过啊?」这位抱怨的仁兄官职小了点,不过管的事可比较多,正七品督给事中大人。

「这回完了……不知道人头会不会落地……」如此悲观的仁兄是从七品给事中大人。

……

拜皇帝陛下赐福,几日间李寂与工部诸位大人的关系激进,一时成了人人欢迎的知心弟弟李大人。李大人倾听之时下巴微垂,时时轻轻点头,双目中微有怜悯之色,加之无论什么话题,事后问他李寂大人都会体贴地被告之「忘了」,于是人气急升。

……其实李寂在私塾中学习到的一大神功就是在别人说一些他不爱听的话题时会自动处于「自我保护状态」,所谓的自我保护当然是指睡觉,不过李寂已经修炼到了不需闭目便可熟睡,一等对方停止讲话就醒过来适时发出一时感叹词的地步。至于点头……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打呵欠的人颈骨少了支撑,当然会时不时小幅度活动一下。

可怜的诸位大人们全是十年寒窗饱读诗书,身边从来没有出现过李寂这等没出息的人物,自己读书时则恨不能把书吞下去,自然不会有「打瞌睡」这一生活体验。于是乎,李寂大人的酒钱有了着落:日日都有人请他喝酒。

十五天后,各部侍郎将部下各人的情况报了上去,工部侍郎的名单也准时上达天听,当然前面向李寂大人诉苦者纷纷中箭落马,无一幸免。

各部一片惨淡收场,活像过不了多久这里多数人就会推出去问斩也似。

事情却有了突如其来的变化。

各部名单中诸人很快被一一召见,皇帝派了六位亲信对各部做了亲查,并对名单中诸人的业绩做了盘查。

想着反正也快死了,没准齐心合力能把上司拉下马,各个官员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要添醋时绝不含糊,要加油时非常用心。

那一日,各部侍郎大人们除了心中无愧者,脸都是绿的。

八月初,皇帝陛下又对各部的整肃下了诏书,其中吏部侍郎、工部侍郎不幸落马,其余各部多数是侍郎与臣下各打二十大板,小小责罚,各有几位因情节严重故惩罚也重。中秋之前,有十三人被流放,其中包括两位侍郎大人,有二人问斩。

同时,各部新人也有了着落。

我们的李大人荣幸地升任从七品给事中,从此开始了光荣的仕途生涯。

听说主要是工部诸人对李大人的能力和人品都大大褒奖了一番,其众口一词的程度好比之前对侍郎大人的恶意中伤,令皇帝不得不仔细思考要不要改善对李寂的印象。在言邑良好的记忆里,那个惫懒到当着他的面打呵欠的男人看起来实在没有什么大作为啊……

听闻看到圣旨的当晚,李寂所住的小小院落传出了鬼哭狼嚎老猿泣血的吼叫声。

当然,这已经是后话了。

八月十四,皇帝下诏令六部入宫赴宴。

李寂得知消息后,冷冷一哂:打两下摸两摸,皇帝的权谋还真是了得啊。

没有错,自从知道要长留在这个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皇城后,李寂就与皇帝结下了不朽的仇怨。李寂需要树立一个假想敌,才能出心中这口恶气。念在落井下石在先的诸位同僚个个都是他的直属上司,万一得罪了他们给的小鞋能让李寂终生难忘,而皇帝虽然是君,不过尚在云端不能直见,言邑就光荣地担任了这一假想敌的角色。

目前李寂的目标是明年八月半能请假回家啊……

哎,如果能把小渐接进京就好了……不过她一定会义正词严地告知她要照顾重病在床的母亲,而母亲大人又经不起舟车劳顿云云,总而言之,小渐一定不会来的,说不准还会用力嘲弄他「你几岁了还要我跟前跟后?」这么一想就打消了这个主意。

算了,明年回去的时候就跟小渐成亲吧。

李寂这么盘算着,然后悲哀地发现,今年的中秋居然要跟自己讨厌的一个人共同度过。

天道不公,不公至此啊。

这么感叹时,李寂已经把六部数百人马自动省略,只余下皇帝陛下一人,真是念兹在兹,一心一意只思君王的忠心臣子啊。

李寂终于发现进宫还是很有收获的,在席上摆着的酒是名品「桂花蒸」,入口清香绵长,微有桂花的芬芳。传说中最好的桂花蒸应为五年陈酿,多一年则味陈,少一年则浮浅。李寂喝下第一口时,已经陶醉了。

好想拎一壶回家慢慢喝啊……自己一次最多只能喝上三杯而已,多喝了一定会醉的……真是不人道的君王啊。

言邑的头上莫名其妙又多了一顶黑帽。

李寂慢慢啜饮着,最后决定多喝小半杯。少少过量,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结果饮后小半个时辰,皇帝退席时,李寂的脚步已经虚浮。为免出丑,他「尿遁」了。

月亮散得一地,把小小的树杈的影子烙在地上,漫漫风吹过来,吹得湖上粼粼生光。

李寂还没爬过湖上桥就已经坐倒在地了,靠着湖边的石头他慢慢地呼着气,只觉得呼出来的气似乎都有桂花的香味。

他苦笑,这酒后劲比想像中还要足,已经站不起来了啊。

趴在石头上,他慢慢闭上了眼。

沿着曲桥,言邑走在湖上。

清风徐来,一切安安静静,没有灯光,只留下月亮的影子,昏黄的光一直淌进心里,忽然想到了塞北的月。

这里看月亮,感觉要小很多呢。

言邑早已经挥退了司吏侍从。

说起来,身边好像没有一个人能陪他赏月了。

看着月光,言邑张开手掌。

月光浮了一手。

他慢慢扣住。

寂寞还没有浮上心头,就看到前面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言邑一愣,然后轻轻走上前去。

一个人趴在石头上,在他的身边有微微的酒气,看来是个醉汉。

言邑的眼睛眯了起来,是什么人胆大到醉到御花园?

朝那人踢了一脚,那人仰面翻转,呼呼大睡,月光洒到了他的脸上。

言邑嫌恶地皱起了眉头: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个人是工部新上任的给事中,名字应该是叫李寂。

这种人怎么能作官?言邑深深为自己的眼光忏悔。

又重重踢了李寂一脚而对方一动不动后,言邑看了看湖面。

下一刻,他把李寂踢进了湖里。

一声惊叫,惊起鸟儿无数,可怜鸟儿栖在枝头都睡不了一个安稳觉。顿时整个花园内一片大乱,有司吏冲过来:「皇上怎么了?」心中惴惴不安:难道说有刺客?不会这么倒霉吧?!直到看到言邑站在湖边的身影才放下心来。人越来越多,杂沓的声音里湖面荡漾,月亮全碎了。

大家屏息看着言邑冷冰冰的脸,再瞟下眼时,就看到湖中央一人在冒着泡儿,挣扎着发出惨叫,间或「救命」的声音。

李寂总算是醒了。

被人拖上来的李寂全身湿淋淋地趴在殿中央,全身颤抖。言邑看着对方「害怕」的样子,再度皱起了眉。看来李寂应该是知道错了,言邑想了想,中秋在即,他又是新上任,年轻气盛,犯错也是难免。眼下用人之际,革除了朝中旧老,需要新血,这件事就小小惩罚一下罢。

这样想着,他对随侍李承贺道:「传旨吏部,扣李寂半年俸禄吧。」

李承贺应着领旨。

跪着的那个人却有异议了,一边抖着一边说道:「陛下,臣惶恐,如此冒犯天威,臣罪该万死,臣无颜再侍奉皇上,请皇上免了臣的官职。」

一边说着,李寂一边磕头,顺便想着池水真冷,全身控制不住地发抖,真是讨厌啊!不过如果能趁此良机脱离官场,也不枉这一场「秋泳」。回去一定要喝姜汤祛寒!

言邑暗中点了点头:虽然没什么大能,总算是知错能改,也不失为好品性。看来工部诸人对李寂的评价倒是不错。毕竟人人削尖了脑袋朝官场钻,似李寂这般的倒是少见。

如此想来,嫌恶之心倒是去了三分,言邑温言道:「李寂,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既然知道错,以后莫再贪杯误事即可。」

李寂一愣。不是说皇上治军时极严,动不动就要小惩大戒。难道现在转性了?一边想着一边继续磕头,说起来自从进了宫之后,这磕头功是越来越俐落了。

「臣惶恐,臣罪该万死,求陛下重重责罚!」

言邑看着座下磕头如捣蒜,嫌恶之心不由得又去了几分:「怎么?李寂你是在质疑我么?」他声音温文,话却是极重。

李寂的头磕不下去了,再磕下去就糟了。不由得苦了脸,看来这次又走不掉了……然后他认命说道:「臣领旨,谢主隆恩。」

身体越来越冷,风声越来越大,风的里面,一朵桃花飞走了……

呜呼哀哉,幸甚至哉……李寂抖得更厉害了。

言邑看了看他,又朝座下司吏说道:「传旨太医院,煮些药汤给李寂吧。」

「是。」

李寂一愣:不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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