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嘻……」

「公主!妳真的不吃?」

十二岁的小宫女看着眼前红艳鲜嫩的荔枝,一脸受宠若惊、不可置信。

「那是贵妃娘娘特地赐给公主您的耶!您真的……真的要赏给奴婢吃?」

这可是皇上命人从南方快马运来给贵妃娘娘吃的珍贵荔枝,她怎配有如此福分享用这样的珍品呢?她只是个小宫女而已……

「公主,这万一让皇上知道了……」

「不会的,这件事你知我知,不说出去,就没人会知道啦,嘻……灵巧姊姊,你还是趁新鲜赶快吃掉吧……嘻……」同样是十二岁的小公主,看似认真埋首书本,实正掩嘴偷笑着。就算是黄金般珍贵的新鲜荔枝,也引不起她半点兴趣。

「公主,您别再喊奴婢我姊姊了,这……」

「你本来就比我大三天啊,叫声姊姊也是应该的。」

小公主从书本堆中抬起头,灵动的双眼如天边一弦新月,笑弯弯的。

小宫女看着小公主眼底藏不住的欣喜,也笑了。

「公主,从奴婢服侍您开始,还是第一次看您这么开心呢,有什么事吗?」

「嘻……我告诉你哦……」小公主眉开眼笑的,再憋不住了。「皇上已经答应了……」

「嗯嗯……」小宫女点点头,凑上前认真倾听。「答应什么?」

「答应让我破例进国子监念书了!」

「真的?!」小宫女睁大眼,讶然。

「真的!」小公主展开双臂。「赶快恭喜我吧!」

小宫女冲上前拉住小公主。此刻,两个小女孩完全没有主仆之分,忘形地抱在一起,上上下下跳啊跳的,欣喜若狂。

「公主您这两年来这么努力苦读,终于有收获了!」小宫女真心替主子感到高兴。可是过了一会儿,似乎想到什么,觉得疑惑。「可是不对啊,为什么是进国子监念书呢?」

毕竟,以公主尊贵的皇族近亲身分,应该进门下省的「弘文馆」或是皇太子宫的「祟文馆」才对啊!怎么反而会去聚集了许多来自诸邦各国留学生的「国子监」呢?

「是我要求皇上的!」小公主笑靥如花。「因为国子监里有一个很特别的人。」

「谁?」

「一个老是穿著紫衣的人。」小公主脸红了呢!

「紫衣……」谁啊?小宫女偏着头,怎么都想不通,始终待在宫里念书的公主会认识谁呢?

「对了,灵巧姊姊你也要赶快准备准备哦!」

「准备什么?」

「你要一起伴读啊!」

「我?」小宫女大惊失色。

「这是皇上特许的哦!很棒对不对?我们两个一起进国子监念书!」小公主兀自沈浸在欢喜之中,伸手拿了颗荔枝,轻哼着歌,开始剥皮。

小宫女早已被吓得脸色发白。「公主我我……我不行啦……唔唔!」

冷不防一颗剥好的荔枝忽然被塞进嘴里,小宫女被那甘甜清香的汁液呛得说不出话来。

「来,我替你把风,快吃哦!」

小公主笑眯眯的,再替小宫女剥一颗荔枝。想到即将可以见到的人,更开心了。

「公主……」

如北风般冷冽慑入的紫色身影,快速旋近「雪阁」,来到他唯一的目的地。

昔东浚伫立床畔,定定盯着床上那张毫无血色的小脸,比起上回他见到她时,她的气色更差了──而且更瘦!

活像是特地从贫民窟里爬出来吓人似的……

昔东浚不敢相信自己双眼所见,刚捡到她时,他原以为这世上再不会有人的脸孔比她更无血色的了,没想到她竟然可以让它更惨白。

还白到发紫!

若不是她胸口还微微起伏,他真会以为她已经死了呢!

昔东浚握着拳,死盯着仍在昏迷的她。先前在雪地里看她发抖时,以及弄伤她手臂时,那种复杂的感觉又涌上来了。他越是看她,就越觉得她病弱的模样……

真是……

该死的……

碍、眼、极、了!

昔东浚在床缘边坐下,俯下身靠近她,眯着眼,仔仔细细打量那张「万分碍眼」的病容──

她的眼、她的眉、她的唇……

昔东浚蹙起眉,表情冷得吓人。该死的,他怎会一直没发现?!

她的长相……似乎……并不真的那么「陌生」?!仿佛……他曾在哪儿见过她?!

她……她问我……为什么要吃饭?

倏地,阿沅说的话窜进昔东浚的脑海中。

那公子哥常常花银子请客,为的只是观察人们吃饭的模样,想知道人们为什么吃饭……

接着冒出来的,是在乐食楼里听到的一段话。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吃饭?

然后,是久远的、已被时间掩埋了的──一个娃儿稚嫩的说话声。

某段模糊的记忆隐隐浮现……

昔东浚紧瞅着她,努力思索着。难道,这就是他开始觉得她眼熟的原因?

不对!

多年前,他确实遇过一个缠人的小鬼,可是他现在连那娃儿长得啥模样都完全没有印象,这真是他觉得眼熟的原因吗?

还是……他曾在别的地方见过她?

昔东浚不太确定,毕竟,他平常就鲜少注意身旁那些不相干的人、事、物,更遑论一个女孩儿的面容了,他根本不会留心注意。

「真是,我在做什么啊?!」他咬牙道。

她丧失了记忆,且正昏迷着!而他却为一个想不出答案,也问不出答案的事情恼着,搞得自己心浮气躁,简直是莫名其妙到了极点。

思及此,昔东浚又低咒了一句。

他的声音对她恍若是一道魔咒。只见食乐长睫微颤,似有苏醒的迹象,须臾,她果然缓缓睁开双眼,望向笼罩在眼前的巨大阴影。

「昔……昔大哥?!」她沙哑道,眨眨羽睫,有点不敢相信。

才一张开眼,即见到心中想见的人,她好开心,只是,他的脸靠得好近好近,害她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昔大哥……你在看什么?」为什么靠那么近?

「你的鼻子看来好多了。」昔东浚面不改色道,缓缓拉开与她的距离。

食乐挣扎着坐起身,知道他是来关心她的,让她好生感动,只是,他看来脸色不太好呢!是不是病了?

「昔大哥……你的脸……怎么紫紫的?」而且,他又皱眉了。

闻言,昔东浚的面色更加铁青。

他竟然被一个脸色发「紫」到可以开染房的人批评脸色,这真是太荒谬了!

昔东浚站起身,离开床边。「看来,你虽然饿昏了过去,但说话的力气显然还是有的。」只是声音粗哑得吓人。

他倒了杯水,递给她。

「谢谢。」食乐直觉伸出受伤的右手想接水,但随即发现不对,连忙换上左手接过水,一口气饮尽。

昔东浚见她狂饮的模样,不发一语又倒一杯给她。她同样乖乖接过,一口气喝光。

「看来你还不是无可救药嘛!」昔东浚放下水杯,在桌前坐下。桌上还摆着阿沅先前端来的饭菜。

「什么意思?」她不解,虚弱地下了床。

「在你接连着做出想冻死和饿死自己的行为之后,幸好,你还没有蠢到想渴死你自己。」昔东浚左眉微挑,嘴角勾起淡淡的弧度。他对上食乐纯真的双瞳,意外露出一抹无比「和善」的微笑。

食乐僵住,整个人贴靠在床边,不敢上前靠近他,她战战兢兢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昔大哥……你别生气……」

「我没有生气。」笑容极暖,声音极冷。

昔东浚眉峰挑得更高了,嘴角更加上扬。没错,他没有皱眉,而是微笑!

「你……你有。」小小声的。

「我没有!」他的笑意更浓了,这女人的眼睛有问题吗?他明明在笑,她干么一副好象他准备宰人的模样!

「有……你生气的时候,就是这样。」

「哦?我生气的时候是怎样?」

食乐紧张地吞吞口水,以手指轻挑自己的眉梢,不假思索地说出他的习性。

「像这样,左眉会先挑一下,然后出现像现在这样的笑容,这就表示你真的生气了。」

昔东浚的笑容瞬间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不可置信。

连他自己都未曾去注意过的细节,她怎能说得如此笃定?

「你怎么知道的?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食乐摇摇头,自己也疑惑万分。「对啊……我为什么会知道?」她什么都没有想起来,也不明白自己何以清楚这点,但,她就是知道呵!

昔东浚瞅着她,不想承认如她所言,他心底确实有压抑不住的火气。

「过来!」他的声音如雪地里的石头,又冷又硬。

食乐打个颤,怯怯地依言走近,在他身旁的座位坐下,静静凝视他。

「你为什么不吃饭?」

「为什么……一定要吃饭?」她反射性回间着。

此时此刻昔东浚分外觉得她的反问刺耳极了,他几乎就要相信她就是多年前他在「乐食楼」曾经碰上的那个小鬼了。毕竟,这世上有几个人会执着于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

深吸口气,他捺住性子,道:「不吃饭?你是打算饿死自己吗?」

「我没有要饿死自己啊……我只是一直提不起劲吃饭……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她好无辜说道。虽然不吃饭让她身体不适,但不知为何,她就是无法勉强自己去吃饭。

「这就是打算饿死自己的行为!难道你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昔东浚略带火气的话,让食乐怔忡了一下,然后,她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感动。

「总觉得……好象也有人……跟我说过同样的话……」

「如果你老是问这种蠢问题、做这种蠢事,我相信绝对会有很多人对你说这样的话!」他严正道。明天长安城内所有的新罗人就要准备离开了,需要他指挥打点的事还很多,真不知他为何就是无法漠视她不吃饭这件事,宁愿选择在这里陪她废话耗时间。

「现在,安静吃饭!」他命令。

「真的……一定要吃吗?」这次,她并没有完全顺从。

「在我踏出房门前,吃完它!」

食乐看看昔东浚,又看看眼前的饭菜,真的好为难,尽管已经头昏没体力,可她真的一点食欲都没有。

「呃……你也知道,我右手受伤了,拿筷子不方便……」她开始找借口拖延。「虽然我知道不吃饭会死……可是……唔唔!」

冷不防一口饭菜霸气地塞进食乐嘴里,成功堵住所有推托的话语。

「吃饭,别说话!」昔东浚耐心宣告用尽,不想看她饿死自己,也不想再听她废话,这是最快,最省事的方法。

食乐满口饭菜,优楞楞地望着昔东浚,被他喂饭的举动深深震撼住,完全忘了要有反应。

「吃饭要咀嚼,然后吞下肚,你不会连这个都忘了吧!」他像个老妈子般提醒道。

忽然,食乐冲着他傻傻笑着,紧接着,眼泪就像是黄河大水般,溃堤泛滥。

「你你……你搞什么啊?」

昔东浚大惊,生平第一次,冷静自持的他竟然说话结巴了!

食乐忍不住笑出,可泪水还是止不住地奔流着。

「你现在到底是哭还是笑?」

昔东浚觉得眼前的景况简直荒谬至极!难不成他强逼她吃饭的行为,终于逼疯了她?!

他承认,他现在吃惊的程度绝对远胜过他不小心拉伤她手臂的当时。

食乐抹了抹颊上的泪,咬了两下嘴里的饭菜,才模模糊糊、又哭又笑地说道:「昔大哥……你知道吗?我刚才真的好高兴……真的!」

这泪流满面的模样算是高兴吗?还真看不出来!昔东浚扬扬眉,不置可否,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这几天,我一直拚命的想、努力的想,就是想要忆起我自己、我的家人,还有我到底是如何认识你的,但是,无论我怎么回想,就是一点感觉和印象都没有……」食乐哽咽着吞下嘴里的饭菜,对昔东浚绽放满足笑靥的同时,新的泪水又涌了上来。「可是刚才那一刻,我突然非常确定一件事。」

「什么事?」

「我确定我们曾经像这样同桌吃过饭。」

「哦?」

「而且,你也曾像刚才那样喂我吃过饭。」

闻言,昔东浚震惊。除了她之外,他这辈子只喂过一个人吃饭。而且同样也是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

难道……她真是那个小鬼?

可能吗?

「虽然我并没有真的想起什么,可是这感觉是真的,我非常确定我跟你一起吃过饭!」她有些激动!这是她「迷失」以来,第一次对一件事有这么强烈的感觉,而她相信这会是一个好的开始!

昔东浚点点头,乘机塞了一口饭菜到她嘴里,说道:「那很好,如果你真的跟我同桌吃过饭,而且是我心里认为的『那个人』,那么,我想就不难有线索找到你的家人了。」

「真的吗?我这样说,你就知道我是谁了?」食乐惊喜道,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又吞下第二口饭菜。

昔东浚似笑非笑,再塞第三口。「我是不知道你是谁,不过我想『乐食楼』的老板可能会知道。」

「乐食楼……」她一边咀嚼、一边认真想着。

「如果走运的话,或许在明天离开长安之前,你就可以找到你的家人了。」

「你要离开这里?明天?」

食乐呆住,小嘴微张。昔东浚逮住机会又喂了第四口。

「为什么?」她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

「叛军安禄山就要攻进城了,为了所有人的安全,必须离开。」

「好好的,为什么要攻城呢?」

食乐揪着心口,突然觉得一阵莫名心惊。听到叛军攻城这件事,她不是慌乱害怕,而是不安──一种生离死别的不安。比她忘了自己的感觉还要可怕!

「皇上呢?皇上不管吗?」她急问。

「目前这局势,我看他也无力挽救什么。」昔东浚就事论事,同样也担心百姓安危。

「怎会这样?」食乐喃喃道,心隐隐作痛着。

泪,也控制不住了。

「别又哭了!」昔东浚蹙眉,不悦见到她的眼泪。「至少吃完饭前,不准哭!」

食乐吸了吸鼻子,就是止不住抽噎。比起之前的又哭又笑,她现在的泪有着浓浓的哀伤。为什么?

昔东浚细细观察她的反应,想了解她的心思。

打她一出现开始,她总是对他笑!

不管身体状况多差,她总是笑!

就算哭了,她仍不忘带着笑!

像现在这样夹着心痛的泪水,他是第一次瞧见,这令他……很不安?!

而且心疼!

昔东浚压抑着心中被强烈勾起的情绪,喂上第五口。

「吃饭,别哭。」第一次,他的声音是柔软的。

食乐抹去泪,乖乖张口吃饭。

两人没再开口说话,只是各自沉默着。

看着食乐强忍泪水勉强吃饭的模样,昔东浚不由得又心烦意乱起来。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根筋不对劲了,她明明听了自己的话,努力不掉泪,也乖乖吃饭,他到底还烦些什么、恼些什么?

「昔大哥……」过了一会儿,她开口轻唤。

「嗯?」

「谢谢你。」

「谢什么?」口气又恢复了惯有的冷沉。

「谢谢你对我好。」

「我对你并不好,我让你撞肿了鼻子,还拉伤了你的手臂,记得吗?」

「可是你喂我吃饭。」

「因为我不想府里多出个饿死鬼。」

「所以我喜欢你是对的!」她抹去泪,努力挤出惯有的微笑。

「什么?」挟菜的手停顿了下。

「我想我以前……」

「浚爷,大夫来了!大夫来了!」

食乐正想说的话语被阿沅急忙忙的叫喊给硬生生打断,只见阿沅拉着大夫冲进「雪阁」里。闯入原本只有两人的世界。

「浚……浚爷?!」

阿沅像个木头人,僵杵在门边,目瞪口呆。

他他他……一定是眼花了!

否则他不会看到一个已经昏倒的人正在吃饭……

更不会看到他们家浚爷正在喂人吃饭……

他眼花了……绝对眼花了……

「出去!」

冷得可以杀人的嗓音从昔东浚口中迸出。

「是,浚爷!」

阿沅不愧是最佳忠仆──识相,机灵!怎么匆忙闯入,便怎么匆忙滚蛋。

绝对不辱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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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乐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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