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翌日,天还末亮,一夜末合眼的梅就到“孟园”吸取一袭清新的晨露;二月天的清晨是极冷的,梅拉了拉肩上的斗篷。
斗蓬!
这不是龙翔那天清晨帮她披上而忘了带走的吗?不晓得他今天有没有来?他终日在外奔波,比她更需要斗蓬护着,该还给他的,梅想。
踏上“聆亭”,梅不断回想前晚孟霆的那番话,想必这些年来。他都是在无比痛苦的煎熬与自责中度过。而孟聆又是怎样的女子呢?
她应该是个敢爱敢恨,为了追求爱情,可以不顾一切道德与舆论的压力,就像自己的母亲──
梅对母亲可说毫无记忆,只知道她是中国人,而且生长在很有权势的家族中,每每提到这段往事,爹地就显得特别伤心、无奈。所以,在听了孟聆那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之后,梅才真正体会到妈咪当年为了生下她,势必也遭受到极大的阻力与异样的眼光。
东方曙光渐露,远处那片日出时的粉彩正闪闪耀起,是否也在告知自己的未来呢?梅遥想着。
前方正厅隐约传来阵阵爽朗的笑声,听不清是谁在交谈。想想自己也该回房去换衣服了,斗蓬下还穿着睡衣呢!万一让孟霆撞见自己衣着不整的到处溜达,那岂不是羞死人了?
岂料梅才刚踏进门,就一头撞进一处宽阔坚实而温暖的怀中,伴着一股特有的男性麝香。“怎么一大早就穿得这么单薄到处闲晃,小心着凉了。”温柔又具磁性的声音,贴在梅的耳旁,轰轰作响。
梅的心跳得又快又急,仿佛就要从嘴里蹦出来似的。
“我……只是到孟园散散心,看日出。”梅略带羞怯地拉了拉斗篷,抬眼望他。
天呀!眼前的郁孟霆竟是如此的迷人。
此时的他,仅着睡袍,头发微乱,有撮发丝不听话的垂在前额,使他看起来益发佣懒与性感。
有个性的浓眉,满载深情的黑眸,外加呈现漂亮弧度的双唇──梅就这样愣愣的盯着他,丝毫不知自己的斗篷无意间开了个扣子,里头的衬衣隐约可见。孟霆和梅彼此互看着对方。谁也没有再说话,时间仿佛就此停住。
“咳!咳!”刻意的咳嗽声敲醒了两双迷恋于交会线上的深眸。
“哟!梅,好久不见,你还是如此清新可人。”开口的是龙翔,带着明显的轻挑和捉弄,怪异的眼光来回扫射在两人脸上。
郁孟霆迅速将梅的斗蓬拢了拢。
咦?不对!为梅订制的斗蓬尚未送来。那这斗篷?好像是──
龙翔的!
对了,昨天清早在孟园中,龙翔为梅披上的,怎么他没拿走?
这家伙果然有心!难怪这阵子老往这儿跑,他还直呼梅的名字!他们很熟了吗?
看着梅的身躯里在别的男人的斗蓬内,郁孟霆真恨不得撕烂它。但此刻悔仅着单薄的睡衣,自然不能就此掀了这斗蓬,何况龙翔又在一旁,他只好恨恨地忍着。
“你好,龙翔,我们不是昨天才见过吗?好像没有很久嘛!”梅礼貌回答,未能察觉眼前两个男人之间存在着不寻常的气氛。
“哦!对我而言,一日不见,就如隔三秋之久,好难挨的!”龙翔以手坞心。夸张而戏剧化的肢体语言,眼睛却是盯着郁孟霆看──带着邪邪的笑。
郁孟霆防御似地以其高大的身躯挡在梅与龙翔之间,生怕龙翔那双不安份的眼睛胡乱瞧。虽然梅的睡衣已被他包裹在密不透风的斗篷之下,但他仍不放心。
“哪有那么夸张,你真是爱开玩笑。”梅似乎不太理解龙翔的暗喻,正经八百的回答。
郁孟霆的双眉越蹙越紧,嘴唇已经快抿成一条线了。他转过身,双手搭在梅的肩上,打断他们两人的对话。
“梅,你还是回房加件衣服,着凉就不好了。”他像在哄小孩,但语气却不容人说不!“换好衣服就下来吃早餐,嗯?”郁孟霆轻柔地在梅的额头上印下问候的一吻。并疼爱的轻抚她的秀发。
梅点点头,欠了欠身,回头往楼上走去。
郁孟霆的眼光随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尽头,才依依不舍的收了回来。
这一切一切全看在龙翔眼底。
当孟霆回过头时,整个脸跟着严肃起来,他就是有公私分明的本事。不过,现在的情况又有点不同以往。龙翔料想必有麻烦,而且肯定与自己有关。仔细回想,自己近来安分得很,几乎天天来报到,似乎没啥事值得令孟霆摆出那副想打人的模样?
为了自保,此刻最好以静制动,以免惹祸上身,龙翔打定主意静观其变。
“龙翔,你的斗蓬怎会披在梅身上?”孟霆终于开口。
“原来是这等事啊!看你那表情,我还以为发生什么天大的事呢!孟霆你也太紧张了吧?”龙翔于谜底揭晓后险些晕倒。
“你少给我耍嘴皮子,我要知道“你们”是怎么回事?”孟霆沉着脸问。
“我们?我们之间清白得不得了,她那斗篷是我见她上次衣着单薄在孟园中发呆,怕她着凉才顺手为她披上的──”
“这些我都看到了,我是说为什么你还没要回去?”
“很简单呀!我忘了啊!而且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我根本不介意。”龙翔真搞不懂孟霆在吃哪门子醋,难道恋爱中的人都这么草木皆兵吗?
“那么──”孟霆突然觉得自己很孩子气。
“孟霆,你实在不需这么敏感。你关爱梅的心,我完全能了解,也无意破坏。但你要梅真心接受你,就不该这么疑神疑鬼的,你必须学着去信任她,给她时间与空间才是啊!”龙翔以第三者客观的立场分析。
一向吊儿郎当没啥心思的龙翔,竟能冷静讲述一番大道理来,好像是身经百战的恋爱老手,天知道!他长这么大了,情窦未曾绽开过,不仅他讶异于自己有这般见解,对孟霆而言更像在头上重敲了一记。
或许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孟霆突然释怀,心情一下全放松了。是的!他爱梅,也期望梅爱他,是要心甘情愿、发自内心、毫无一丝勉强的。
“兄弟!抱歉,原谅我一时失去理智。”孟霆真心地说。
“你的意思是──雨过天晴喽?那我和梅还要不要“严守戒律”?”龙翔吁了口气,但仍有所警惕地问。
“当然不需要!”孟霆大方地笑着说。“不过,“保持距离”还是要的!”
天啊!龙翔按着额头大叹,爱情这东西碰不得!
他斜搭着孟霆的肩,眼光看向楼梯尽头的房间,摇摇头,不怀好意地调侃着;“可惜呀!可惜!全上海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女人要准备哭泣喽!她们就快要失去一个最有价值的黄金单身汉了。”
郁孟霆也不甘示弱地回敬:“别担心,有你在的一天,她们不会太伤心的。”
这是什么跟什么呀!干么又扯上我。龙翔无辜般地耸耸肩。
“走吧!先谈正事要紧。”郁孟霆轻快地边说,边步进书房。
***
他真是个百分之百专制的男人。
梅一边换衣服一边想──难道他关心别人时都是蹙着眉、粗声粗气的吗?
但──她喜欢他专制的关心。
待梅下楼时,孟霆已经出门了。她还是和小聆、银姨共度了愉快的早餐时刻。
不过,今天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令她兴奋又期待──她决定去应征工作了。
自从昨天梅意外的走失,今早,银姨就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而语聆也是紧迫盯人,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梅的房里,一头栽进梅的怀中,赖着不走。
终于──
中餐之后,梅假托身体不适回房休息,利用银姨带语聆午憩的时间,摄手慑脚的从房里溜出来。
为了怕银姨担心,她还是留了一张字条在房内,免得被误以为是离家出走了呢!
不过,幸运一点的话,她也许可以在午憩结束之前赶回来。
***
圣母堂位于公共租界,是一家天主教收养院,里头约有二十位收养儿童,负责人是一位年已六十的英国牧师,圆圆的脸、胖胖的身躯,加上两层的双下巴,一看就知道是个和蔼可亲的好人。
这位牧师已经盯着梅用中英文写成的“自我推荐函”有数分钟之久了,却迟迟末开口。
怎么?睡着了吗?
“你……叫……梅·里斯?”牧师用流利的中文问她,并戴上老花眼镜仔细打量。
“你父亲可是叫……雷·里斯?”
他……认识爹地?“是的。”梅据实以答。
牧师激动的站起来,从书桌后走向前,梅也连忙站起身来。
“梅……你都长这么大了,我没想到你这么早就来找我。”
怎么?他早料到她会来吗?
“你父亲曾写信给我,他说你迟早会来中国──在他死后,要我帮忙照应。”他顿一口气说。“没想到你比我预料的早到,那么,雷已经……”他神情略带黯然。
“可是,我是无意中看到你们的征人启事才来的,我并未听父亲提起过您。”
“哦?你现在住哪里?我们这边还有很多空房,你随时可以搬来。”
“不了!我现在借住在郁孟霆先生家里,他是父亲的朋友,很照顾我。”梅不想离开郁宅。
“孟霆呀!这小子,这么重要的事竟不告诉我,真是!”牧师忍不住咕侬。
“牧师……您也认识孟霆,难道……”
牧师充满慈爱的笑了起来。“孟霆可是我看着长大的。”牧师走到一面挂满照片的墙上,指着一帧合照给梅看。“孟霆是这儿长大的孩子,雷也曾在这里任教一年,我们是至交。你一岁那年,雷就带你回英国去了,唉!转眼间,你都二十岁了──你们都是我的孩子呀!”
原来,他就是孟霆提起的──“郁”牧师。
环顾这间办公室,梅突然有股难言的亲切感──圣母堂,孟霆成长的地方,也是她曾住过的地方。
“这样吧!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请你留下来,我们这里很缺老师的。”
“这是我的荣幸!”梅兴奋地答应着。
整个下午,梅和郁牧师就话起家常来了,并参观了整个圣母堂,完全忘记自己是偷溜出来的。
近黄昏时,梅才满心欢喜的离开圣母堂,正准备拦黄包车回去时,一道小小的身影窜到她的跟前,挡住她的去路。
“阿姨?”颇熟悉的声音。
是在码头遇上的那位小男孩。“爹──爹──真的是她耶!你快来呀!”
小男孩朝不远处一位年约四十的男子兴奋的喊叫。那名男子快步向她跑来,拿下披在脖子上的毛巾,必恭必敬的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说道;“石仔承蒙这位好心姑娘的照顾,真是非常感谢。”
“这位先生,我不明白”
“石仔已经将那天在码头发生的事告诉我了,我很抱歉,我们家石仔从不偷别人东西的,那次是因为我生病好些天,没法子出来拉车赚钱,家里没钱,这二楞子才会笨到要去偷人家的钱想给我找大夫。我已经狠狠的把他教训了一顿,我们做人可以没钱,但不能失了骨气是不是?那天真对不起,谢谢你没有向警务大人告发这笨小子,不过他现在也学会在码头帮人提行李,赚点小钱了。”他又一鞠躬。
梅终于明白石仔那份“义气感”是遗传自谁了,看来石仔有个明理又辨是非的好父亲。梅由衷的欣赏这对父子。
“我叫梅·里斯,你们直接叫我梅就行了。”
“梅阿姨,你要回家吗?我爹可以载你回去,我爹拉车技术是全上海最棒、最高竿的哦!”石仔一副与有荣焉的骄傲表情。看得出石仔打从心底深深敬爱他的父亲。
“你这小子!吹牛之前也不先量量咱们家的牛皮有多厚,万一将牛皮吹破了,岂不让梅姑娘看笑话了。”石仔的父亲不好意思地忙接着说,并顺手拿起手中的毛巾敲了石仔的头。
“哎哟,爹!人家可是在帮你拉生意耶!别自家人拆自家人的台嘛!”石仔的脸也红了。
梅看着这对宝贝父子,不禁微笑,她从没见过亲子之间也能藉由这般嬉笑打骂来传递彼此的情感与关心。
“请问,你拉的是黄包车吗?”梅问。
“是呀!赚点微薄的工资,糊糊口罢了。”
“这样吧!石先生,我想以后固定搭你的车好吗?就星期一到星期五,如何?”
“真的?这──怎么好意思!”
“不会的,我需要坐车,你需要赚钱,我们互牟其利,反正我不坐你的车,还是必须会叫别的车坐,既然认识,也算缘份一场,以后就麻烦你来接我,这是我的住址。”
侮递给他一张纸条。
“这……我不识字……”
“爹!我知道,我帮梅阿姨叫过车,她住在郁孟霆先生的家。”
“哦!郁孟霆!”他惊讶的说。
“你也认识孟霆?”
“当然,在上海,没有人不知道郁孟霆的,他可是响当当的大人物呢!”父子两人异口同声。
梅微笑以对,瞧他们崇拜似的神情,郁孟霆在他们心中一定占有某一层面的重要意义。
石仔开口道;“我以后也要像郁先生那样有成就,爹说,只要肯努力,我们全都能像郁先生那样。因为郁先生也是很努力。很努力才有今天的,对不对,爹?”
果然!
孟霆在上海的传奇性崛起,已经成为一般市井小民效法、景仰的对象。梅对他们两人点点头道:“当然,肯努力,一定会成功。”
三人相视而笑。
***
“梅,你可回来了!你上哪儿去了,我快急死了!”银姨一见梅进门就急忙的说。
“我有留字条给你!”
“这……”银姨似乎有些难以启齿。“银姨没念什么书,大字根本不认得几个,所以,字认得我,我可不认识它们……瞧你!”银姨拿出手绢擦拭梅额头上微微沁出的汗珠。“孟霆在书房等你回来,我先去厨房忙去,麻烦你顺便叫孟霆和小聆下来吃饭。”
梅有不祥的预感,她可以想像此时郁孟霆必是铁青着脸。
梅无奈地敲门。“进来!”口气不太妙。
果然!梅一进门就看到郁孟霆板着一张脸,坐在书桌前,小聆则坐在他腿上,倚着他,而她留的字条正摊在书桌上。
“小聆,你先下楼准备吃饭,爹爹等一下就来,好不好?”
语聆经过梅身边时,牵起梅的手,将脸颊轻轻贴着她,一脸担忧;她也轻抚语聆咖啡色的头发,极尽安抚。
“你上哪去了?银姨都急死了。”他等语聆出去后才开口,含有明显的怒气。
“我不晓得银姨不认识字,更何况,我又不是出去做坏事。”梅觉得无辜。
“这不是做不做坏事的问题,你在上海人生地不熟的,万一碰上坏人怎么办呢?”他的口气像极了爹地。
“我只是去找工作……”
“找工作?”他原本稍微平稳的声音一下子又提高了八度。“你住在我这里何必要找工作,何况你又是个女孩子,有任何需要尽管开口,没必要工作。”郁孟霆除了顽固又专制之外,还是个不可救药的大男人。
但看在梅眼中,他只是个在闹脾气的大男孩,梅走上前,带着微笑,用手将他垂在额前的头发往旁梳了梳,既不附和也没反驳。
而这突如其来的亲匿之举,使孟霆心神荡漾得几乎忘了自己刚才在抱怨些什么。
这男人的内心其实并不像外在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冷酷与难懂。尤其是她突然的温柔很容易就使他的怒气消失于无形,梅决定牢牢记住这一点。
“我不许你去外头工作,太辛苦了。”郁孟霆试图再摆出冷峻的面孔。
“我今天去圣母堂找工作,见到郁牧师了。”梅说得不经意,但却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我说过,你不需……啊!你说什么──郁牧师?”郁孟霆此时错愕的表情真是百年难得一见。
“对!圣母堂的郁牧师,如何?Surprise?”
“他……有提到我吗?”郁孟霆情急的执起梅的手间。
“这个嘛……”梅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郁牧师到底说了什么?”
郁孟霆眼底写满期待,热切地等着梅的回答,活像个等吃糖的大男孩。
“他说:孟霆这小子,梅来中国这么重要的事竟不告诉我!真是!如何?我学得像不像?”
郁孟霆大笑。“他就是这样,一点都没变。”
豪迈开朗的笑声深深地震撼着梅。如果能让这笑容陪伴她一辈子,该是无比的幸福啊!但是,梅心里明白她终有搬离郁宅的一天,而孟霆终会有自己的家庭,这笑容将只属于他的妻子,而自己呢?
莫名的刺痛感袭来,她不要见到孟霆和另一个女人相爱过一生,她不要!至于为什么?她也无法理解,只是觉得不想失去眼前的一切。
“怎么了,你不舒服吗?”他紧握她的双手,以拇指轻抚她的手掌心,眉头不禁微蹙。
怎么回事?梅的手掌中有明显的厚茧,她到底吃过什么样的苦?
当年因深觉已力量薄弱,所以,他比任何人都努力付出,努力出人头地,努力让自己更有社会地位,但,他仍然失去了孟聆,也让梅在英国吃了那么多年的苦,现在他不会也不允许再失去她,他只想渴望呵护她,保护她的欲望是如此强烈。
梅像是被烫到般地抽回了手。她不想让孟霆看到她这双粗糙的手。
“明天我就要开始上班了,这可是我来中国的第一份工作。”梅连忙转移话题。
“我说过了,你不需要──”
“郁牧师已经聘我为教师了,你该不会是要辜负他的一番好意吧!而且圣母堂的人手不足,孩子们正缺老师。”梅使出杀手铺。
这丫头,从哪学来这一招?
“好吧!那就叫司机每天开车送你去。”
“不用了,我已经有固定接送的“司机”了,他每天都会来接我上下课,而且……我不习惯坐汽车,我喜欢坐人力车,新鲜有趣,还会晃呀晃的!”
“司机?哪来的司机?”郁孟霆的音量又急速窜升,天呀!他真是爱生气。
梅又拨了拨他前额的头发,马上他又分心了,气也消了不少。
就在孟霆脸一阵青、一阵白的情况下,梅详述了自己认识石氏父子的始末。
“他们真的是很有趣的父子,而且石先生拉车功夫真不是盖的,脚步相当稳健。”
“你倒是坐出心得来了。”郁孟霆笑着说。
“那当然。”梅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俏皮样,全然说服了郁孟霆的心。
“我们是不是该下去吃饭了呢?银姨和小聆可能已经快饿昏了。”梅甜甜的说。
“我看是你自己饿昏了吧!”郁孟霆捏了捏她小巧的鼻子,充满怜惜。
梅从不知道她对郁孟霆的影响有多大,她的一击一笑都吸引着他的视线,她的一蹙眉一滴泪都能牵动着他的心跳。
***
转眼间,梅来上海已两个月了。
在圣母堂的工作可说是轻松愉快。闲来无事时,梅老爱抓着郁牧师问些孟霆小时候的事,以及有关爹地和妈咪的事。但后者往往是一问三不知,让梅好生失望。
据了解,当时中国民风还相当保守,爹地来自英国,而妈咪又生在权贵之家,那他们又是如何认识进而相爱的呢?爹地虽然再娶,但并不快乐,这点梅很笃定。因为每一提及往事,爹地总难掩忧伤神色。
而妈咪呢?她可还活着?又在哪里?过得可好?她是否还爱着爹地……梅的心一阵阵绞痛。
“里斯小姐──里斯小姐──小心啊!你不能再往前走了。”急切的声音在梅耳边响起。突然觉得臂膀被往后一扯,使她因而踉跄地退了一步,即刻回神一看。
眼前一位明眸大眼、清丽可人的女子正拉着她的手臂,还微微地喘息着,把一张清秀的脸孔给胀得像苹果似的。
“怎么回事?我怎么了?”
“里斯小姐,你知道你差点踩进池塘里去了吗?”这名女子仿佛放下一颗心般地甜甜一笑。
梅看向与自己仅一步之差的池子,颇有劫后余生之叹。再看看这名容貌娇美、态度委婉端庄的女子,刚刚真多亏了她。
“谢谢,幸好有你的提醒并及时拉住我,否则我恐怕成了“落鸡”了。”
““落鸡”?喔!你是说“落汤鸡”吧!你别太在意,我也是正巧看见而及时阻止你罢了!”她优雅的回答。
“你是……”梅对她的善体人意,感觉一阵窝心。
“我姓关,你叫我颖竹就好,我是今天才来上任的教师,诸多指教。”她微微一欠身,态度谦恭自然。
“别这么说,你叫我梅就行了,以后我们都是同事,可以互相帮忙。”梅好高兴终于有同伴了。
“梅?真巧,我们都是岁寒三友中的一分子哪!”颖竹带着兴奋的语气说。
关颖竹,好美的名字。看来大约十八、九岁吧!鹅型的脸蛋,精致的五官,眉宇间散发出超龄的睿智及善解人意。举止高雅大方,透露着一股古典与脱俗的气质,一抹随时不忘的纯真笑容,让人如沐春风般,梅真的打心眼底喜欢她。
“对了,你怎么知道我的?刚刚你叫我里斯──”
“因为你在这儿很受小朋友们欢迎,郁牧师也频频夸赞你呢!”颖竹不待悔说完就接下回答。
相信这位叫关颖竹的女孩也真的喜欢她,梅感觉得到。
这就是梅在中国所结识的第一位同性朋友,而两人初次见面竟如同失散多年的姊妹般一见如故。
而郁孟霆呢?他当然是个大忙人,自从上回往香港那批布料沉船之后,对商行确实造成不小的损失。所幸“郁纺”基础雄厚,财力稳固,不至有太大的影响。倒是他现在忙着拓展在上海的时装业务,每每累得在书房倒头就睡。看郁孟霆忙成如此而自己又无力帮忙,梅唯一能做的就是每晚偷偷地替他盖件外套。
以郁孟霆的经验,任何人不可能在他睡觉时试图接近,但他就是知道进来的人是梅──不用睁眼也知道。
偶尔,郁孟霆在回家时会特地绕路到圣母堂去接梅下班,但她似乎只对黄包车情有独钟,郁孟霆当然顺她的意思。
结果是,他的车只能由司机开着,可怜地尾随在人力车之后,殊不知这般景况,反而更引人侧目,太怪异了!
不过,郁孟霆就是欣赏悔的率真、自然不做作,和他在上流社会接触到所谓的“淑女”作风完全不同,梅就是如此深深的吸引着他。
随着时光的流逝,梅和孟霆彼此渐生的爱意看在银姨、龙翔和郁牧师眼中是如此明显与赤裸,就属当事的两人本身毫无警觉。
能让上海纺织业钜子郁孟霆魂萦梦系十九年之久,恐怕也只有梅·里斯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