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边城秋易知
伊祁愤然跑出太守府,原是想上街转转散心,不料才出府门就险些撞上一位盔甲披挂,满身风尘,腋下挟了个雁翎头盔的青年。两人都是闷着头闯的,幸好反应都甚灵敏,在撞上前及时侧开身子。
皱皱眉,心下正没好气,刚想发火,却听对方已开口道:「抱歉,是本将走得太急。」
声音低沉有力,语气平和,看打扮官位不低,却全无仗势欺人之意,伊祁气一和,又抬头丈量,发觉对方身形甚是高大,大约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勾鼻鹰眸,薄唇紧抿,方方正正的下巴略有些胡梗,刚直之气逸于言表,举止间霸气隐而不露,敛收于眉宇间,完全不是他这个年龄便能作到的。他便有如一把远古流传下,已锋芒尽敛的宝剑,无需借助任何声势,便能让见到的人意识到非凡的身价。
青年也打量了会儿伊祁,突然问道:「你是伊祁?」
伊祁眉一动,瞪着他代表身份的虎形护心甲:「你是李凌文?!」
「看来他果然回到边关了。」李凌文将雁翎头盔挟到臂间,大步踏入太守府。
伊祁本来要去闲转的,但见到李凌文,又起了好奇之念。当年伦王之变,镇守边关的李凌文一直是轩辕心上最麻烦的一根刺。如此头痛,却又舍不得亦或无法换掉,应是有其让人刮目相看的才能。少年打定主意从军,自不愿放过这个就近观察的好机会,当下尾随而入。
花厅里,祈世子与太守正漫无边际地打着哈哈,突觉杀气破空,当下足尖一转,连人带椅移横移数尺,原先坐的地方,被强霸劲气打出一个大坑来。
太守正为他那一地由砺石谷开采的水磨青砖受损而哀叹,厅外攻势又来。连续三道掌力,毫不容情。千军万马中砺练出来的掌法,同样挟带着三军肃杀一往无回之气,狂暴惊人。
祈世子已失先机,险之又险地以百步千踪避开第一掌,先前坐着的酸枝镶云母石的太师椅立时粉碎,他借木屑飞溅之际,避开第两掌,不料第三掌已无声无息地自肋下迎来。眼见无路可避,只得单掌迎上。
两人真气一撞,劲道横溢。周围一丈内,桌几齐齐震飞。
「好一招移形换位。果不愧是暗流首领。」
「哪及得上镇守边关威名赫赫的李将军。」
单掌互抵的两人对视一眼,双双大笑着收回手。
李凌文脸上冷硬的线条,更是如解冻风来,化为春色。
「好久不见,阿情。」
「彼此彼此,小文。」
跟回来看热闹的伊祁叹了口气:「原来又是旧识。」
「没想到你还会来见我。」
「我怎么舍得不来见你。」
「听说你不久前来过边关,那时就不见你舍不得了!」
「当时皇命在身,不克久留啊!」
「阿情,你跟柳残梦在天香楼喝花酒的事,在边关可是流传了月余。」李凌文一脸的难以苟同,一掌拍在祈世子左肩。祈世子唉了声,抱怨道:
「不要这么粗鲁,本王千金之躯,哪能让你这样拍来拍去。」
他虽是这般说,李凌文还是发现了,抄住他左腕,讶道:「你左臂怎么真气缓滞不通……何时负的伤,怎么还没好?」
「没事,没事。刚才跟你对了一掌,真气一时还没平复下来。」打了个哈哈,祈世子看向一旁华太守:
「华大人,这接风宴变成这样,是不是着人再办一桌?」
「卑职这就唤人。」华太守一直笑眯眯地看着两人,闻言又是一脸谄媚。忙不迭地招唤下人换下酒席。
伊祁却发觉此人确是不简单——之前,祈世子与李凌文打得厅内杀气冲天,华太守却只是为他那一地价值不斐的青砖哀叹,对身旁的劲风全然无动于衷。
若他不是个死要钱的吝啬鬼,那只能说,边关确是卧虎藏龙之地。
外出游玩一天,探得不少消息。伊祁心满意足地抱着大堆战利品回太守府,见偏厅灯火通明,祈世子与李凌文似乎还在拼酒。
有些不悦地努了下嘴,少年的眼珠子在黑暗中转了转,悄悄潜过去,看能不能听到些什么消息。不料,烛火通明下,只余一黄衣一铁甲二人。
烛火照在三尺青锋,明波流逝。
青锋便架在黄衣青年的脖子上。
李凌文站起身,缓缓道:「没想到你还会来见我。」
这是两人之前见面时说的话。
此时,全无一点故友相见的热诚,有的只是无尽杀机。
黄衣青年眼皮子动了动,抬眸,亦是一笑。
「我又怎么舍得不来见你。」
桌上的油灯爆了朵灯花,乍亮又黯,被风吹得摇晃不定。
持着剑的手很稳定,纵然他眸中已是惊涛骇浪:「你不否认?」
「这是事实啊!」祈世子侧眼看着颈上的青锋,轻轻吐气,「包围雪漫山庄的确实是我,逼死伦王的也是我。」
手一紧,在祈世子的脖子上划了道血痕。
「师父可曾亏待过你们?!」
「没有。」
「要不是师父,轩辕如何坐得牢他现在的地位?!为了他,师父盛年之时便退隐泉林,不问世事。可是他为朝廷付出了这么多,你们还是恩将仇报,联手逼死了他唯一的子嗣!」
「九王叔对朝廷恩比天高,不可抹杀。」祈世子抿紧唇,怒目对上李凌文:「但伦王之过,也同样不可抹杀。他为了一己之私,将江山投入洪炉,无论多少次,我都不会后悔自己当时的决定。」
「说得好!!可惜我只是不明是非的小人!」李凌文手中长剑一振,三尺龙吟,「我今日不要来与你说理的。取出你的霜月天来,我们打上一场。」
世间事,原便非有理就行得通的。七情六欲,爱恨嗔怒,又岂是一个理字便概括得了。
方寸人心,深不可测。
「我虽与理无亏,却与义有损。」祈世子直直注视着李凌文,目光微黯:「所以我今日来,你若要代九王叔出气,尽管出手。」
「你道我下不了手?!」李凌文冷笑,手中长剑一旋,刺入祈世子左肩肩井。他在边关多年,惯常审讯探子奸细,知道人体哪些关节筋脉最耐不住痛。这一剑看似随意,却刺在气脉,祈世子左肩一缩,唇都白了。
「你要用霜月天,还有几分生机。我给你选择,拔出你的剑来。」
「当初大家跟着九王叔习武时,曾起过誓。」祈世子慢慢说着,想起当日尚自年幼的诸人,目光一振:
「若有犯规戒,作出对不起九王叔之事,甘受三刀九剑之伤。」
「你!」
李凌文看着刺入祈情肩膀三寸的剑锋,鲜血不断顺着剑身逸出:「你执意如此,便怨不得我。」
手中剑花一抖,右肩肩井同个位置,又是一剑。
伊祁在窗外听得三刀九剑,便已脸色一变,不及想便要下去救人,却被人按住肩膀。他一惊,回首竟是华太守。
华太守还是一身的富富泰泰,见伊祁转过脸来,比手「嘘「了一声。
「别出去。」他张嘴用唇型说。
少年一挣,没有挣脱,华太守又张口无声比道:「下去也没用。那是属于他们二人的事,必须他们自己解决。」
一、两、三、四……左右肩井,两臂肘弯,剑由原先刻意折磨的缓慢进出,到后来的快捷的挑刺,两肋各一剑,左腿一剑,祈世子闷哼一声,单膝跪地,额上薄薄一层,全是冷汗。
李凌文手上青筋直爆,面若沉水地将长剑自祈世子右腿抽出,握得紧紧的,突然又是一剑抖出。
剑花如雪,割裂了祈世子一截长发。
「割发代首,九剑已全,尚有三刀记下,下次补上。」
说罢,有些不平地收剑转身离去。
伊祁见状,挣开华太守跳了进去。见李凌文已离去,华太守没有阻止。
「喂,你没事吧?」
祈世子低着头,看不到表情。好一会儿,闷声道:「没事才怪,快扶区区一把——起不来了!」
「这李凌文也真是岂有此理,亏他还是一代名将,却是如此蛮不讲理。」伊祁帮祈世子疗伤,看那八剑刺入之深,一点情面也没留,不由抱怨:「明明伦王之事错不在你,偏要你受三刀九剑,叫我说来,象伦王那种人,根本是死有余辜。」
他的义父义母及山庄一家便是毁在伦王的野心下,虽然现在明白了真相,但养育之恩重于生育之恩,伦王当初没有自杀在雪漫山庄,怕也会死在伊祁手上,自不会同情李凌文或九王爷。
祈世子看了伊祁一眼,心下苦笑。
世上事,有时明知无理,却也不得不为之。并不是所有人都该大义灭亲——如果那个人对自己的意义,远胜上世上所有人的话。
桌面上摆了各种瓶瓶罐罐和纱布,伊祁好不容易止住血,正挑出生肌散给他裹伤。见少年挖了那么大的一块,有些肉疼:「小伊祁处理伤口这么熟悉,果然是熟能生巧……唉痛。」
伊祁哼了声:「落在少爷手中就安静点,再胡说八道,我让你伤势三个月都好不了……不过你身上伤药还真不少。」包扎好右肩的伤口,有意思地把玩了下手中泥金描花小药罐,无视祈世子心疼的表情。
不过当他走到祈世子左肩,看到伤口状态时,脸就皱起来了:「你……左手还能动么?」
见祈动了下左手,略略放心,边包扎边嘀咕:「你也真的就这样让他刺了八剑,瞧你也不是傻了,怎么这次就这么蠢。要不是他最后一剑手下留情,又省去三刀,你人现在能不能坐在这里都是个问题了……
」
难得有机会训人,教训的又是这个自己向来看不过眼的祈世子,伊祁训话越说越流利,大约把以前受伤时别人对他说教的都照搬了一遍。只是说了半天,祈世子都没有反应,独角戏唱久也无聊:「你今日怎么这般老实?」
「耶,不是你叫我要安静,不然要让我三个月下不了床么?」
伊祁语塞,哪知他今日如此听话,一时恼羞成怒。
「裤子脱掉。」
「啊?!」祈世子一脸感动:「小伊祁你好热情。」
「疗伤啦,你胡说什么!」伊祁真的想甩手不管这痞子,但看过伤势后,又怒道:「你干嘛不回手?!
伦王之事理屈又不在你,白受这罪,接下来几天怕是走不了了!」
想到得在太守府多住几天,脸就垮了。
「放心放心,只是皮肉之伤,不会妨碍行动的,我们明天就出关。」
「你想死也不是这方法!伤成这样,根本不能走的!」
「别小看了区区的恢复力哦!这种伤一定走得了的。你也知道我们此行目标,不能在路上耽误太久。」
「那你特别绕来太守府,就只为挨这八剑?!」伊祁差点拍案,觉得此人分外不可理喻。想想又觉不对劲:「你是说,边关这边该交待的都交待完了?!」
「哈……」看到少年若有所思地沉下脸,祈世子干笑。小孩子太聪明了真不是件好事。「你特别绕来边关,就只为挨这八剑?!」伊祁再次问,语气却全然不同,有种阴森森之气。
「这只是个形势。」祈世子细声细气地解释。「李凌文他必须这样干。就好象你……」眼见少年脸色扭曲了下,轻咳一声,「你明知复仇无益,却必须复仇,不然就对不起义父母;他明知错在伦王,但如果承认这点,就会对不起有养育深恩的九王叔。柳残梦夺得了庆国,下一步是什幺,谁也不知道。边关不能留下这幺危险的人。」
「你的意思是,你来边关,就是为了解开李凌文的心结……轩辕他们早就知道,你一旦跟李凌文见面,就得受这三刀九剑之刑?!」少年声音突然激动起来。
「也不是这幺说,反正手段随我。」祈世子想了想,觉得有时还是要教一教小伊祁:「当然,我也可以陪他慢慢谈心化解心结的,但男人婆婆妈妈太难看了,既然有最简单的解决方法,那就用最简单的好了。反正小文很疼爱区区的,只要装几个痛苦的表情给他看,他不就舍不得下重手了。」
伊祁一脸彻底地不以为然。
这祈世子,敢情是一早就抱定赖债的主意,枉费自己还当他是个人物。
祈挪了挪筋骨,心下苦笑。
第二天一早,如祈世子所言,出发上路。伊祁虽然顾着他的伤,找尽借口想在边关多留几天,却被祈世子一个一个反驳回去。而且祈世子看来确实不似伤重走不动的样子,无奈之下,只得收拾行李。
才出房门,便见月门处一人双臂抱胸靠在门上:「要走了?」
伊祁没想到他又象没事人一样出现,心下一惊,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暗忖祈世子现在的状态,怕是禁不住他一掌。
「皇命在身,不得不赶时间啊!」
「不是躲我?」李凌文挑了下眉。
「小文你太可爱了,怎幺问得这幺直接。」祈世子笑得脸都垮了。「你被人在身上捅八剑,看你逃不逃。」
「尤其你还欠我三刀,自然是恨不得逃得远远的!」李凌文板起脸,一脸的正色。
下一刻,噗哧两声,两人都笑了出来,你拍拍我,我拍拍你,一切尽在不言中。
无聊的家伙!不理身上热血沸腾,伊祁只想着:真不该对名将什幺的家伙抱太大期待。
F$c李凌文看了伊祁一眼。
若在昨天之前,他断不会如此乖巧:「我先走一步,你也快点。」
看着伊祁出去,李凌文笑道:「性子怎幺跟听来的不一样。」
「被你昨天的暴力吓乖了吧!」揉揉鼻子,看着伊祁远去的背影。这少年乖巧起来也很可爱的,难怪昊帝座会为他在离宫里留了半年多。「有什幺要说的,这幺神秘?」
李凌文收起笑:「你最近在追查苏星文?」
眼睛一亮,不问他从哪里得来情报:「你知道些什幺?」
李凌文沉吟不语。他既会主动提起,心下已有决定,只是不知该从何说起:「你会突然追查他,想必是知道了些线索……比如他的真实身份?」
祈世子知道此时不可有半点隐瞒:「是的,我相信苏星文就是柳残梦。」
「嗯……」李凌文来回踱了几步,立定身形,「师父很久以前就见过柳残梦……在暗流知道有他这个人之前。」
世人知道柳残梦,多是在他十七岁那年,由其父介绍与世人,再往前行踪便已成谜。祈世子如今可以知道,至少在他十六岁时,是在边关为将。可十六之前就不得而知了。
「九王叔知道柳残梦是武圣庄的传人幺?」
「知道的……那时柳残梦初出江湖,与现在不同,锋芒毕露,睥睨天下,望之便非池中之物。师父是怜才之人。虽知他不会甘于人下,但一来确实喜欢他,二来若能将他收入麾下,便能为朝廷省去一个大敌,于是找上门,跟他三局定输赢。」
「如何三局定输赢?」祈世子眼睛一亮,问得急切。
「这我也没亲眼见到,最后是师父赢了。于是柳残梦便依诺化名苏星文,代替朝廷抵御庆国……唉,他那时对师父是口不服心服。到后来,又知道师父信任他,不惜在殿堂与中书令立下军令状后……若非权臣误事,临阵换将逼走了他,或就不会有今日的三家之祸了。」
没想到柳残梦与九王爷之间还有这样一段过往。祈世子遥忆当年,风华正茂的九王叔,初出茅庐的柳残梦,一时神往:「……皇上错失了这机会,确实可惜。」
李凌文打量了他片刻。
}"S「阿情,你很赏识他是吧?」
祈世子脸色微变。
「我一向只赏识有趣的人和比我强的人。」
「那幺,你要记紧一事……」
伊祁终于将祈世子等了出来,脸都黑了,却见他也是一脸凝重地走了出来。
「怎幺了?」
「唔……」沉吟半晌,祈世子长叹,「你身上挂着八道剑伤再跟人废话半天看看——伤口痛啊!」
伊祁决定收回之前对祈世子任何正面的评语——如果以前确实曾有过的话!
北匈奴之都甘察罕,位于乌兰察布盟东方,虽是边塞之地,但一国之都,繁华富丽却不下于中原任何一个大都市。街上几条主要街道跟京师热闹的不一样,民风地物,多是当地风俗特产;人来人往,叫卖熙攘,却是一样的,完全看不出战乱的阴影。
用了三年的时间,终于兵不刃血地夺得了庆国,祈世子不得不承认,柳残梦付出的代价是值的的。
此时走在街上,随口问问,月前王宫之变早成了过往的话题。对老百姓来说,阴谋篡位新主登基什幺的都不关他们的事。班布达单于穷兵黩武,极奢尽欲,一心扩大领土,已给他们添了许多阴影。既然连国师都承认了班布达单于行事有违天道,新上任的单于又是呼衍氏的后裔。不管是不是真的,只要能带来好生活,他们就热心拥戴。现下的话题,已换成各种奇怪的流言。
「所以说单于是真命天子啊!你想想,一千名铁甲兵啊——你见过没?那种全身都用厚铁包起来,你一刀砍下去,刀锋都卷起来人家还没事的那种铁甲兵——二个人对这一千名的包围。居然还能逃得走,这不是老天爷的保护是什幺?」就是因为这样,莫将军才会由原先带兵捉拿单于而转为坚决支持单于的。
怎幺?你没听说,原先莫将军是极讨厌单于,一直都跟他作对,单于却好几次都放过他。再加上这次追捕中发生的事,莫将军终于折服在单于的仁德下……」
老汉说得眉飞色舞,眼看话题要越说越远歌功颂德去了。听的人忙打岔道:「咳!听说啊!单于被包围时,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分明老天爷动了怒。后来单于成功逃脱,天空都晴朗了。不但有彩虹垂在天边,还能听到仙乐飘飘,天花乱坠……」
「咳咳……」墙角有人在咳嗽。
说得口沫四溅的老汉瞧了墙角一眼,咂吧道:「这位兄弟,你可别不信,老汉说的可都是真的,最近城中谁不是在传说那场奇迹……」
老汉还没说完,已有焦心等着下文的人问道:「大哥,既然你说那人是老天爷派来搭救王的,不知长得如何?」
「你这话问得好,问对人了。」老汉一拍桌子,「人家那是天神下凡,身高丈二,青面獠牙……」
墙角黄衣的公子咳得更厉害了。
「虎背熊腰,力大无比,一手就能提起一位几百斤重的铁甲兵,你看他一手一个,随手一扔,铁甲兵们就撞成一团……」
「好!」与黄衣公子同桌的少年托着下巴,听得津津有味,闻言鼓掌道:「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最后饮一口边塞特有的羊奶酒,放下杯子,黄衣公子提着少年的背后衣领起身结帐:
「走人了,没什幺能听的……」
这青少二人组,自然是祈世子与伊祁二人。他们入境随俗,都换了当地的服装,混在人群中,倒也不很显眼。两人到这已几天了,安置好便先上街略作盘察,探听消息。只是百姓传叙,多半华谬不实,难以尽信,更有甚者,便象今日听到一般,怪奇荒诞,教人哭笑不得。
他们住在东街的步平客栈,与红袖布下的暗桩喀老人家不过两条街。离开酒楼后,一时没什幺目标,便往喀老人家走去,准备研究晚上要不要夜探王宫。
走到街尾,祈世子突然停下脚步,眯眼往远处瞧了会儿,似乎发现什幺目标,向伊祁道:「你先去喀老人家……」见少年瞪回自己的不驯眼光,耸肩道:「好好,一起来,别瞪了。」
转过二条街后,伊祁确认,祈世子想跟踪的是左前方那位裹着灰色的厚重披风,戴着风帽,身形甚为高大的男人。春日风沙大,大家出门多半戴着风帽,这灰衣人混在人群中,一点也不显眼——不,不只是不显眼,在转过第四条街时,伊祁终于发现,若不是刻意去注视,经过的人根本就不会察觉有这个人的存在,此人竟能将一身气息收敛至此。
对两人的跟踪,灰衣男人若无所觉,保持同一种速度向城外走去。伊祁心中已有警惕,低头细看,见他每步步伐长短都一致,有如尺量。地上尘沙甚厚,但他走过,仅有浅浅一层几乎看不出来的鞋印,心知是个绝顶高手,在猜测他会是何人时,更是小心提防。
灰衣男子出了城门,越走越偏僻。伊祁微有不安,看了眼祈世子,却见祈世子一脸笑嘻嘻的,不断打量周围有无猎艳目标。见到大姑娘,便弯眉露齿一笑。塞外民风纯朴,大姑娘见了人也不害羞,咬着黑油油的辫子回他一笑。笑得伊祁为之气结——为什幺会是跟这个大色狼一起出门?!
灰衣男子终于在林边停下脚步。
伊祁提起真气,谨慎注视着。灰衣男子却回过身来,脱下遮挡风尘的厚巾。
鼻端微勾,鬓散白发,眼畔唇角有着饱经风霜的刻纹,却不显老态,益发衬得眸子深晦不可测。让人不得不注意到他周身深沉内蕴的气质。是个你要说他六十岁可以,八十岁可以,四十岁也还是可以的老人。
「果然是你啊!原老头。」祈世子见到故人,招呼打得很开心。
C被这原老头一唤,国师原本很威严端庄的脸突然扭曲起来:「目无尊长的死小子。」
想他原亦默原国师大名名动漠野,纵横天下已有数十年未逢敌手,哪个见到他的人不是恭恭敬敬地俯身唤他一声老前辈,连柳残梦也不敢轻忽。偏只有眼前这死小子……
「已经很有礼貌了。」祈世子一脸不以为然:「不过以你的身份,还要跟我计较名份问题,我这原老头可没叫错你。」
国师再度气结,决定大人有大量,不跟死小孩再纠缠在这个问题上:「你这小子又跑回塞外作甚,不知道你的脑袋值钱得很吗?」
提到钱,祈世子眼睛马上一亮:「值多少?有没万两黄金?」
「万两黄金?!」国师差点呛住。这祈情眼神不太对,如果真有这个数目,说不得他会直接将自己卖了都不知道:「你全身上下用黄金铸成珠宝缀满都不值这个价。」
「哦……」祈世子五官立时恢复到正常位置,无趣道:「万两以下我不卖。」
那万两以上就卖了?伊祁脸色再度抽搐。
果然!国师心下破口大骂。
——这守财奴!
「不过原老头,以你的身份,还不惜纡尊降贵,乔装打扮将我引到这来,是不是有什幺衷肠要跟区区倾诉?」
「因为——不想看到你再乱惹麻烦啊!」国师叹了口气,回到正事上:「你是来找柳残梦的吧!」
祈世子眼珠子转了转:「你要我冤有头债有主?」
「那小子耍了你,你要找他算帐,原是应该。」
伊祁在旁不知是不是错觉,为什幺国师提到自己的主子,特别是说到「耍了你」时,脸色扭曲了下?
「更何况,他现在人已不在庆国了。」
祈世子一怔,马上省悟道:「他回中原?」
「已走五天了,大概跟你们错身而过吧!」
祈世子沉吟:「我怎幺知道你这话不是调虎离山?」
「你尽可以去查证。反正现在庆国有本国师坐镇,你若不信,尽可待到你信了为止。」
「原老头你真爱开玩笑。以你的身份,说出的话区区哪有不信的理由。」祈世子笑得谄媚:「区区想,国师德高望重慈悲为怀,想来也是不喜欢看到生民涂炭,血流漂杵的景象吧!」
原国师哼了一声,岂听不出他话下之意:「本座相信王上自有定夺。」
「这样啊……」祈世子一击掌:「那我也只好尽力让你相信这个选择是最好的了。」
——国师已表明他的态度,只在雄兵在镇,让庆国无机可乘就是了。
好象没话说了,这只老狐狸什幺都看在眼里,却只会说出自己想说的东西。「国师若无其它交待,区区便先告辞。」
「慢,还有一事。」
「哦?」
「你知道,本座与王上,现在是君臣关系。」
?-h/]「所以?」
「你在中原见到他……」
「嗯。」
“请不用顾忌,代本座痛打他一顿吧!死小子,居然连老夫都敢耍!」
祈世子与伊祁离去后,国师一个人又在林边站了许久。
「你也看够了吧!」
四周寂静了片刻,披着黑色披风的青年从暗处走了出来,微微皱着眉头:「原老为何要告诉祈世子,柳残梦回中原的消息?不怕他中原之行另起变数幺?」
「本座不说,消息也是瞒不过祈世子,本座可不想看到他闯入王宫。」
「国师怕了他?」
「不是怕,是不能再增添他的气焰了。」国师手上没了权杖,有些不习惯地负手而立,「当初莫絮虽是留了一手,但他们以二人之力对抗千兵,无敌形象已经在市井中流传开来。莫絮已使人将流言教唆易形,过于夸大而让人难以相信,众人仅当流言。但若让他再次出入王宫如履平地,对我军军心不利——我们不需要一个中原王朝的偶象。」「国师也无把握杀了他?」
「杀他不难,难的是他身份特殊,出了事轩辕帝不会置之不理。王上刚继位,本座实不想在此时另起波澜。」
——既然无法生擒他,便卖他个人情好了。况且,告诉了他,不但送了人情,还可以替自己出气。
柳残梦你这死小子,你以为三顾茅屋老夫就要不计被你耍的前嫌?!
应天奇默然片刻:「原老,我认识你几年了?」
「大概十年吧!」
「那原老认为,这个理由说服得了我幺?」
「哈哈。」原国师抚了抚长须,全无谎言被拆的尴尬:「本座也是这幺认为。不过你为何对这事如此好奇?」
「因为我想知道,柳残梦为何要将行踪由你透露给祈情。」
国师眸中异芒一闪,不置可否地转开话题:「你呢?你还要守着你那套忠臣不事二主的理由,流浪不回朝?」
z「这嘛……容我再想想吧!」应天奇一笑,笑得有些无奈:「我与你们不同。柳残梦是我引荐与单于的。我已背叛过一次了,不能再做一次背信无义之人。」
他转身踏入暗林,黑色的披风在肩上飞舞。
「我必须再次确定,柳残梦是否是个值得我追随的人。」
伊祁看着祈世子飞快下令,依两日观察所得,重新排布暗卫测守范围。
「你决定回中原了?」
「就照本王说的去办。」嗯了声,祈世子挥手示意对方退下,换另一批上。
「你相信原老头的话?」
「原国师。」一边点头并纠正用词,一边在地图上向手下指点着:「明府可以不用这幺多人,留三四个定点观察就好……」
「为什幺?」
「因为,」又换了一批暗卫。趁着空档,祈世子喝了口茶,看向少年,笑嘻嘻道:「他有不得不回中原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