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言邑慢慢伸出的手擦身而过,扔了一块木炭进火炉,然后继续开始缓慢踱步:「李寂,你应该明白君王的权威不容挑衅。」
「是,臣不敢。」
「不敢?你刚刚就在暗示我的确是个暴君,我的确应该受到天谴。」
「臣不敢,臣不是那个意思。」
「哦?那你是什么意思?」言邑这回的话带上了一丝玩味。事实上经过对方这么一顶撞,之前已经被激起的战斗欲望更加火热,只不过这回针对的是面前这个人。
言邑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喜欢用论辩说服对方的人,他更乐意用刀。不过面对着看起来骨头有点硬的书呆子时,有时也得动动嘴。
李寂又犹豫了一下,然后才说道:「那些百姓只不过是因为害怕而已。」
「害怕?」言邑打断了对方的话,微微眯起了眼睛。
「是的,他们害怕。他们身无长物,力如蝼蚁,甚至没有办法在饥饿中保护自己的妻儿。他们害怕,他们的力量如此之弱,一场洪水就能把他们摧垮。正是如此,他们更加害怕。而人总是这样,越是害怕越是悲痛,就越要找藉口。陛下,他们把自己对灾难的无力和对生活的悲痛全部都转嫁到您的身上,您就是他们黑暗生活中唯一的出口。他们不认识您,他们不清楚您是怎样的人,他们所知道的,只不过是一些道听涂说的资料和畏于你天子威严的想像。他们只不过是一无所知的愚民,想要让自己的无力感找到发泄的地方而已。越是痛苦,他们的话越是尖锐,对您的恨越深。」
言邑沉默了。
火光里,他的脸有着清晰的棱角。李寂无畏地对视着他,眼睛那么坦率,又仿佛带着一丝痛苦。李寂仿佛看着言邑,又仿佛穿过言邑看着无数的人。
言邑缓缓地问,一个字一个字,在沉静的室内听起来如同每个字都敲击着回响:「所以,我就活该被他们辱骂,活该作他们的出气筒么?」
「不该。」
言邑笑了,这个笑容让他像个听到好笑的笑话而笑个不停的孩童:「李寂,你让我糊涂了。」
「臣当然不认为他们的做法是对的。只不过其罪可诛,其情可恕。他们只不过是一群愚民,盲目如同黑暗中的雀莺,什么都看不到,乱冲乱撞而已。陛下,若他们看到了陛下的圣德,体味到了陛下的仁慈,那么所有一切怨恨都会如冰雪消融,所有人都会为他们的罪感到羞辱。到那个时候,就算陛下要让他们自杀以谢罪,他们都不会有半句怨言。」
言邑的笑容更灿烂:「你果然巧舌如簧啊。」
「臣不敢,臣只说实话。臣如果巧舌如簧,就不会说这些话,而是帮陛下的军计出谋划策了。」李寂跪了下来。
言邑又开始走动,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凭什么呢?我凭什么一定要选你所说的路呢?我相信先行讨伐这些流寇,再施以仁政也能得到一样的效果。」
「不,陛下的大军应当用以对付狡猾或者愚蠢的敌人,却不需要用来对付这些根本看不清方向又无力反抗的人们。正如同我们昨天遇到的阿牛。即使先前再如何仇视陛下,一些小小的恩惠就会让他终身感激,他们是善良又蠢笨的人,陛下的铁骑如果踏过他们的尸体,一来是大材小用,二来,并不能化解这仇恨,即使杀光所有的人,仇恨依然会深深烙印在后辈的心中。虽然陛下如参天巨木,并不会在乎这些愚民,但是臣在乎,臣希望臣侍奉的君王,是众人都无法逼视的君王。」李寂的全身都伏倒在言邑的脚旁。
室内似乎有点热,言邑看着这个跪倒在脚边的男人,沉默地看着。
他必须说,从这一刻开始,他讨厌文官。即使这个文官已经说服了自己也是一样。
李寂的眼前只能看到对方的炮裾和鞋的一侧,可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自信,他相信眼前这君王会听下自己的话,会选择另外的道路。
即使他是个君王,即使他是个威严又自负的君王。
李寂有着这样的自信。
如果这样子都没有办法,那么自己也只有认了。真说出口后,反而松了一口气,如果自己畏缩然后不说出自己的想法,李寂知道自己一定会后悔。
过了很久之后,言邑又开始走动起来:「起来吧。」
李寂依言而起,看到了言邑的脸。对方虽然没有说一句话,但是眼神告诉了李寂答案。
李寂笑了。
两天后,言邑召阮阿牛晋见,并「请」阮阿牛担任特使,与流民谈判。
阮阿牛看到三天前还与自己言笑的那个人一跃成为「钦差」,吓了一大跳。但是言邑以「微服体察民情」为由,获得了阿牛的谅解。李寂得知此事后,不禁暗暗感慨,果然乡里人家淳朴「好骗」啊。
当然,这句话李寂没敢跟人讲。那个时候,李寂正和李承贺躲在幔帐之后,听言邑如何骗人。
随后,李承贺与阿牛见面,并受皇帝之命,帮助阿牛平定乱民。
直到最后,阿牛都没有再和李寂见上面,自然不知道那个好心又善良的「李大哥」狠狠地骗了自己一顿。
乡里人家果然淳朴又好骗。其实李寂你与言邑背上的是同样的罪。
之后,李寂就没啥事了,每天待着看看忻州的资料,要求原来属于年丰属下的那批人做这做那似乎成了他唯一的乐趣。操控者这个游戏还是蛮好玩的,这是李寂唯一的发现。
言邑的事情似乎更少,结果无聊到每天捡李寂看过的文件再看一遍,然后再抬抬杠比如「你的字很丑」或者「公文格式不对」诸如此类,李寂初时暗地里皱眉,然后开始忍耐不了的公然皱眉,直到暗地里翻白眼。皇帝陛下是为找碴而找碴还是根本就是在耍着他玩?
当然,李寂清楚明白,看起来啥都不在乎的皇帝根本是扮猪吃老虎。每天夜晚他去上床睡觉后半个时辰内,必有李承贺部下快马来报军情。至于到底是李承贺授命按部就班或者言邑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这就不在李寂关心之内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就是保太平。各司其职,各安其命。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该管的千万不要乱伸头。这就是李寂的腐败哲学。
然后,李寂终于发现了乐趣所在。
院子里的迎春花儿开了,一点点粉嫩的鹅黄,在还带着寒意的冷风里轻轻摇曳着,如同羞涩的女子。
这儿的花估计比京城要早开半个月吧。李寂感动地差点流泪,顺便想起,这不是意味着他回去的时候是一路顺着春天的脚步赶回,一路都有花?没准还能看到桃花。
真好。
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虽然不在,看看桃花也是一样的。
人空闲的时候思念就会袭来,更何况本来就已经到了相思的季节——李寂想小渐了。
所以,某日一大早,李寂拖着阿南,带了一壶米酒,一篮水果,上郊外赏花去也。当然,这是在公事已经被完全摆平的前提下进行的。
才刚对着粉嘟嘟黄捏捏的花儿没多久,远处来了煞风景的人:言邑慢慢出现在李寂眼前。李寂傻傻地瞪大了眼睛,心想着这么长时间对下来怎么皇帝陛下还不觉得厌烦?为什么不放他一条生路让他透透气?
孰不知言邑也是大大吃了一惊。原想着偶尔出来透口气,结果还是碰到了属下。
正是因此,两人会面之时,相互脸色都不太好看。
言邑上下打量着面前的人,然后越过李寂看着他身后的阿南及阿南手中的酒浆和水果,然后轻轻眯起了眼睛:好啊,摸鱼摸到我面前来了。
李寂把苦脸藏了起来,只可惜心里的埋怨忍不住冒着泡泡:怎么走到哪儿都能碰到?上次上茶楼也是一样,好端端地遇了灾星。可惜这句话始终是不敢说出口的。
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对方的脸色,李寂深深行礼之后试探问道:「皇上可是来赏花?」
言邑一愣:「我哪里有李寂你的风雅,我只不过是来透口气罢了。」
李寂「哦」了一声,心想幸好幸好,您老慢走。
结果两人全都站定当地,互相等着对方说话,偏偏对方一言不发。沉默片刻之后,李寂不得不再度挂上傻傻的笑:「呵呵,我是来赏花的。」
言邑皱眉看了他半晌,然后慢慢环视四周:「哪里有花可赏?」言下之意「你是傻瓜」。
被对方隐含轻蔑的眼光刺激到,李寂也皱起眉头,狠狠掐过身边一枝可怜迎春的枝头,指着战战兢兢露在绿色萼片下的小小嫩黄:「喏!」
言邑仔细看着那花枝,看了半天后又狐疑地看了李寂一眼:「这是……花?」那么小一点,看起来倒更像是新吐芽的嫩芽样子。
李寂瞪大了眼睛,看着言邑貌似诚恳的狐疑。这是他生平第一回感到无语。这世界上有人不认识花么?但是他忽然想到北疆苦寒,哪里来的迎春花。这样一想,李寂便明了,忽然替面前这个连迎春花儿都不认得的男人感到惋惜:他少了人生那么多的乐趣啊!于是捺着性子,微笑道:「陛下,这是迎春花。」
「迎春?」言邑把接下去那句「原来这就是迎春啊」硬生生消灭在嘴间,因为他忽然体认到李寂的微笑里肯定有不敬之意,如果真把那句话说出来,还不被这奸猾之徒笑死。清了清喉咙,他点了点头,然后岔开话题:「李寂,你倒真是会享受啊。」
「哪里哪里,臣只不过偶尔为之。」李寂打着哈哈,「陛下也选了个好时候来踏青啊。」说话间,两个人都禁不住看了看四周,说实在,还真是无青可踏,只有秃秃的几根小草坚强地露着一点青色,顽强地探看着这个世界。
李寂禁不住沉默,终于又再客气了一下:「这边风景不错啊哈哈哈哈……」笑声最后消失在言邑颇有些厌烦的神气间。
言邑皱着眉,然后颐指气使地冲李寂说道:「既然你没事,回官邸去把忻州前几年的税银款项核对一遍。」
李寂瞪大了眼睛:「那个……臣已经对过了……」
「核对的意思就是在原来基础上再对一遍,李寂你有异议?」言邑微微眯起了眼。
李寂背上有微汗,稽首道:「臣不敢。」
言邑于是乎施施然离去,留下李寂一人独对着空自招摇的迎春花,愁眉而苦脸。
天道不公,不公至此啊~~
言邑很快离开了忻州,那是他离开皇宫已经达十天之久之时。当然,李寂被毫不留情地留了下来,作为留守人士继续迎接接下去的苦差使。
在李寂一边拼命打呵欠一边叫苦连天的时候,年来了。
爆竹声中一岁除。周伯请人从京中带了些许年货,还有新衣新帽,活像李寂还只是个未成年的孩子一般。这一年的春节,李寂是与阿南两人愁苦度日的。唯一庆幸的是,周伯还把小渐的信也捎来了:
寂哥安好:
过几天就要过年了,寂哥一切可好?北方一定很冷吧,小渐做了新棉衣给你捎了,你记得冷时多添衣,不要偷懒。若是身体不好,我自然会向周伯打听,到时可有你受的了。
这是第一次过没有你的新年,小渐真有些想寂哥了。昨天娘还说了,说你最爱吃猪蹄膀,叫我多腌几只。娘真是糊涂了,你哪里赶得回来呢?
不过寂哥放心,我一定会帮你多吃两块肉的。
昨天晚上做梦,梦见小时候你放鞭炮吓我,炸坏了我的新衣服,我哭得要命。跑回家的时候又跌了一跤。结果回家时娘说一定是我摔跤弄坏了衣服。我气坏了,整整一个月没理你。现在想想,其实那一年过得挺开心,无忧无虑的。寂哥,我真想回到那个时候呢……腊月苦寒,娘又爬不起来,想骂我都没力气了……
寂哥,我有时真有些害怕……
怎么又说到这些不开心的事了?对了,你上次托人带来的水粉我收到了。果然是京城的漂亮,就连楚大人都说好看呢。不过寂哥你也带得太多了吧,我哪里用得完?所以就送给了楚大人的妹妹,说是你谢谢他们的。后来一想不对,陌生生的男人家送小姑娘东西怎么好?但是收回来也不妥当,楚姑娘喜欢得紧呢。
算了,下次你回来的时候圆圆谎不要拆穿我哦。
哦,还有,这棉衣若不够,你记得捎信回来,我再给你做。
小渐字
看完信,李寂摊开了那条棉衣。软软的衣服,暖的是心。
他微笑着,忽然觉得做事都有力气了。
嗯,要记得请个大夫去看看姨娘的病,还得请人捎点药材去。
这样想着,李寂摊开了信纸……
在李寂被操劳了整一个月,忻州各项事务纳入正轨之后,人们一直关心的事也开始传来好消息:皇帝被证明具有识人之明的智慧和远见。阮阿牛与李承贺这对古怪的搭档取得了成效。在李寂看不到的地方,人心正在平定。
又过了十天,京城来人,请李大人把事务移交当地新任长官后回朝。李寂高高兴兴地离去了。其实他挺害怕出门遇到熟人被识穿「神医」的真面目,离开是件求之不得的事情。更何况,言邑早已经指定了年丰的继任者。一时半会儿,局势不会超脱掌握。
李寂踏着春天的脚步一路往北,回到了京城。回到京城后,面对的是一纸调令。李寂从工部调任督察院(负责各州县的工作事宜)任司事御吏,乃正五品官员。虽然负责的事情多而杂,较之工部的工作,督察院更像是杂务院。不过说起来怎么着李寂都是连升两级。
消息传到家中时,周伯当即摆开了猪头大宴,说是要祭祀祖先。李寂的反应则是微微一愣。后来弄明白皇帝陛下在这段时间内又「请」了几位老臣告老还乡后,这才恍然大悟:撤除旧党之后必立新人,看来朝中缺人,自己运气不错。
李寂开始办理交接事宜,直到二月底,才正式到督察院点礼划名。
入督察院的第一天,李寂就发现,身边几乎所有人都与他一样,全是由各部各科调过来的。比较过分的事情是,言邑下令督察院直接对他负责,初时不设立主理官员。也就是说,进去的全是正五品,打杂的是也。
所有人包括李寂都明白,皇上虽说开始不立主理,但是意在考察新人政绩。几乎所有的人都满怀抱负开始创伟业,只有李寂例外。
原因很简单,按李寂的逻辑:升官太快折寿,锋芒竟露易弯。他跳得够快了,歇歇歇歇。再说了,干大事的就那么几个,又累又忙,倒是办小事的,为国之中流砥柱,不可或缺,又清闲又空。两相比较,孰利孰弊不言而喻。
在此我们不与李寂辩驳他议论中的非逻辑之处,我们只体谅他的美好愿望吧。
总之,李寂抱着「一辈子作个五品官也够俸禄娶小渐」的想法,快快乐乐地进了督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