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蚀骨缠绵
吱呀一声,殿门被人推开,轻盈细碎的足步声在殿内响起。
有人来了!
“嘘!”李隆基以食指点唇示意高力士噤声,他一时好奇,想看看究竟是何人擅闯这温泉殿。
幽兰暗香四处浮动,衣袖裙裾拂起凉风几许,她丝毫不知这殿内有人,只听侍女说起这儿有一方精致的温泉汤池。
脚步近了,葱尖般嫩滑的手指已经撩开摇曳的流云纱帘,李隆基蓦地回,一双含着淡淡哀愁的明眸闯入他的眼底,原来竟是她!
尽管泪眼婆娑,一片氤氲,花颜还是一眼就瞧见了他。
怎么办?她不知该看,还是不该看!
如同被雷电击中般木然地呆立,颊间倏地腾起胭脂般的红晕,她茫然地凝视着他,那深邃清冷的目光将他久久环绕,过了许久,她才低低一句,“颜儿不知殿下在此,请您恕罪。”
李隆基笑了,笑得有些惆怅,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来到身边,轻幽开口道,“愿意听我给你讲个故事么?”
花颜微微颔,徐步上前,来到池边跪下,乌黑的长垂曳,带着沁人心脾的馨香。
他的声音很柔,那淡淡的笑容宛若缥缈的梦,“曾经认识过一个名叫湄儿的女孩,我很爱她,但我将她弄丢了,遗忘在历史的长河里,其实有时候我们应该学会放手,有人会死,有人会离去,有人会被遗忘在记忆之中……”
简单浅显的故事,那‘话外之意,弦外之音’是那么明朗,花颜瞬时就明白他的深意了。
“不,求您不要再说了!”她的身子猛地一震,仿佛被一把尖锐的利刃扎入心里。
刹那间,心底血流如注,血肉模糊。
她凄厉地大笑,笑声回荡在高旷的殿宇中,显得分外凄凉,“子京没有死,也没有离去,我更不会将他遗忘在记忆里。”
心中剧痛,痛得无力呼吸,痛得全身麻木,痛得心魂俱碎。
“颜儿!”李隆基张臂将她抱入水中,满心怜惜地拥紧她,附耳低声呢喃,“我不是在说子京,你可以记着他,永远都不忘怀……因为我知道拥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龙一!”她终于唤出他的名字,那个只能被她呼唤的名字,如花的容颜流露出悲痛欲绝的神色,她勾住他的脖颈,低声哀求,“求你不要怪我,也不要怪子京……我会学着慢慢接受你,学着慢慢爱上你!”
她那盈如秋水的明眸中透出苦涩与酸楚,仅看一眼,便激起李隆基的心底一阵剧痛,那痛苦的感觉宛若成千上万的细小毒针齐齐刺入心房。
已经得到那句话了!
在苦苦相逼之下,他终于听到那句话从她的口中逸出,可是却没有一丝欢愉与喜悦,相反——满心都是无穷无尽的痛!
曾经一次又一次说服自己不要逼她,可惜还是做不到……
温润柔软的樱桃小口缓缓靠近,李隆基居然忘了躲闪,想都不曾多想便仰迎了上去,轻轻一吻落在她呈现玫瑰色泽的红唇上,唇齿久久纠缠,满口皆为那最熟悉的清幽兰香。
这温泉之水很暖,暖得熏人欲睡。
一吻缠绵,花颜顿时头晕目眩,情不自禁地娇喘嘤咛,锦绣罗衣浸在水里,贴在身上如透明般,四肢舒展,柔若无骨的身子静静倚着那温热挺拔的身躯,细腻光洁的双臂不知不觉环上他的腰间,亮若星辰的明眸已然迷醉,双颊泛起绚丽的胭红,她恍恍惚惚地柔语,“我知晓你的心意,你对我好的不能再好,可是我心中有愧,我不是完璧之身,那一夜岐王也强占了我的身子,像我这样的女子配不上堂堂皇太子殿下,恳求你不要再对我那么好!”
浓重的酸楚笼上李隆基的心头,他的声音低哑哽咽,“这些我都不在乎,我不在乎过去,只在乎现在与将来,只在乎你,只在乎你的心,你可以对我不好,但不能阻止我对你好!”
他可以么,可以不在乎自己的过去么?
花颜心神俱惊,叹息着阖上双目,眼角有晶莹的泪珠陨落。
李隆基伸出左手探上她的面庞,她挥手挡开,抽身离去,冷冷笑道,“不值得你这样为我!”
“滴答——”一声,两声,三声……声音很轻很弱,有液体溅落澄清的池水中,不是她晶亮的泪水,而是他殷红的鲜血……
花颜陡然垂眸一瞥,望见池中漂浮着丝丝血迹,惊呼道,“龙一,你怎么了……”
温热的鲜血滴在清澈的水中,倏地晕染开来,一缕缕,一丝丝的猩红,随着水波缓缓荡漾……
花颜攥住李隆基汩汩流血的左手,不知所措地呆愣住了,晶莹的泪不由自主地润湿了眼眶,“你受伤了,怎么不告诉我!”
深情凝视,四目相望,他陡然觉在她幽然含愁的明眸之中,盛满了温柔关切的目光,虽然伤口很痛,但他的心中却甜蜜如糖。
反手握住她的柔荑,轻言细语道,“没事的,小伤而已!”
李隆基徐徐起身,披上浴袍,将花颜从汤池中抱起,用一幅素白丝绢将她裹住,将她横抱在怀中,朝幽兰居缓步走去。
屏退屋内的侍女,亲自将她安置在床上,扯过锦被盖在她身上,他淡然笑了,“睡吧,看样子你很累,别着凉了,我先走了,晚一点再来看你。”
花颜伸手触及那沾染血色的白绢,一片触目惊心的红,上面仿佛还带着他的温度。
“别走,你哪都不能去!”她抬手死死拽住他的广袖,梦呓般喃喃自语,“我要你陪我,留下来陪我……”
李隆基回深望,眸中掠过几许依依不舍,其实他也不想离去,能守在花颜身畔是天下间最幸福之事,“好,我不走了,留下来陪你!”
他的手上、身上都是伤,大部分伤口渗着殷殷鲜血,花颜不忍心见他这样离去,低眸柔语,“我替你包扎完伤口,再走也不迟。”
他点了点头,噙着微笑道,“看不出来,你还是医女。”
花颜温柔地笑,笑而不答,径直扶他在床上躺下,打开箱柜取出药粉与纱布,坐在他身畔,小心翼翼用巾帕蘸着左手的猩红,满目怜惜地哀叹道,“伤成这样还在浸温泉,泉水太热会刺激伤口血流不止……”
除了手腕,他的肩头、胸口还有几处更深的伤口,她悄然低语,“这……衣衫……”
李隆基的耳根一红,讪讪而笑,轻轻解开衣带……
除去衣衫的束缚,他**着胸膛安静地倚在床头,任由她柔弱细滑的手轻抚在身上,谨慎地处理着伤口。
她羞得面红耳赤,看都不敢多看他一眼,只是垂眸低,轻柔地缠绕着纱布,她的动作很缓很轻,生怕弄疼他似的,她乌云般的长徐徐滑落,撩在他的身上,香香的,痒痒的……
“咝——”一声痛呼逸出李隆基的喉间。
花颜心惊胆战地住了手,方才一不小心,她染有蔻丹的纤纤指尖误划过他胸前的伤口,原本止住的鲜血又源源不断地流出。
“痛么,真的很对不起!”她目光深深望着他,满心满目都是伤痛,包扎了许久,他都没有吭声,这次一定是痛彻心扉。
那青玉般的俊颜瞬间变得惨白,额上凝聚的汗珠涔涔滑落,花颜不曾多想就凑上前去,轻轻地吻住那毫无血色的薄唇,希望能借助这个吻,帮他止住**上的疼痛。
蚀骨的吻,缠绵的吻,仅是一个吻,一刹那他觉得伤口不再疼痛,那柔柔的温情融化了所有,那漾着幽兰清香的唇瓣挑动着灵魂深处的悸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吻得几乎窒息,才依依不舍地分开,花颜羞得满脸绯红宛若枝头熟透的蜜桃。
“我去倒茶。”她悄声言语,低垂着头,极不自然地抽身而退。
忽的,腕上一紧,被李隆基轻轻握住,“就走么,这伤口还未……”
她蓦地回,现他胸前的伤口还在流血,一时情急拿起纱布就摁在伤处之上,一双温热的手覆上她的手背,轻柔地摩挲,“你包扎伤口的技法很娴熟,你学过医术?”
学过医术?学过么?
那飘忽的话语钻入耳中,她猛地一怔,瞬时泪水模糊了视线。
记忆之中,子京最爱受伤,她瞒着所有人向御医请教包扎疗伤之法,不惜在自己身上试验,可惜从未派上用场,哪怕一次都没有过。
其实,早在很久之前,她就应该明白,也应该知晓,子京拥有尊贵的身份与地位,她无论如何都高攀不上,即使她受宠又能如何,在那些人眼中,她只不过是件漂亮的成设而已,就如同摆在案上的雕花嵌玉美人觚一般。
一直到死,她都记得娘娘所说的那句话——京儿,不是本宫不舍得将鸢儿赏给你,你若立她为后,满朝文武,天下万民将如何看待你!
是啊,她不配成为王后,她配不上子京,只是因为她出身贱籍,命如草芥……
李隆基的指腹探上她凝脂白玉般的面颊,细细替她抹去晶莹的泪,“颜儿,怎么又哭了?”
闪着粼粼波光的明眸,透出浓重的伤感,花颜定了定神,无奈地叹息,“哦,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些陈年旧事。”
“你休息吧,我走了。”李隆基说完欲挣扎着起身。
她蹙了蹙眉,伸手将他拦住,“别忙,又想让伤口裂开么?”
他微微一笑,伸手将她纳入怀中,伏在她脖颈间,柔声呢喃,“人生漫漫,不过百年光阴,总有一些人,总有一些事,深入骨髓,刻入灵魂,哪怕用尽一辈子的时间,也无法遗忘……或许在你心底最深处,子京便是这样的一个人,你可以记着他,牢记那段最美好的回忆。”
花颜陡然抬眸,愕然地凝望着李隆基,他竟是如此宽宏大量——不在乎她的过去,不在乎她的心里是否装着别的男子……
“为什么,为什么待我如此之好?”一瞬间,她已泪眼婆娑,声音哽咽。
“我的傻丫头!”他亲密地点上她的鼻尖,唇角勾起灿烂温暖的笑意,“因为我爱你,爱着你的爱,痛着你的痛……”
仅是一句话,如暖流般贯通她的全身,花颜扬手搭上他的双肩,贴伏在他**的胸膛上,低低抽泣,喃喃自语,“我已知晓你的心意,不会再拒绝你……”
“你确定这是你的心里话么?”望着哭得梨花带雨的花颜,李隆基如着魔般深深地吻住她。
她已然沉浸在炙热缠绵的深吻之中不能自拔,含含糊糊地回应着他的话语,“是,我要你……”
他的吻如丝丝绵绵的初春细雨,点点滴滴落在她的颊上、颈间、胸前,令人窒息的狂热与最原始的渴望将二人席卷,两颗心从未贴合的如此之近,如此之紧……
何人能知,在此**之刻,突然杀出个‘程咬金’,**戛然而止——一声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不等屋内之人应答,高力士便闪身而入,战战兢兢地禀道,“殿下,岐王来了……”
岐王来了?!
这……这真是太尴尬了!
高力士颤巍巍地跪在地上,一动都不敢妄动,他撞破了太子殿下的好事,这罪过可大了。
李隆基匆匆掩上大敞的衣襟,垂眸凝视着身畔的花颜,沉吟道,“他来的正是时候,我们出去与他说个清楚,你是我的,我不能没有你!”
“不,我不想见他!”花颜双手攫着李隆基的胳膊,如攀住了救命的稻草般,失魂落魄地惊声叫道,“他是恶魔,我不要见他,不要……”
“好,你不去,我不会让你去。”李隆基一面轻声安慰,一面用锦被将她紧紧裹住,“你好好休息,我绝不会再次放手,我绝不会让他再次伤害你。”
她将脸庞深深地埋在锦被之中,嘤嘤低泣,哭得伤心欲绝,何人能够知晓内心的痛楚,那是一种刺骨剜心的痛……
穿戴完毕,李隆基俯下身子,轻语一句,“别哭了,我去去就来。”
“逸郎,别走啊,本王最喜欢你那凄楚的眼神。”还未跨入正厅,远远传来一阵放肆狂妄的轻笑声,只见一白袍粉面的清秀男子夺门而出,差点与李隆基撞个满怀。
李隆基目不斜视地步入正厅,径直在主位落座,冷声笑道,“四弟,大老远前来骊山行宫,有何贵干?”
岐王稳如泰山般坐着,既不跪拜,也不行家礼,只是擎着茶盏,漫不经心道,“小弟遗了一件稀世珍宝,听闻人说被您拾到了,小弟厚着脸皮特来讨要,望您高抬贵手,忍痛割爱,将其归还!”
“高抬贵手,忍痛割爱?”李隆基扬了扬眉,冷若冰霜地笑了笑,“这稀世珍宝人见人爱,本宫早已看上,岂有归还的道理。”
岐王笑了,笑意深浓,“太子殿下,该知道‘兄友弟恭’这般浅显的道理吧!”
李隆基似笑非笑地抬眸一瞥,“原来你也深知这道理……”
不等他说完,岐王厉声打断,“兄不友,让做弟弟的如何恭敬呢?”
李隆基不愿与他再做纠缠,倏地起身而立,“不必再多说一句,本宫绝不会将花颜让给任何人!”
岐王猖狂地大笑,摆出一副无赖的模样,“您就不怕被我一状告到父皇那儿么?”
“悉听尊便!”李隆基眉头紧蹙,面色阴沉,拂袖离去,临走不忘斩钉截铁地道了句,“你去告好了,本宫一定不会再放手了。”
刚出正厅,在廊下遇见那消瘦单薄的身影,李隆基心头一紧——她居然在这儿,难道她由始至终都听到他们的谈话了。
他若无其事地迎了上去,朗声笑道,“颜儿,怎么站在这里,快下雨了,回去吧!”
她抬眸,眸中盈满凄然的泪水,双膝一软,跪倒在他脚边,拽住他的袍角,哭得凄凄惨惨,“其实你不必为我这般,我不值得让你去伤及兄弟之情。”
俯身将她抱起,李隆基温柔地笑,“你与我之间,没有什么值得与不值得,我只知道要爱你,全心全意地爱你,仅此而已……”
花颜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每每从他口中说出的话语总是能够带着浓浓的暖意,温暖她冰冷的心底,让她为之震撼,为之悸动……
下雨了,如丝细雨结成缥缈云烟,腾起在庭苑里,远远望去,氤氲一片。
她怔怔地望着远处,眸中迷蒙恍惚,不知是凄凄烟雨,还是滚滚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