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横生枝节(1)
披散秀的女子慌乱地疾奔在寂静高旷的楼阁殿宇间,她哭得伤心欲绝,晶莹玉碎般的泪如急雨纷扬挥洒,一路上宫人们见了,纷纷退让回避。
曳地长裙,锦绣披帛,窸窸窣窣地拖过金砖玉砌的石阶,脚下不稳,足步踉跄,花颜陡然跌坐在地,这一下摔得极重,仿佛再也爬不起来似的……
“喂!你在哭么,这世上为什么总有些女人自以为有几分姿色就喜欢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哭得凄凄惨惨,难道是在博取同情么?”
花颜蓦地抬,一张诡异魅惑的笑靥映入眸中,一双潋滟的明眸波光闪闪,那魅邪的笑颜似曾相识——他是何人?
“起来,跟我走!”那人毫不怜惜地攥住手腕将她拽起,不由分说地将她拖走,“我最不能容忍就是看见女子哭泣!”
“你是何人,快放开我!”花颜猛地回过神来,用力甩开他的手,厉声喝道,“我又不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他单手握住她的盈盈纤腰,眸中迸出森森冷意,似笑非笑道,“原来如此,看来你的眼中只有太子殿下,早就把本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难道你早已忘怀那**蚀骨的洞房花烛夜了么?”
是他……竟是他——岐王李隆范,与花颜拜过天地的夫君良人!
心头一阵急跳,那一夜所受的屈辱再次浮现在眼前,花颜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顿道,“放开我,你这个禽兽!”
“禽兽?难道你就这样称呼你的夫君?”岐王讪讪而笑,如女子般秀美纤柔的手指肆无忌惮地抚在她的颊间,“别忘了,你由始至终还是本王的人,本王不休你,太子也不敢娶你!”
花颜侧过脸去,咬唇冷笑道,“把你的脏手拿开,你让我感到恶心!”
岐王捏住她的手腕,邪邪笑道,“哟!好烈的性子啊,走,咱们回府吧,本王定会好生照料你!”
“四哥,长久不见了!”玉真公主广袖翩翩而至,以扇掩口,笑意正浓,“难得四哥的兴趣改变了,怎么看上我玉真观的女冠了……”
“什么?你说她是你观中的女冠,看来果然不可小觑你啊,居然摇身一变成了女冠!”岐王轻轻放开花颜的手腕,愕然凝眸深望,随即轻蔑一笑,“盈儿,你就不怕这水性杨花的女子败坏你们道家的门风么?”
“众生皆平等,丝毫没有贵贱贫富之分,入我道家就是与老君有缘!再说这是父皇特意恩准……难道四哥还有什么非分之想么?”玉真公主优雅地摇着纨扇,目光深幽,压低声音附在岐王耳畔低语,“前一段日子,听闻四哥看上什么逸郎了,人家誓死不从,结果被逼自尽……要是这件事传到父皇耳中,你说会……”
一听此言,岐王的声音软了半分,唇边勾起一抹冷意,“盈儿的消息颇为灵通,凡事还要靠你多担待呢!”说完头也不回,拂袖忿忿而去。
见岐王离去,花颜俯身在地,凄然悲泣,“多谢公主相救之恩!”
玉真公主将她搀起,沉沉叹息,“颜儿,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太子哥哥对你那么好,甚至低三下四的乞求你,你却……你这丫头真是不开窍!”
花颜怅然一笑,笑颜之中透出苦涩与悲哀之痛,“公主,我们能否尽早离开长安去蜀地,这儿我实在是待不下去了!”
油壁轻车一路飞驰而去,无论是玉真公主,还是花颜,都不想在黯淡无光的大明宫多待一刻。
玉真观前,欲掀帘下车,贴身侍女月玲迎了上来,恭声禀道,“郑国公府派人传话,您的母亲病重,快不行了。”
花颜愣了一愣,缓缓抬头,幽然一句,“你在说什么?”
此时此刻,一句最为简单易懂的话语听在耳中却怎么也弄不明白——娘亲病重!
她茫然侧望向身畔的玉真公主,“我的娘亲病重……”
话音未落,花颜已潸然泪下,声音哽咽不能再说一句,公主柳眉颦蹙,高声吩咐侍女,“还不快命车夫驾车,直去郑国公府上,再传本宫的话,去请王御医来诊断。”
五月初夏早有暑热之意,花颜周身却如浸在严寒冰雪中一般,不住地战栗抖,公主不断为其拭去额上的冷汗,柔声安慰,“颜儿,不必担心,一定没事的,宫中御医医术精湛。”
“为什么会这样?”花颜抽泣着,哭诉着,“我在乎的人,珍惜的人,一个个都离我而去……为什么我总是这么命苦!”
说话间,车架已至郑国公府,不等奴仆通报,花颜已疾步步入内厅,只见张翠云斜卧榻上酣然小憩,仿佛没事人似的,忙高声问道,“大娘,我娘亲呢?”
“这不是颜儿么,不对,老身要尊称您一声‘岐王妃’!”张翠云缓缓睁眼,轻蔑一笑,“听说你弃了岐王转去攀了高枝,你的本事与谋略还不小呢!”
这话中深意在明显不过了,花颜不愿与这般势利小人过多纠缠,再次焦急迫切地问道,“我娘亲呢?”
张翠云不慌不忙抬手一指,冷冷笑道,“原本以为全家上下会沾你的光,结果光没有沾到,倒是染了一身黑,好歹杨家也是有头有脸的名门望族,谁知杨氏祖宗的颜面让你丢尽,门风家德叫你一人败坏了!你那病鬼似的的娘亲在后院耳房躺着呢,估计要不行了,还是早死早生得好!”
“放肆!”玉真公主厉声高喝一声,凤眸怒瞪,“杨花颜好歹是受过册封的王妃,你是何种身份竟敢对她大呼小叫!”
张翠云一怔,随后急忙跪下,不住叩请罪,“原来是玉真公主,老身失礼失礼。”
见花颜受气的模样,公主拉住她劝慰道,“别与这老货一般见识,还是先去探视你娘要紧!”
原本以为嫁给岐王之后,娘亲的境遇会得到改善,可惜一切只是美好的夙愿——她依旧栖身狭小阴冷的耳房之内,无依无靠无人怜……
那破絮乱被间安详躺着的女子是娘么,为何她的脸色那样苍白,为何她的身子那样瘦弱……
一瞬间,花颜眼泪簌簌落下,低低轻唤,“娘——”
一双冰冷如枯槁般的纤手贴上花颜的粉颊,细若游丝的柔语在耳畔响起,“颜儿,你来了!”
花颜早已哭成泪人,凄声而泣,“娘,女儿不孝,没能让您过上好日子……”
娘亲惨白的唇角泛起一抹柔柔的微笑,涣散的目光重新聚拢,努力地眯起双眼想将花颜看清楚,“其实……早在两年前……就知道你不是真正的颜儿……你只是很像她而已……但是很欣慰……你一直对我很好……死而无憾……”
“此事您知晓!”花颜久久怔住,垂眸不再多说一句。
娘亲的笑容有些恍惚,“怎会不知晓……为娘的不会认不出自己的女儿……你的心口有颗朱砂痣……而真正的颜儿没有……从来未曾问过你是何人……因为我知晓你是好人……好人好报……”
话未完,一阵急促地咳嗽,血沫四溅……
“您还好么?”花颜轻抚着她的前胸,抽出丝绢拭去唇角的殷红,“宫中的御医马上就到,您再忍耐一会……”
娘亲含笑垂眸,唇角微微颤抖,“没用了……身子就如那油尽的枯灯般……颜儿……帮娘再绾一次长……”
花颜拼命摇头,颤颤巍巍地握住娘亲披散的青丝,哭得哀切凄凉,喉间如噎着鱼骨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低声一句,“不会的,您一定会长命百岁……”
岁月无情,娘亲不再年轻,银丝白从青丝长出,花颜轻柔地绾着,一缕缕,一丝丝……
女人最害怕会变老——老了,一头乌青丝会慢慢变白,渐渐染满银霜……
握住白玉月牙梳的手不住颤抖,花颜垂眸凝思——终有一日,她也会老,也会满头白霜,何人将为她绾起青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