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去“人间阁”之前，梵雨去了趟仙山。
去见他的师父——野云仙者。
师父修行的山洞依然破烂，杂草丛生，疑无人迹。当然，他不信相师父升天了，那个老头，要升天，还要再等上数百乃至数千年。
只身独来，立在洞口，属于少年时的狂野个性渐露。双手结了个印咒，往洞内一指，须臾，洞中蔓延出一股浓烟，夹着数声咳嗽，一团黑糊糊的东西窜了出来。
“哪个混小子，竟敢烧我野云仙者的仙洞？！”多处被烧焦的老头怒目而视，当看清梵雨那张似笑非笑的俊容时，顿时憋了怒气，眼睛瞪得如铜铃大，满是皱纹的手指一伸，颤抖得差点要背气晕死过去。
“不……不肖徒……你……你……”老者垂胸顿足，悔不当初。想他野云仙者逍遥数千年，狗运地收了一个顽劣的徒弟，从此就没有过过好日子！好不容易这煞星下山，清静了数载，想不到他一回来，便烧师父的老巢！
“师父，好久不见，可想徒儿？”噙着一抹邪笑，梵雨意思意思地行了个礼。
“你——你不当你的皇子，回来做什么？”野云仙者吹胡子瞪眼珠。
“回来侍候师父啊！恩师情重如山，来看望看望您，是徒儿的本份。师父，近来可好？”慢悠悠地踱进已不冒烟的山洞，四处打量，自由散慢地像逛自己家后院。
野云仙者一闪，挡住他的去路。“去去去，你下了山，我就不当你是我徒弟了！你不在，我更清静！”
“师父，此言差矣！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无论如何，你为师，我为徒，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轻轻推开师父，笑眯眯地进了仙洞，找了块干净的石凳，坐了下来，顺便倒了杯清茶，自顾喝了起来。
野云仙者差点扑过去，抢夺他手中的茶！他刚泡的仙茶啊！死皮赖脸地用一年的时间去仙友那磨蹭过来一点点，今天难得心情好泡了一壶，还没有喝，竟让不请自来的臭徒弟给一足登先了！
“好茶！”梵雨饮了一杯又一杯，没一会儿，连点渣都不剩了。野云仙者抓起茶壶一看，脸色铁青，七窍生烟！他……他的仙茶，就这样让可恶的徒弟牛饮完了？
啊啊啊——
他抓狂。
“还我的仙茶！还我的仙茶来——”先攻为上，直攻梵雨要害。梵雨早有防备，轻轻松松地躲过一击，兴致一来，便与师父打上个两三百回。出手如闪电，打斗中，不忘用异能相拼。当野云仙者看到自家仙洞渐渐变成废墟时，猛地收了手。梵雨也瞬间收手，立定，无辜地打量破坏得差不多的仙洞。
野云仙者欲哭无泪。为何他如此倒霉，摊上这么个徒弟？
胡闹够了，梵雨东张西望，终于找到一块较干净的巨石，坐了下来，然后从怀中摸出一包东西，笑吟吟地递上前。“南蛮‘凤凰城’的凤尾茶，要不要？”
野云仙者一听“凤尾茶”，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一把抢了过来，打开闻了下。“哈哈，凤尾茶！果然是凤尾茶！老朽想念了一千年，想不到能再次品尝到！”一下子忘了仙茶被徒弟喝光的事，捧着凤尾茶，老人高兴得像个孩子。
梵雨摇摇头。这个老头，性子真是千年不变，活了上千年，纯真如孩子。唉——
收藏好凤尾茶后，本来怒气冲冲的脸，变得讨好狗腿了。“乖徒儿，不知有何事要为师的帮忙？”
抚了抚额，梵雨真的很不想承认眼前这一脸阿谀之态的老人是他的师父。
“乖徒儿？”扭扭捏捏地挤到梵雨身边，推推他。
鸡皮疙瘩差点抖一地，轻轻一飘，远离这恶心的师父，瞟了眼一脸委屈的老人，这才慢悠悠地开口：“师父可知天下魔族横行了？”
老人一震，眯了眯眼。“为师十年前观天象，早有所悟。”
“十年？”梵雨瞪了他一眼。死老头，十年前就发现了，为何从未提起？
“嘿嘿嘿。”老人傻笑，装糊涂。
“‘暗鬼门’天尊派手下，夺天下六宝，但徒儿觉得这并非他最终目的！”
“‘暗鬼门’天尊？”雪白的眉毛颤了颤，别有意味地望了眼徒弟，见他面不改色，老人叹口气，找了块石头，坐下。“神州已有魔族现身，特别是北方，原本镇压着一大魔头，但前段时间，为师观察天象，发现魔头将要现世！”
北方吗？是玄武神所镇守的一方！不错，据陆浚手下秘报，北方有人魔化，前段时间他在“凤凰城”耽搁了，以至最近才知道。看来，天尊的动作要比他想象的更迅速！
东方“人间阁”的事也是，镇守东方苍龙的苍失踪，这意味着什么？
“师父，四神，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形式？”
“呃？四神？”野云仙者呆了呆，捋了下白须。“徒儿掌四神，怎会不知四神为何物？”
梵雨冷冷一笑。“不错！徒儿能司四神，但真正能唤出的唯有东方苍龙，其它三者，还有待斟酌。可是，据徒儿近来探知，还有另外四神存在！”
野云仙者点了点头，呵呵一笑。“另外的四神？徒儿莫不糊涂了？天地下，四神之职不可能重任！”
“师父还要骗徒儿到几时？”梵雨锐利的一扫，冷冷盯住野云仙者，令对方打了个寒颤。
这个徒弟，冷酷的神情，果然可怕。
“呵呵，为师不知骗了你什么？”
“师父，你早升仙了吧？”梵雨一扫阴霾，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
“不过，虽然升仙，但被贬到人间，不得上天，是也不是？所以，数千年来，你只能缩在这小小的仙山，当只缩头乌龟。”
“什么？你——”老者差点跳脚。
“师父莫气，这纯是徒儿猜测。”扬了扬眉，将之前的话当玩笑。“徒儿所说的另外四神，恐怕是——远古四神！”
野云仙者心中一惊，不可思议地望向梵雨。
“被上天抛弃的远古四神，留在人间，最终——沦为魔物？”点出真相后，梵雨寒了眼。“天神后来新任四神，至今，新四神归属于我！那么，师父，徒儿问你，我——究竟是谁？”
一滴冷汗自野云仙者的额际滑下。
淡淡一笑，如昙花般一闪而逝，梵雨立起，风姿卓越。“我的真身是什么呢？莫不是上天某位神的化身？呵呵，自出生后，我便拥有一身异能，又由仙山的野云仙者点化。我存在于这片天地的宗旨是什么？师父，您为何沉默了呢？”
寂静了许久，野云仙者敛去顽童般的神情，幽幽一叹。“你果然聪颖啊！不愧是北极帝星的化身。”
“北极帝星？！”梵雨一震。他，竟是北极帝星的化身？有着崇高地位的神祗？“为何——北极帝星要降世？！”
老人闭了闭眼，以缓慢而无奈的声音道：“降四魔！”
四魔？梵雨讽刺一笑。“是远古四神吧？”
可悲！可叹！可笑！远古四神除魔族有功，可最后被上天都遗弃了。如今，竟被喻为四魔？什么是神？什么是魔？
飘然地离了仙洞，梵雨没有回头。
野云仙者喟叹一声，弯着背，往仙洞深处而去。
***
晃了晃杯中血红色的酒，舔舔湿润的唇，含了一口，喂给趴在身边的紫眸青年，紧贴的两唇间，滑下一缕鲜红。
“真乖，无影。”天尊摸摸紫眸青年的头，像在安抚一只魔兽。
灵魂似空洞的青年，微仰头，紫眸一片空茫，舒服地享受天尊的抚摸。曾经是西方“摩雷国”的大皇子，却因为一双紫色的眸子，被魔族诱惑了。被人类嫌弃的孩子，进了皇宫，穿上皇子的衣裳，不伦不类，最终只有魔族才能接受他。
可怜的人儿。
天尊伸手，覆于无影的胸口，宠溺地笑望他，然后整只手穿进他的胸膛，不见血，无影震了震，木然的脸上出现痛苦之色。
心脏——被男人完全掌握了。
他的身体，像一个容器，可以容纳天尊的形体。这，也是天尊千方百计将他留在身边的原因吧。紫眸，象征着魔族。只要有一双紫眸，他永远都不可能是人类。
将无影带入怀中，肆意地亲吻。青年像玩偶，任他摆布。自从被梵雨刺穿胸口，死而复生后，他便如个活死人，没有思想，没有灵魂。
“很快，很快神州将沦为魔族的天下！呵呵，梵雨……北极帝星么……就是帝星真身降世，也无法扭转乾坤！因为——四神便是四神，远古存在的，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更替！”
微一抬眼，笑眯眯地望向门口。
淡蓝的发丝如波涛般荡漾，来人清冽如水，一袭白袍，清泉般的存在，让人耳目一新。
“有事？”天尊问。
“……”蓝发之人抬眼，显露一双碧波般的蓝眸。“……常绿圣草！”
***
人间阁，在东方山脉，临海。东山之首的溯朱山，山陡多峡谷，那里人烟稀少，鸟兽绝迹，“人间阁”
隐藏在某一峡谷，阁中只有阁主苍一人。
苍，是个很古怪的人。他极少在江湖上走动，但偶尔他会带着常绿圣草，在人间施医救人。所以，尽管几乎没有人去过“人间阁”，但“人间阁”仍为众人所知。常常有心怀不轨之徒，潜进溯朱山，欲探“人间阁”偷得常绿圣草。传言，常绿圣草——能起死回生！
没有带多余的人，只与金发少年结伴，来到东海之滨的溯朱山。望着层峦叠嶂的山脉，梵雨扬了扬嘴角。
或许其他人进得了溯朱山，却寻不到“人间阁”，而他，是唯一一个进入过“人间阁”的人！拜苍所赐，少年时与他相识，跟他来到“人间阁”，做了数日的客人，之后拜别。离别时，苍说了一些话，似乎意有所指。
果然，再一次，他旧地重游。
苍，真的失踪了？
穿过层层迷障，翻山越岭，来到一道大峡谷口，山石排五行八卦阵，略一思索，向身后的金发少年伸出手。
金发少年冷冷一哼，视线落在古怪的山石上。
梵雨眯眯眼，抓过冷炙的手，紧紧握住。冷炙冰寒地一瞪，梵雨淡淡地道：“生死之阵难闯，若不跟着我，只有死路一条。”
冷炙垂眼，肢体僵硬，随他一步一个脚印，走进五行阵。花了半个时辰，两人才安全闯过。便是厉害如梵雨，也不由佩服设这生死阵的苍，凭着年少时的记忆，小心翼翼地走来，好在没有出错。
凝视生死阵，深思。这个生死阵，布局疑是上古神阵，它可能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神阵了！苍是如何布局的？而如此神秘危险的一个生死阵，可有人闯入过？否则，苍为何会失踪？
抬头望天，蓝天浮云，上苍正睁眼，睨视下界。神，是否正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自嘲地一笑，放开冷炙的手，身手矫捷，往峡谷深处走去。冷炙一语不发，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前面的男人有何目的？为何来这神秘的“人间阁”？而他，又为何要跟他一起？他跟随在他身边，不过是为了皇兄，但这么久了，这个男人根本没有付出任何行动，追查他皇兄堕落魔道的缘由！
两人停下了脚步，矗立在两人眼前的是一群阁楼，古老的建筑，苍劲有力，似乎屹立了数千年，在斜阳的余晖下，显得沧桑。
这——便是苍的住所。
未设结界，也无人看管，这群楼阁孤伶伶地建立在峡谷里，独照落日。
穿过阁楼群，来到峡谷的深处，梵雨眼里闪过一丝痛惜。
曾经，那里有大片绿色的草，如今，那块土地一片焦黄，寸草不生。
常绿圣草，真的绝迹了！
感叹，这常绿圣草能常绿却终不能常在！一把毒火，焚之一炬。天下间，除了他手中的最后一株便再无迹可寻了？而苍为何将最后一株常绿圣草交给他呢？
难道，冥冥之中，他预测到了什么？
默默无语，两人徘徊于焦土地上，风中有股烟味，两人的发丝和衣袂被风吹起，翻飞不休。夕阳将最后的光辉斜射进峡谷内，将左侧岩壁染成血红。
按苍信中所言，梵雨带冷炙朝山壁走去，果然看到一个洞穴。
“叮咚，叮咚——”是山泉滴水声。
没有犹豫，两人进入黑的山洞。
一股阴森森的冷气扑面而来，两人打了个冷颤。从怀里掏出夜明珠，刹时，山洞幽亮。借着光，往深处走去，水声越来越大，当走入山洞最底处，豁然开朗，内洞很宽敞，从岩壁上挂下一道数米宽的水帘，水帘下面是深潭，潭水深不可测，最后蜿蜒流淌到不知处。
就是这里了吗？
只要来到这里，便可清楚的知道数月前“人间阁”发生的一切？
苍，你以为一条瀑布般的水帘可以告知一切？
梵雨将信将疑，接近水潭，蹲下身，手触到潭水，冰寒刺骨！
他，想告诉他什么呢？
冷炙面无表情地凝视水帘，猛然，他一震，盯着水帘。梵雨也感应到了，他抬头，望向水帘——
“小心——”抽身，想拉住冷炙，但晚了！空间似乎扭曲了，始自水帘，一圈一圈荡开，山洞不再是山洞，而是一个扭曲的空间，梵雨紧紧拥住冷炙，被旋进扭曲的空间内，连法术都来不及施展，便沉入了一个无法探测的空间。
好像——浸在水里！可以呼吸，但意识在渐渐模糊，属于别人的意识企图闯入——
该死！
他们掉进时间的逆流里了！
苍设了一个局，将他们引到这里，然后利用时间的逆流，告诉他们什么……
意志强如冷炙，也无法抗拒，只能和梵雨一起随波逐流，涟漪一层荡过一层，时间倒流——
时间——好像返回到上古战国时期，群雄争霸，妖魔被人间邪君召唤，从地狱里爬出来，为害人间……
黑如墨的大湖，湖面上闪烁着点点星光。黑发黑衣的男子步入湖水，水漫至膝，立定，双手结成莲印，默念诗咒。
湖面，很平静，无风。
诗咒化成一道道光印，钻进墨色的湖面，光印击毕，湖面下折射出一道刺眼的白光。
突然，乌云散去，明月照耀，湖面波光粼粼，水面涟漪，湖中心水面下滑，形成一个漩涡，渐旋渐大——
男子默默等待着。
漩涡之中，散射出几道幽蓝的冷光，只见一物体缓缓地从深水处探出。
是个人？！
长及脚跟的发，在月光下泛出淡淡的蓝光，宽大的衣袍飘逸地摆动，脸上一片阴影，看不清表情，悬至湖面，居高临下，颦睨众生地清傲。
“是何人呼唤我‘苍之族’？”声音空茫而清悦。
黑袍尽湿，男子不动，如水的墨发有一半浸在湖水中荡漾。
“在下苍。”同样空茫之音，但多了沧桑。
“为何呼唤我？”踏水而行，缓缓来到男子面前，微弯腰，与他面对面，惊讶之色同时在彼此眼中闪过。
惊为天人！
撩起一绺如水的墨发，在指间流过。
“可否随在下踏入红尘？”黑发男子凝视他，低问。
“理由？”蓝发之人抬眼，蓝眸碧波一片。
无声的叹息，语气中多了淡淡的忧。“我本隐士，独居山林，无奈，吾兄有难，不得不出山林。我虽略懂异术，却治不了魔之族。”
“魔之族？”蓝发之人微微疑惑。“不是早已封印了么，为何还有魔族肆意？”
“天下被分七国，各国争雄称霸，术士不在少数，邪恶之力，将魔族自地狱释放而出。”
沉默须臾，耳边是流水声，月光清照。
“好吧。”
随着蓝发之人的许诺，黑发男子眼中的忧郁之眼染了几分喜色。“多谢！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唤我覃愔即可。”淡淡一笑，清月也为之逊色，匆匆地躲进云层后。“不过……吾有一条件。”
“请说。”没有任何不满。
蓝发之人笑一笑，道：“在红尘之日，望君能伴吾左右，片刻不离。”
抬头，深深凝视那绝美的脸，黑发男子诺言。“如君意。”
……
场景一转，远古的景象渐渐远去，时间回流，另一人的意识侵入——
茫茫然地坐在山林间，茫茫然地等待着什么，青年像被抽了魂，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孤独无助。
远远地，走来一个人，黑发黑袍，翩翩然地来到青年面前，立定，低首，含笑。
“迷路了吗？”轻而飘渺的声音，仿佛山涧的泉水声。
青年缓缓抬头，削瘦的脸上有着落寞，蠕了蠕嘴，不知该说什么。
男子抬头环视四周，叹一声。“山深路陡，很容易迷途。来，我带你出去。”
伸出修长的手，等待青年的回应。
青年疑惑地望眼前递来的手，不动不语。
“怎么了？”温柔的问话如情人的呢喃。
等了许久，青年瑟缩地将自己骨感的手放入男子的手中，冰凉碰上温暖，两人的心皆一颤。
男子拉着青年的手，想将他带出山林，青年却举步不前，呆呆地立着。
男子不解。“不想出去吗？还是……无处可去？”
失意在青年脸上滑过，黑眸内似乎闪过一丝碧波，然而这一丝碧波却被男子扑捉住了，于是，男子下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如果……无处可去，那肯随我而去吗？”是寂寞太久了吧？所以……想找个人陪陪，即使知道这个人不是他所等待的人。
改了个方向，这一次，青年迈步了，像无家可归的孩子，找到了依靠，一步步地跟在男子身后，进入了——人、间、阁！
于是，属于男子和青年之间的纠葛，在时间的逆流中，上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