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北国的冬天渐渐的来临了,李重光的病渐渐有了起色。日子也过的,怎么说呢?有了些些平静。
那个夜晚,李重光是又一次昏在那个废殿里的,而醒来的时候已经在晋王府了——不是没有害怕的,李重光可以说一身颤动的看着那个男人走近身边……可是他的眼睛没有那么可怕了。还是命令式的吩咐着自己吃药吃饭,可是义的眼睛躲藏着,带着一种可以走近的气息,在看着自己……
而李重光每次合上眼睛,泪就不停的涌出来……
忍耐着这些做什么呢?!
皇帝,还有这个男人!
这样的用自己的身体,换来他们的一时温柔吗?!
想起了胤的怀抱和温暖,那样的,皇帝的一时爱宠——用自己这男人的身体换来的,卑劣的爱宠!遗臭万年的“爱宠”!
——只是为了活下去吗?!
只是为了……这样耻辱的活下去吗?……
这样、不知耻的自己……
感觉,命运就好象一环环紧紧套过来的绞索……
活下去吧……自己在北上的路上这样想着……
或者就这样死去……自己在被皇帝强暴之后这样想着……
且这样活着吧……又是,这样的苟且的想法……
那个夜晚,当义再次坐到床边的时候,李重光,麻木着,空洞着,这个躯壳,那个灵魂——屋外的桐叶鬼哭,一阵阵,将心抽空了、扫没了、卷去了……
李重光的生活较之以前平静安定了些,因为皇帝病后实际的掌权者:赵光义的不再为难。
义是很忙的,每天每天除了到皇帝宫里去问病外,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去做:几乎是公开的秘密,臣子们无不上义的晋王府,还有各地的使者……现在这个天下,几乎是赵光义的了。
而胤的病床边,时不时,李重光还会应召入宫。
围坐着宫女内监,或者还有一两个妃子,胤并没有太多的话要跟李重光说。或者只是静静的坐着,或者在沉默了片刻后让李重光读几首全唐诗来听,胤的旧伤在冬天的冷天里引发了风寒,总是气喘着,可是他的眼睛,总是这样精神专注的看着李重光——
那是个三月将近的初春下午,读着唐诗的李重光发现疲惫的皇帝似乎已经睡着了。
悄悄的停下声音,转头看看殿门外的宫女和内监,李重光在犹豫着是否应该叫人过来为皇帝盖好被子——想了想,他轻轻的抬手,拉住了半掉的锦被——还没有拉,胤的手从下面突然的伸上来——动作的快速,还如平日,力量之大也未见损耗……
望着自己的眼睛也一如往常……李重光轻轻躲开了他的注视:皇上累了,臣告退……
胤的手用了再大的一点力,将他拉近了胸口……然后那不过是个轻的触碰……干裂了的唇,提醒着皇帝是个病人……浓的药味、浓的男人气息、浓的……可以直透到李重光心尖的悲伤的味道!
一股股,涌上来。
“你……”半句话,只提了一个字,胤突然的停住了那个问句。
胤放了手。
几乎是将所有的希望放弃一般,胤几乎是丢下了他的手……
挥挥手——
李重光躬身退下去了。
出了皇帝的寝宫,李重光再次站住了回头——谁要在这样的忭梁在这样的宫殿里种这样多的梧桐呢?寂寞的梧桐……胸口又有那样的一句千愁万绪要化做词句出口,而跟上来的内监的话却将他打断:
侯爷,晋王殿下还在宣辉殿处理政务,您还是不要先走的好……
是提醒、还是根本是命令?
李重光已经习惯的这样晒笑着自己,逆来顺受而已!
过了这个春天,就是李重光来忭梁的第三年了。
一路走过已经有了暮春景气的宣辉殿,来来往往的人群充斥满了献媚的丑态,而李重光知道自己也不过是这些跳梁小丑中的一员:巴结着下个皇帝,换的自己的生存……
正是晚餐的时间,义的下颌一点,看着李重光走了进来的身影——兄长基本上过几天就要传召他入宫,可是也不过是简单的谈话或者听他读诗……再次眯细了眼睛看住他:自然的态度,不在意其他人的或嫉妒或轻视的眼神……呵呵,义点了下头,让内监将歌女叫进来:其实了解李重光这个人何其简单!只要听听他作的词就好了!
吃饭的时候,李重光有点不太舒服的样子,因为他听到自己的词被这样的唱了出来——没有其他人,只有他和义,而歌女唱的,正是前几天他刚刚做好的词:
思乡,简单的想念着自己的江南的那首词……
独自莫凭栏
无限江山
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间
义有意思的看着他的脸色——虽然没有出现预期的震动,可是仍然看到了他眼神的那点动摇……因为昨天夜里,听着微微春雨的淋漓,李重光喃喃的读着这样的句子: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所以一早起,义就叫自己的歌女去找李重光府里的胡二娘,学会了这首新词……
这样玩赏着他的悲伤,义发现自己越来越感兴趣。
伸手,摸到他的头发——因为发现了一丝银光……李重光偏过了头,摆出一张冷冷的脸孔,无言反抗着……简直无法想象这样的他,会那样的哭泣着,在自己怀里……
那是床上的奇怪景色——
忍耐在男人欲望里的李重光,总是在所有的情欲退去之后,眼泪滚滚而出——不说什么,越哭就会越依靠在义怀里,无法抬头的哭泣……
知道他会怕黑夜的黑,
知道他会恐惧窗外梧桐的夜哭,
知道他会在沉沉的凝视里想起着江南的一切……
仍然是这样恶劣的,玩笑着的,欣赏着他的悲伤——义强硬的将这个身体拥在怀里……然后在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耐之后,终于等到他的崩溃,他的泪水……
又涩,又甜,又让人心动神摇的泪的滋味。
还有那泪之后,静静让自己抱着时候,他喃喃念着的字字句句……然后第二天清晨,义张开眼睛,总能看到李重光在晨光里握了细细羊毫,在纸上婉转而行的纤细手腕,划出道道墨痕,然后那就是一首简单直白痛苦的词……然后,他会用自己的曲调轻轻的那么唱一遍……然后,这样的他,才会在清白色的晨光里,露出一点谁也不许看到的微微笑意……
义静静的躺着,注视着。
人和人,是怎么互相了解呢?
如果仅仅可以,用这样的一个拥抱就可以化开对方胸口的所有悲伤,又或者,用一个自己可以实现的诺言,能不能,看到那个人真心的笑容?
义不知道。
只不过,用这样的手臂和自己身体抱住他,吮着那泪……
也许,一切都会阴云般散开,也许,那样的阳光里,可以见到他的笑颜。
天变得濡热了,终于降临的雷雨之后出现了缤纷的彩虹。
美丽的幻色虹彩,李重光觉得很美。胸臆间涌起了久违的书写欢乐词句的热望……也许是太陌生了,词句没凝成几句,酒却喝的过多,醉倒在热闹缤纷的晋王府欢宴上。
醒来时已挪到了府里的水阁上,是惯常喜欢的那间有硕大六角明瓦窗的宽敞云轩——坐起来后急急的想回忆起刚刚那几乎转瞬而过的欢愉字词——口干舌燥着,想找只笔、一张纸、半砚新墨……
——这里没有纸笔,爬起身来廊下左右无人,顺着雷雨新晴后舒朗的沉沉午后,李重光走向义的书房。
新荷下躲着成双成对的鸳鸯,函萏初发,晚来风急……
景色不错,促人流连……
书房的门半掩着,没什么侍卫内监在——应该是没人在吧?李重光坦然的推门,高亢的女子娇声,却是那么熟悉——
——李重光在知道那件事后,从来没有再碰过自己的爱妃。
不是嫌她污脏,只是不愿伤心!
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深深沉迷的爱妃的横陈玉体、娇喘香汗、花容月貌会让自己想吐!……在其他男人怀抱里、尤其是赵光义的怀抱里……
丑态。
好想吐……
床上的人自然也看到了李重光。
掉头而去,也许不该再叫“爱妃”的周性女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呼、而义低斥着咒骂——李重光干呕着,只想快离开、快、立刻!
在走到大门之前,被追赶而来的男人一把捉住——李重光腔子里所有的羞愤、耻辱……他直接抬手,犯上的一记耳光甩过去……
——白面书生而已,再怎么愤怒力气也有限,对方是骑马握刀的武夫,不是被闪过就是被再次捉住吧?
可是一声脆响,李重光又睁开眼睛时,才感到手心里的火辣辣……
而义左脸上一片死样的苍白……而后立刻转红!
是避不开?是没有躲?
电光火石,发生的太快,两个人就在寂寂的庭院里,都愣住了。
“为那个贱货……你敢打我?!”义咬着牙,迸出来的第一句话。
——赵光义知道自己的脾气不好,容易被激怒而暴躁,这个毛病不好。虽总在事后后悔,可是血气冲上头顶的刹那,什么都不管了!
他的一记回抽的耳光力道之大,李重光口鼻都被打出血的同时,整个人都被那股大力给击倒——滚落在雨后潮湿的土地上……
下来的事情好象出了点差错,总之李重光回到神来的时候,他已经逃奔出了王府,恍惚着,走在了人不多的傍晚大街上。
觉得没地方可去——那个被囚的小宅?回去如何面对那已让自己觉得丑陋的爱妃?再回去晋王府?多么可笑!皇宫……呵呵,天下之大、忭京何其之小!
城门处的士兵好奇的想过来查问,他身上精秀质料的长袍却使得他们犹豫了、继而打消了念头。田埂边的农夫荷锄回家,也无暇顾看这个看来落魄王孙公子……茫茫然走了许久,天好象完全的黑下来。不觉得累,不觉得疲,夜里的露水真大……
几乎被淋透才发现又是一阵缤纷的暴雨……
五里驿亭不遮风不避雨,四面八方淋漓而来的冷雨,仍旧不留情的打在全身……
耻辱的痛和急怒攻心的热消退后,感觉到冷了……李重光用手抱住了自己,因为冷冰冰水珠的袭击才突然的感觉到了很冷很冷的风雨交加……
义其实真的很温暖……
那种温暖和爆发出来的热量总是能让人忘记了许多不愿张开眼睛去看的事实——他的拥抱总是在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自己的身前背后……燃烧了身体的,那几乎忘记是了是种屈辱的,温暖。可以么?在这样的黑夜里想起的不是与周姓女子的美好往事,而仅仅是那个男人的热的胸膛……
那么胸口这样的刺的炙烧……
口鼻干了已经不再流的血味……
这样的在黑夜里哭了出来……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痛哭痛哭痛哭——嚎哭、宣泄、天地毁灭的、索性这样死去、这样的冷里、这样的无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