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西元一九九六年
“别开玩笑了,寻宽!”
著名的考古学者梁允希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一双不信却又带着狂热好奇的眼睛,隔着厚厚的放大镜,审视手上那张薄薄如纸张又似羊皮的画绢上的扭曲文字。
“我分析过了,老师!”寻宽摇着头,坐进研究室宽敞的旋转大椅,目光一瞬也不瞬的盯着面前的恩师,“这些文字符号看来年代久远,可是却是这些日子才浮在这张画绢上的,而且……我分析出来,这不是我们一般书写的墨汁,而是一种胶质凝固体,异常的牢固。”
梁允希透过镜片打量身前自己最得意的门下弟子,心知易寻宽所言皆实,但却仍不敢置信的望着手中的画绢。
“老师!我妹妹一定是想透过这些文字,告诉我们她目前的消息,拜托你,老师,无论如何,你一定得帮我这个忙。”
望着寻宽恳求的目光,梁允希犹豫的点了点头:“我认识一个年近半百的学者,他花费了一生心血致力于文字的研究,也许……他帮得上你这个忙。”
“谢谢你,老师!”寻宽绽出笑容,望着恩师在纸上抄写联络对方的电话与住址。
突地,一阵电话铃声自桌上响起,梁允希拿起话筒,抄写的动作倏地一僵,然后缓缓的放下话筒。
“抱歉!恐怕我无能为力了。”梁允希丢下手中钢笔,面露惊疑的望向寻宽。
“怎么?发生什么事了?”寻宽愕然的直起身子,不明所以。
“医院刚刚打电话通知你……”梁允希一脸沉重的表情。
“医院?!”寻宽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是啊!”梁允希突地露出一抹调侃的笑容:“他们说你妹妹已经醒过来了,你还管它上面写什么干嘛?”
不!不会的!这里是哪里?万年朝?西元一九九六年的医院?
寻风睁开双眼,目露惊恐的望着周遭陌生的一切,一刹那间,猛地翻身坐起。
“小风!小风!”易守谦夫妇热泪盈眶的站在病床边,一声又一声的呼唤女儿的名字。
这是奇迹啊!易守谦夫妇恨不得立刻拜谢天地。
“醒了呀!醒了呀!”一旁经过的护士呆了呆,随即扯开喉咙的放声尖叫。
醒了?!寻守谦夫妇呆了呆,望着女儿怪异的举止。
“爸!妈!”寻风虚弱的开口,又换来两者的涕泪纵横。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冯念秋狂喜的喃喃,“寻宽说得没错,你真的回来了!回来了!”
回来了?!寻风睁大双眸,只觉身子依旧一浮一沉,好似漂浮在海面上。
海?寻风怔了怔,随即脑海中不断窜过不同的画面。
海?谜样?一阵心痛狂噬向她。
“小风--”冲进病房的寻宽,望着刚苏醒的寻风一脸泪水模糊,不禁呆怔的顿下脚步。
“谜样呢?”寻风泪流满面,震撼了病房中的每一个人。
“他在哪里?”寻风厉声嘶吼,“他在哪里?谜样在哪里?”
小船漂浮了两天两夜,没有人知道它是何时靠岸的,反正……那又有什么差别……
往者已矣,追不可追。
烈日下,谜样形容枯槁的身影颓坐在船上,怀中依偎着一具冷硬的尸体。
偶尔的微鹰盘旋,成为谜样泄恨的目标,一个甩手飞掌,便让那些笨鹰摔死海面。
“你放心!我会守在你身边,没有人可以伤你一根寒毛。”谜样面露戚色的对着怀中人儿保证,随手一掌又震死一只秃鹰。
“咦?你怎么还没去啊?”一道身影轻盈的落在船首,是一名童颜鹤发的黑衣老者。
谜样没搭理他,恍如未闻的用手指轻触他的雀儿的脸庞,仔仔细细的,像珍惜一件稀世珍宝。
“人都死了,你还摸什么摸?”黑衣老者垂目一睁,十分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的徒弟。
真个怪异到家了!他老巫风什么时候教出一个恋尸狂的徒弟了?
“喂!喂!小子!你还在这穷磨蹭什么啊?我不是要你跟着你的云雀走吗?”老巫风双手一插,玩味的上前几步,几乎是好奇的打量谜样怪异的举止。
“我会跟她走的。”谜样神情冷凄的靠向佳人的脸,“我会和她一起长埋地下。”
“呸呸呸!埋你个头啊!”老巫风气很快要吐血,幸好他早有先见之明,七、八年前就把这食古不化的白痴徒弟送下山,要不然他一定早登极乐世界,提前说再见。
“摸,你还摸?”老巫风一脸气炸的揪起谈样,“看清楚点儿!她是阿玛泰,不是你的易寻风!”
谜样挣回手,看不出有什么差别,雀儿就是阿玛泰,阿玛泰就是雀儿啊!
“你的雀儿已经在西元一九九六年的台北士林啦!”老巫风喷气道。
果不其然,谜样终于有了一点不同的反应,他的目光缓缓调向面前的老巫风:“你说什么?”
西元一九九六年?他没听错?难道寻风阳寿未告终止?
“快没阳寿的人是你!”老巫风看出徒弟的心思,不禁扑哧笑出声。“动作还不快一点儿,待会搭不上阴间的投阳快车,到时你想哭都来不及啦!”
不待谜样反应过来,老巫风一把拉住他,就要上岸。
“可是她……”谜样恋恋不舍的望向船中的尸体。
“唉!”老巫风叹了口气,“交给我,我会妥善安葬她的,好歹她也是堂堂的泰族公主,乱葬不得的。”
谜样回望了最后一眼,这才跟着老巫风上岸,急急奔向岛上的仙居之处。
“寻宽,你快想个办法呀!再这样下去,小风的身体会吃不消的呀!”
医院长廊里,冯念秋声泪俱下的瞅着儿子,易寻宽的神色黯然,怔怔的凝望病房中一动也不动的小妹,心中也是同样的一筹莫展。
三天了,不吃、不喝、不说话,难道她奇迹似的苏醒,不是为了宽慰父母的心,而是为了让他们从此绝望吗?
寻宽痛心的别过头,求他又有什么用呢?打死他,他也变不出个谜样来啊?
“易伯母,易大哥!”脚步声停在两人面前,是方若旋那张白皙却略显清癯的清秀小脸。
“若旋,你来得正好!”冯念秋哽咽的捉住她的手臂,央求道,“小风什么人的话都听不进,你是她最要好的朋友,你劝劝她,她会听你的。”
“妈!”易寻宽皱眉的扯开母亲,深怕她的过度激动会拧痛了若旋。
“我拭拭看!”若旋脸上浮起勉强的笑容,缓缓的步进了病房。
要不是前阵子跟着爱人出国,她也不会拖到现在才来医院,一得知寻风醒来的消息,她就急着订飞机票飞回台湾,一刻也不迟疑的赶到这儿来。
“寻风!”坐进床沿,若旋小心翼翼的轻唤好友的名字,一边细细审视她略见清瘦的脸庞。
寻风漠无反应的直视前方,像是浑然不觉若旋的存在。
“你听得见我的,是不是?”若旋脸上浮起笑容,轻轻握住她的小手,“我知道你听得见,就像你听得见易伯母的哭声,也看得见大家脸上的忧心忡忡一样,你关闭不了自己的知觉。”
察觉寻风的手指微颤了下,若旋深深望进那双失去焦距的双眸:“我不管你在这段昏迷的日子里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你已经回来了,你让易家所有的人对你重新燃起了希望,难道你忍心再让他们失望一次?”
“你不明白。”寻风缓缓开口,神情掠过一抹冷凄。
“我的确是不明白,不明白你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明白你为何这样伤害自己,伤害所有爱你的人?”若旋眼中闪着激动,她有反应了,不是吗?那表示什么?希望?
“我不想伤害任何人。”寻风眼底浮现泪光。
那不是梦!那是清清楚楚的痛!她失去他了!她把谜样一个人留在孤单无依的万年朝,云雀是他唯一的希望啊!
“既然不想伤害任何人,你就该回复你原来的样子。”若旋打铁趁热的追击。
原来的样子?她原来是什么样子?易寻风?雀儿?阿玛泰?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寻风疑惑了。
“新学期就要开始了,我已经要求教授延期收你的神话报告。”若旋认真的逼视她,“答应我,你去照常上课,正不该再让他们伤神。”
“我会试着找回她!”寻风眼神空洞的点头。
找回她?!若旋不解的望她一眼,随即无可奈何的长叹口气。
“你在开玩笑?”
海岛上的老巫风住处中,谜样撇了撤嘴,瞪视自己身上乱七八糟的鬼画符,水晶钥匙已挂在他的颈项,祭桌上的永生罗盘也已开始缓缓转动,然而老巫风脱口而出的话语,却仍教他难以置信。
“没错!你会附身在一个三十二岁的男人身上,容貌模样是没什么变化,但是你会忘记所有万年朝的一切事物。”老巫风不厌其烦的再重复一遍,一边还翻了翻手中的“巫奇天书。”
忘记?!谜样心中漫过一阵恐惧:“你是说……我会忘了雀儿?”
“没错!”老巫风肯定的点了点头。
“那我还到西元一九九六年做什么?”谜样难得失控的大吼出来。
既然他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那他到西元一九九六年干嘛?忘了他的雀儿,他还怎么找她?老天!他该不会连找她的事都会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这倒是!”老巫风恍然大悟的皱起眉头思索半晌,“除非你不喝投阳快车里的忘魂水,但是……”
“但是什么?”谜样皱起逍眉。
“除非你愿意当个哑巴!”老巫风挑了挑眉。
哑巴?!谜样想也不想便答:“难道没有其他方法保留我的记忆?”
“有是有,不过……没有人成功过。”老巫风皱起白眉,明白自己已经勾起了谜样的好胜心,“投阳快车有十二个车厢,每一个车厢都有专人伺候忘魂水,而每一个投阳的灵魂都要依照自己的冤孽级数,分别喝下每一节车厢的忘魂水。”
“什么意思?”谜样不解的追问。
“所谓冤孽级数,意思是你这辈子所欠下的情债、仇债,爱怨憎痴愈没个了结的人,喝的忘魂水分量就愈少,也许只走过三个车厢,喝过三杯忘魂水,前世的记忆依旧模糊残存,来世还要死缠不休。”
谜样理解的点了点头:“你所讲的没有人成功过,是……”
“不管你在第几节车厢,”老巫风截口,“除非你能力闯到第一节都没沾到半滴忘魂水,那么你才能不忘记万年朝的一切事物。”
力闯到第一节?!谜样质疑的挑起眉毛:“真的没有人成功过?”
“没有!”老巫风信誓旦旦的保证,言下之意,大概也不相信他这个傻徒能完成这项壮举。
“力闯之后呢?”谜样沉声问道。
“跳车啊!”老巫风理所当然的口吻,“难不成你还等着被捉进去重灌十二大杯啊?”
闻言,谜样深思的点了点头,“开始吧!”
老巫风微微一笑,突地念咒,永生罗盘飞快的转出一团光球……
“唉呀!排队!排队啊!挤什么挤啊?赶投股也不是这么挤法嘛?”
“唉呀!你踩到我了呀!你是第几节车厢的啊?第五节?在前面啊!你瞎啦!那么大的五你没看见啊?”
一阵阵刺耳的吆喝,唤醒谜样自沉的意识。
“兄弟!喂!轮到你啦!”一只大手拚命似的敲打他的肩膀。
“这是哪里?”谜样头痛欲裂,勉强睁开眼,环视前排一列又一列的黑色长方盒。
“投阳车站啊!”敲他的人一脸不耐的递给他一张红票,“你是第四节车厢,快排队去,车子要开了啊!”
第四节?!谜样吃力的站起身,望着前头一大堆装扮各异的人群,怔怔的忆起老巫风的交代。
第四节?!那表示他得闯过四节车厢,应该……不难才是!
谜样缓缓举步,最后一个走上车厢,望着最后的空位,下意识的坐了下来。
“快喝!快喝!”一个打扮怪异的大汉,自一旁传过一杯一杯的黄水,命令众人喝下。
一杯黄水传到谜样手中,快车跟着摇晃启动,他皱了皱眉,望了车厢门一眼,随即弹跳起身,往车门直冲。
“拦住他!快!那家伙冲到第三节去了!快!”负责传递忘魂水的大汉愕然了下,随即扯开喉咙大喊。
一堆莫名冒出的大汉朝他追了上去,七手八脚的捉到了他的鞋子。
第三节?!谜样哪管鞋子飞落,拚了命的跑,沿途又窜开几名大汉,直奔第二节。
“捉住他呀!”一名大汉扑了过去,在第一节车厢和第二节车厢之间捉住他光裸的脚踝。
糟!谜样惊怒的蹬腿,却趴在地上起不了身。
“想逃是吗?”一名大汉自第一节车厢走来,手上端着一杯黄水,面露狰狞的强行扳开谜样的嘴巴灌了进去。
“滚……”一口黄水咽进谜样的喉里,教他震怒的瞪眼,跟着暴怒的挥舞四肢,踢开了捉他的大汉。
“该死!捉住他!”黄水被泼洒在地,那名汉子愤怒已极的怒吼。
“我捉住他……”另一名大汉拉住了谜样的裤脚,不禁转头兴奋的大吼,未料谜样却伸手揪住他的脑袋,直直往车门撞去。
车门“呼”地撞开,谜样放手跳了下去,在众人的惊叫声中,坠入了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好痛……谜样痛苦的皱紧浓眉,只觉那口不小心咽下的黄水,像浪潮一波一波的冲到他的脑际,刮去他一片又一片属于万年朝的记忆……
“喂!听说有新来的教授哦!长得高高帅帅的,很像外国人也!”
“真的?哇!那这学期一定又……”若旋顿了顿,意识到后座的寻风又怔忡的凝向窗外,不禁叹了口气的转过身,“你又发呆了,寻风!”新学期的第一天,她实在无法忍受好友的失神呆忡。
“我昨晚又梦到他了。”寻风目光一瞬也不瞬的注视窗外。
“他?”若旋皱眉,“谜样风?”
寻风怔怔点头,突的脸上泛起一抹笑道:“他说他会来找我,你相信吗?”
若旋翻了个白眼,暗暗摇首:“快上课了!你就别再作白日梦了,行不行?”说着,她又露出神秘兮兮的笑容:“刚刚他们还在说系上又来了一位新教授哩!难道你一点儿都不感兴趣吗?”
寻风摇了摇头,一点儿都不带劲儿。
“无聊!”若旋皱眉,“听说是美国白人和印第安的混血帅哥哩!耶鲁的哦!”
管他是耶鲁的还是酱酒卤的!寻风一脸闷闷的转向窗外。
“算了!”若旋气妥的转回身,知道这是个死胡同,谁也帮不了寻风脱身。
上课铃声此时恰恰响起,“半当”教授刚走进教室,窗外却传来剧烈的嘎声大响,吓得众人纷纷骇然起身。
“车祸!老天!”若旋惊恐的瞪大双眼,二楼教室的视线恰好不偏不倚,可以清楚看见街上撞得稀巴烂的全新宾士。
“妈呀!”一个男同学大声惊呼,“宾士头都可以凹进去,不死也半条命啦!”
“宾士?”半当教授愕然的望向窗口,眼见那辆与宾士相撞的摩托车骑士已翻身爬起,而闪避不及撞上校园围墙的宾士车门也被缓缓打开。
那是……寻风呆怔的目光一阵陡亮。
“老天!这样还没死啊?”一名男生又大叫起来。
走下宾士车的高大男子,摇摇欲坠的扶着车门,阳光衬得他那头札起的棕色马尾闪闪发亮,而那身影……那身形……
“谜样!”寻风突地尖叫,吓坏了身旁的若旋。
“严教授!”半当教授同时惊呼,反身跟着率先跑出教室的寻风奔了出去,一堆学生张口结舌的也忙追上去。
“谜样……”不管众多围观的人群,寻风疯了似的冲到宾士车门,抬头望向依旧搞不清东西南北的男人。
“这是哪里?”望着刺眼的阳光和嘈杂的人群,谜样抱着泊泊冒血的前额,一双金眸透露出一抹困惑与不安。
“西元一九九六年的台北士林!我的家乡啊!”寻风兴奋欲狂的抱住他,忍不住的涕泪纵横。
“台北士林?”谜样疑惑的环视周遭。
“严教授!你没事吧?”半当教授急急的冲上前,喘息未止的关心道。
“严教授?”谜样和寻风两人同时呆怔的望向半当教授。
“是啊!”半当教授呆了呆,“你是新来的历史系教授,我们昨晚就说好今天要来学校报到的啊!”
“报到?!”寻风愕了下,急急道:“他才不是什么严教授,他是我丈夫,他叫谜样风!”
“谜样?!”人群中的若旋吓得目瞪口呆。
“丈夫?”半当教授和众多同学一阵骇然。
“丈夫?!”未料谜样的厉吼却盖过众人,吓得寻风整个人为之呆怔。
“我什么时候变成你的丈夫的?”谜样强忍脑中剧痛,大吼大叫,“你这个泰族的女奸细到底施了什么法术?老天,我们怎么会在这里,这是哪一族的衣服?我的三万大军到哪儿去了?我下个月还要带兵打仗呢!”
“谜样……”寻风呆了呆,随即用力摇晃鬼吼鬼叫、紧张过度的谜样。
老天!他一定是撞到脑子,失去部分的记忆了!寻风心疼万分的轻抚他额上的伤口,奇异地,几近崩溃的谜样果真静默了下来,怔怔的注视她爬满泪痕的脸庞。
“我是不是忘记什么了?”谜样缓缓开口,总觉得脑海中浮沉着一片片被剥落的记忆光鳞,心中莫名的涌上悲喜交集的情绪。
“你只忘记了一点点。”寻风轻拭他额上滑落的血滴,“你放心,我很快会让你记起后半段的故事,很快!”
炽热的双唇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贴向谜样,出于潜意识的本能,谜样金眸漾出一片柔光,环住身前娇小的身躯,给予自己最渴切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