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是一家看起来装修满精致的自助餐厅，周青峰一边走进去，一边解释说这里离客人指定的酒店比较近。
魏复生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似乎并不在意——事实上他什么也不想吃。
“这里的可丽饼相当不错，又松又软。还有生鱼片也满嫩的……现在人还不算多，还能找到好位置。”周青峰明显是这里的常客，他熟络地跟魏复生介绍着，拉他去找位子准备坐下用餐，但却发现他身体僵硬，一双眼睛只望着偌大的餐厅东北角的一群人。
顺着魏复生的目光看去，周青峰看到了满脸笑意的杨晴光——当然也看到了“挂”在他身上的那个娇俏可爱的女孩。他们一群大学生摸样的人聚在一起，正在享受大餐。
周青峰嘴角一撇，做了个无奈的表情，然后咳嗽一声，悄悄地拉着魏复生坐在隔着花坛的一边。魏复生整个人仿佛呆掉了，浑浑噩噩地跟着他坐了下来，眼神怎么也无法从杨晴光和那个女孩的身上调开。
“别看了，吃东西。”周青峰把一块浇了花生酱的可丽饼送到魏复生的面前，用严厉的声音强迫他回魂，“再看我就不客气了。”
魏复生突然觉得脸上一凉，这才将目光收回，却发现周青峰正用钢制的餐刀拍打着他的左颊，“你干什么？”
“吃东西。”周青峰收回餐刀，指了指自己放在魏复生面前的食物，“一个人两百零八块，别浪费了。”
“这么贵。”魏复生喃喃自语——晴光怎么会到这么贵的地方来吃饭？最近自己又没有多少钱给他。
这时候隔着花坛传来一个轻浮的声音：“晴光，听说你最近又买了一套名牌衣服？你那个有钱的上班族凯子还真不赖啊。简直是人财两得，害我都心痒痒的也想找一个……”
“你少罗嗦。”那人的话似乎冒犯了杨晴光，他不悦地回应了一声。
“臭家伦，你要死了！明明知道晴光最讨厌提到那个人还在这边胡说八道，今天要是他生气了，这顿饭就你来付！”一个女孩娇嗔着。
“是啊是啊，人家晴光那是有本钱才能这么赚嘛。”旁边有人凑趣，“要不要我们给你找个尿盆？想让人包养也得看看自己那德行啊，哈哈哈哈！”
大家一听都哄笑起来，接下来是一阵打闹的声音。
周青峰看着眼前故作镇静的人，他握着叉子的手已经在微微发抖。
“晴光，你上次答应要给我的那只SWATH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兑现啊。”女孩委屈地问着，“才几百块钱，又不是很贵。”
“钱钱钱，你们就知道钱。”杨晴光的声音里充满了不耐，“最近我很烦，你们少罗嗦。”
“哟，火气这么大。欲求不满啊？”
“拜托！他是杨晴光诶！男女通吃无往不利的情圣杨晴光诶！如果连他都欲求不满，全天下的老虎都变黄油了！”
“切！你那是什么烂比喻……”
几个人在那边东拉西扯，言语逐渐不着边际。
魏复生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只是呆呆地一迳往嘴里塞着食物，直到周青峰叹了口气抓住他的手，无奈地说道：“别吃了，那是芥末酱。”
魏复生一愣，这才发现送到嘴边绿绿的东西散发着辛辣刺鼻的味道。看了周青峰一眼，他毫不犹豫地一口吞下那堆东西，丢下叉子后立刻抓起餐巾捂上了眼睛。
“白痴！你简直是……”周青峰气急败坏地扯下他手上的餐巾，拿起桌上的柠檬水就往他的嘴里灌去，“给我喝下去！不然当心我揍你——你也不想被杨晴光看到自己这副德行吧。”他的声音虽低，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度。
魏复生被迫喝了好大一杯柠檬水，因为喝得太快而呛咳出声，脸上泛起了红潮，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红通通的，不断地流着眼泪。
“完了，这下更像小白兔了。”周青峰这才肯把纸巾递给他，“擦擦吧，太丑了。”
魏复生接过餐巾按按眼睛，但怎么也无法完全止住泪水——这芥末真是厉害。原本没打算哭成这样的，简直太难看了。
“再漱漱口。我不希望你一会儿过去把客人呛死。”耐心地等魏复生渐渐平静下来之后，时间差不多过了半小时，周青峰才又递给他一杯清水。
魏复生傻笑着接过，喃喃地说道：“我倒希望能把他给呛死。”
“别做梦了你。赶紧吃点东西，要赶在九点以前到敦华酒店的1024房去。就在这条街上，你自己去找找，我就不陪你了。”
又是1024……魏复生心中不免感到奇怪。不过既然那人是个变态，也就没什么好问的。
晴光他们已经吃完了——魏复生看了看那头空荡荡的位子，刚才那群喧嚣的人都已离开，只剩下桌上的残羹剩水。
“别看了，人都走光了。不吃的话就走吧。”周青峰站起来没好气地拉扯着魏复生，“你也不用太在意，他那么年轻长得又还不错，这年头男欢女爱正常得很啊，你呆会不也要去风流快活——”
魏复生倏地抬头，狠狠地望着他，“你——住口！”他以为自己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竟然还敢在那边说风凉话。
“OK。算我踩到地雷了。我道歉。”周清峰一脸的投降状，但一点也不见诚恳，“快走吧，小白兔，别让客人等急了。”说着他拉起魏复生出了餐厅。
在路口分道扬镳的时候，望着霓虹闪烁的繁华大街，魏复生竟然感到一丝恐惧，手不经控制地拉住了周青峰茄克衫，“那个……我——”看到他回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青峰微微一笑，却毫不留情地推开他的手，像哄小孩一样地说道：“自己乖乖地去，我没必要跟着。”临了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手机塞进魏复生的手里，“这个你拿着吧。费用已经缴了，以后客人如果有需要，你可得随叫随到。”
“你……”魏复生一怔，正想说“我不要”，却看见他已经跨上机车，“嗖”的一声开走了。
路不太熟，再加上又是晚上，差不多到了九点半魏复生才找到那家酒店。
他乘电梯直上十楼，敲了敲1024房的门——跟上次一样没人回答，而依旧房门虚掩，他推门进去，房间里又是一片黑暗。
奇怪的癖好……魏复生暗自诅咒着，刚跨进房间，门就自己关上了，下一秒他已经被人圈在一具温暖的怀中，并且被扯下了领带。
原来上次那种丝般的触感竟是男人的领带……虽然感觉到眼睛又被蒙起来，但已经做过千百次心理建设的魏复生，已经没了上次那种张皇失措的感觉。
那人将他的双手固定在墙上，气息慢慢凑近，薄荷味道的吻印上了他的唇，魏复生的心跳倏地加快——那人的唇舌竟是如此的温暖而细腻。
晴光喜欢做爱，却不喜欢在做爱之前亲吻他……
仿佛知道魏复生正在分心，那人在他的舌头上轻轻一咬，力度不大不小，充满着挑逗。
“嗯啊……”魏复生微微吃痛，低声叫了出来，双膝霎时一软。
那人适时地接住他，将他横抱起来温柔地放在床上，摸索着除去彼此身上的衣物，随即覆上了他的身躯。
听着耳边窸窸窣窣宽衣解带的声音，感觉那人灼热的胸膛贴上自己冰冷的身体，魏复生在那一刹那间觉得自己好卑微、好下贱，而且，好累——这已经是他今天晚上第三次控制不住想要哭了。
他拼命咬住下唇忍耐着。
晴光，你真的会负我吗？不想相信刚才在餐厅听到的那些话是真的……
“啪！”
突然间魏复生只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半晌才反应过来是那人甩了他一个耳光。怎么了吗？难道——他还有别的花样？恐惧霎时又笼罩上心头。
可是等了半晌，那人只是一言不发，一阵窸窣之后他似乎穿上了衣服，“啪嗒”一声拉开门，竟然就这样离开了。
拖着倦怠的身体回到空荡荡的家，已经快半夜了。洗了个澡，魏复生坐在沙发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晴光大概回学校了吧。好想见他，好想当面问他那个女孩子是他什么人——虽然问题的答案已经很明显，但如果不从杨晴光的嘴里说出来，魏复生怎么也不愿相信，一贯那么单纯听话的晴光，竟然会有那么可怕的一面……
门外忽然响起钥匙的声音，魏复生立刻跳起来冲过去打开门，“晴光！你回来了。”
“嗯。”杨晴光回应了一声，“回来拿点东西。你怎么还没睡？”
“呃……我、我睡不着。”魏复生呐呐地说道，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
杨晴光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轻轻托起他的下颌，“睡不着……是因为想我吗？”说着便要亲上他的颈项，手也打算直捣黄龙地伸进他睡衣的下摆里。
魏复生一惊，慌忙推开他，“不、不要！”他会发现的……如果让他发现自己在卖身，他还不如去死！
他激烈的反应让杨晴光颇为受伤，“复生哥，你怎么了？”
“没什么……”魏复生摇摇头，避开他的眼睛，神情带着一丝幽怨，“我今天看到你了——在那家自助餐厅。”他尽量平静地说道。
杨晴光的身体一僵，眼睛眯了起来，声音也变得冷淡，“你跟踪我？”
没想到他会这么说，魏复生赶紧抬头望他：“不不，我没有，我只是碰巧跟同事去那里吃饭……”
“碰巧跟同事去那里吃饭？我还真不记得你有吃自助餐的习惯。”杨晴光的声音透着淡淡的讽刺，“而且，你能跟同事一起去吃饭，就不允许我跟同学一起吃饭吗？”
“不是的，晴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知道——那个……”不知道该怎么问出口，魏复生嗫嚅着。
“你要问什么就直说吧，别婆婆妈妈的。我还有事要办。”杨晴光在口袋里摸索着，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根叼在嘴上，点燃。轻轻一吸之后，悠悠地吐了一口。动作一气呵成，熟练之极。
“晴光，你！”魏复生惊讶地望着他，“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高中。”杨晴光一手持烟，轻笑一声看着一脸骇然的魏复生，“拜托，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干吗这个表情。”
“不，我只是觉得很突然……”抽烟的确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是——他就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你想问的该不会就是这个吧。”杨晴光搔了搔头，一脸的无聊。
“不是，我是想问你——今天晚上的那个女孩，她是不是……”魏复生还是吞吞吐吐的，不知道该如何措辞，才能不那么像一个无知妒妇。
“你最近很烦诶！”杨晴光突然大声说道，将手上的烟狠狠地丢在地上用脚捻熄，“自己鬼鬼祟祟的也就算了，还对我疑神疑鬼的。每天回来冷得像具僵尸，碰也碰不得——你和别的什么人上床我不管，所以也请你不要干涉我的私事！”
毫无防备的魏复生吓了一跳，脸色登时变得苍白，“晴光，我……”
怎么会这样？晴光怎么会发这么大的火？他——果然还是在意的……闭了闭眼睛，魏复生有股冲动，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杨晴光，但想到周青峰那一脸的阴森与邪恶，又不得不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要好好保护晴光，尤其是这段找工作的时间，不能因为自己而毁了他的前途。
“我来拿几件衣服，这个星期都不回来了。”杨晴光匆匆掠过低头不语的他，走进了自己的房间，翻了一阵之后带着一包东西头也不回地离开，只剩下魏复生一人孤零零地站在客厅里，恍若失魂。
晴光，不要讨厌我。如果连你也唾弃我的话，我……
次日清晨
“魏复生，你是怎么搞的？！”电话那头周青峰怒吼着，“昨天你得罪了我的客人你知不知道？”
魏复生的头开始痛起来，“我没有……”那人突然打了他一耳光就走了，天知道是为什么。
“你中午吃饭的时候给我过来。”周青峰似乎有事要办，撂下一句颇带威胁的话后狠狠地挂上了电话。
魏复生关掉手机，缓缓吐出一口气，他呆呆地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神思恍惚——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尽头呢？
中午
大家都在员工餐厅中吃饭，周青峰将魏复生拉到一边，面带不悦。
他恢复了古板的上班族打扮之后，两人在周日晚上建立起来的那份脆弱的信任，仿佛就这样轻易地被抹杀了。
“昨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周青峰低声问道，顺手将自己碗里的炸鸡翅放进魏复生的菜碟里，见对方一愣，他随口说道：“我讨厌吃这个。”
魏复生点点头，也不在意，只默默地吃着自己那份套餐。
“喂，我问你话哪。”见他不回答，周青峰的脾气又上来了，“你昨天究竟干了什么？”
咽下一口饭，魏复生闷闷地说道：“我什么也没做，他突然打了我一耳光就走了。”
“他——干吗打你？”周青峰的眉头微蹙，不解地自言自语：“是嫌你功夫不好吗？”
正在喝汤的魏复生差点当场喷出来，脸也无法控制地红了，他局促地说道：“拜托！你……”他打死也不相信姓周的神经会这么大条，难道他非要在公共场合谈论这种问题吗？
“你想想看他打你之前，你做过什么？”周青峰皱着眉问道，“不然他不会无缘无故地走掉。不问清楚的话难保你下次又犯，这样生意就没得做了。”
魏复生对他的“顾客至上”感到无比头痛，“周青峰！”他生气地低吼，如果不是在餐厅，他保证会给他一拳！
“嗯……”他仍旧在思索着，根本没有察觉对方的怒气。
魏复生被他打败了，用餐巾擦了擦嘴唇轻轻地说道：“我好像叫了一声——晴光的名字。不过我觉得……”他还想补充下去，但在看到周青峰阴黑着一样脸时乖觉地停了下来。
其实魏复生自己觉得不太可能，哪有嫖客会在意这种事的。
周青峰见他一脸的无辜，忍不住骂道：“你这个大笨蛋！”比这小十倍的理由都应该揍你了好不好！他一拳狠狠地捶在饭桌上，登时掀起一片汁水淋漓，喧嚣的餐厅内倏地安静了下来。
大家都瞧着恶狠狠地开发部主任周青峰正对着小白兔一般的财务部小职员魏复生发着雷霆之怒——那个不会做人的家伙大概又得罪了一个大人物吧。
魏复生被大家的眼光看得不知所措，“对、对不起。”本来自己并没有什么错，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又不知不觉地道起歉来，“我……”
“算了算了。你走吧。”周青峰横了他一眼，“记住下次不准再犯，不然有你好看的。”
魏复生如逢大赦，赶紧起身离开了餐厅。
“晴光。”
在大学校园内，魏复生有些担心地叫出他的名字，“我们——能好好谈谈吗？”自从晴光那天生气走了以后，他们已经有三四天没联系了。魏复生无法任由彼此就这样误会下去，不管怎么样他也要跟晴光好好沟通一下。
杨晴光打量着他——这家伙明显地又清瘦了很多，眼睛也微微凹了进去，那模样用恭维的也不能说好看，但脸上诚恳的神情却让人不忍心拒绝，于是他点了点头。
魏复生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那我们去‘隔雨’坐一会儿，好吗？”所谓的“隔雨”是这所大学旁边的一家咖啡厅，因为魏复生自己也是这所学校毕业的，所以对周围的环境都不陌生。
“好。”杨晴光跟他并肩走着。
两人坐在咖啡厅里，魏复生给杨晴光点了一杯他喜欢的炭烧，自己却只要了一杯免费的柠檬水，“我最近肠胃不太好，所以……”他这么解释着，但怎么也掩盖不了说谎的心虚。
杨晴光笑笑，“那也不必点清水啊。今天我请客。请给他来一杯温的鲜奶，要脱脂的，不要加糖，要加一点点盐。”他转头对侍者说道。
魏复生的眼眶一热，几乎想扑到他的身上紧紧拥抱他，“晴光……”
“嗯。”杨晴光应了一声，专注地瞧着一脸感动的他，“想跟我说什么呢？”
“你回来住好不好？”魏复生的声音低低的，充满了恳盼，“我、我很想你——我以后不再问你那些事了，真的。”
杨晴光看着他认真的表情，忽然展颜笑出一片阳光灿烂，“复生哥，你真像个小孩子。我当然要回去，这个星期我的毕业设计就做完了，呆在学校里也没事啊。”
“那，你不生我的气了吗？”魏复生屏息问道，神情紧张。
“嗯——这个嘛……”杨晴光故意作弄他似的思考着，“要我不生气也可以，除非……”他对魏复生做了个“附耳过来”的手势。
魏复生疑惑地凑过耳去，却在听完他的话之后涨红了脸，“晴光，你！！”
“我就这个条件，复生哥你答不答应？”杨晴光斜眼瞧着满脸红晕的他。
“我……”那么羞人的事，他怎么做得出来，“这个，我……”
“不行就算了。那我还是住在学校比较好。”杨晴光佯装放弃，一脸的无所谓。
“不不，我、我答应你就是了！”魏复生急忙回答，但声音却细得像蚊蚋一般。
“耶！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杨晴光得意地笑出声，“我今天晚上就回去。”
魏复生微笑着点点头，忽然觉得天下再没什么事可以拆散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