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古壁生凝尘
春日花多娇,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好一个良辰美景俱俱会全的春日时光里,养心殿却有人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御膳哀声叹气。
「皇上,臣也真的没办法了。祈王爷说了,目前淮北蝗灾,河南涝灾,都是吃紧的事情。皇上身为君主,要以身作侧,与民同苦。所以现在太府寺是一毛不拔……」掌握御厨的李总管小心翼翼禀报,连天的叫屈加无奈。
「朕知道……」挥挥手,有气无力地摒退还想诉苦下去的李总管。轩辕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自酿的苦果。当初让祈掌管太府寺,一来给他安个职,免得出入宫禁惹人闲话,二来也是为了暗流的调度方便。太府寺是皇上的私人钱库,将暗流的支出列入宫廷费用,可以省事不少。只是没想到,今番居然会连累了自己。
说来奇怪,就象自己先前说的,那种药会有派上用场的时候,两药效果还不是差不多嘛~顶多他换的那种激烈了点。祈出其不意,大约会吃些苦头,何必气成这样……
狐狸皇帝东想西想,死活不肯去想最不想要的答案--祈世子有可能已经不小心被柳残梦吃干抹净为这个答案的可能性,轩辕眉毛一会儿扬一会儿塌,不知该为爱卿感到高兴还是默哀。
不过……最近还是先为自己的龙胃默哀一下比较好吧!伸筷挑了挑桌前的青菜,轩辕呜呼于心。罢罢罢,清粥小菜,正好养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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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京师,又陷入了繁琐的人事应酬之中。虽是做惯了得心应手,也有厌烦的时候。尤其方自边塞回来,心犹自翱翔在广阔天地间,益发觉得意兴索然。非不得已,多半闭门谢客。
拜贴一堆又一堆,都让侍从们搬去引火用,送来的礼物毫不客气地收下充公用。回来的路上救了个叫沈焱的少年。说救也谈不上,只觉少年长得如此赏心悦目,合不该受小人非难,便暗助他一臂之力,没想到这一顺手,终于想起那块玉佩被自己怎么处置了。
当年大青山下,剑河之役,轩辕下定决心临阵换将。消息尚未传到边关,已有先一步得知君心的尚书令暗遣杀手,准备在苏星文失势心乱之时杀他泄恨--尚书令的二子也从军,他倚仗乃父之势,不服军令,被罚之后,聚众闹事,被苏星文以军法处置斩首。
祈那时游走江湖,听得边关战事,虽无官职在身,还是前来边关,美其名曰是看热闹。他虽离开暗流,但还是有各种管道将战场朝野之事一并收入耳目。知道此事后,不忍见苏星文良材受辱,便趁夜投柬军营,附上这玉佩,一来,证明自己的身份,这消息非是无的放矢;二来,若有需要,这玉佩的另一面是祈王府的表记,可用来逃离。
苏星文收到消息后如何处置不知,三日后,钦差大人到来时,已人去帐空,那玉佩的下落也就不得而知了。
难道柳残梦认得苏星文,所以那日在大青山才会为苏星文的愚忠不值?手中玩转玉佩,俊美的脸上尽是苦笑。心知这不是正确的答案。
--柳残梦会留下这玉佩,目的正在于表明自己的身份。
苏星文横空出世,挂印为将时,年方十六,这正与柳残梦当时年岁相当。而且回京后搬出旧日的卷宗对照,便能发现,苏星文的行事手段古怪陆离,行人所不敢想之险,与柳残梦也是极为相似的。柳残梦的资料在暗流中,一直呈空缺状态。或者说,在他十七岁由柳清秋介绍与大家知道之前,谁都不知道武圣庄除了柳依依之外,还有一位公子。柳残梦之前的经历几乎完全空白,除了谜团外,别无形容。
眼下虽有众多证据证明这两人极可能是同一人,祈却下不了决心禀报轩辕。因为--苏星文正是九王爷当初在朝庭立下军令状,以命推荐的人才。
年前,伦王之乱方平,皇上不得不负了九王叔。此事尚未有个定论,如果知道九王叔当初力荐的人才居然是柳残梦……烦燥地扒了扒头发,祈知道自己已违背了为臣之道及暗流的规则,却还是忍不住想将这个情报压下来。
「柳残梦你这王八羔子!」忍不住啐骂了声泄恨,飞镖一扬,草人头上又多了一镖。
「柳残梦怎么了?」略略冷淡的声音,宝亲王一身十二章纹的紫色官服,走了进来。他是出入惯了的,下人也没有多事禀报。
「被他逃了,我正后悔啊!」祈恨恨地又投了一镖--对,这次真的后悔了,原不该对他存着什么善心,到头来,倒霉的全落在自己头上。
宝亲王上下打量了他会儿。「没事吧?」
「伤都收口,早就没事了。」展示左右二手,右手的伤虽然深,但伤口较小,早已脱疤,只是手上有些地方新肉色彩比较明显,红红白白的,左手铜丝网上利匕所割的伤也差不多快掉疤了。
宝亲王看着他不住炫耀左右双手的完好,突然出手。祈早有准备,侧身一退,右手「手挥五弦」反切向宝亲王的肘臂筋骨。
宝亲王翻掌下切,右脚踢向祈世子左腰。
两人拳来脚往数招,祈捉住宝亲王攻向他左肩的拳头,笑道:「信了么?」
宝亲王慢慢收回手,突然袖内甩出一枚袖箭。祈没想到以他身份也会使用暗器,左手待要上挥,却猛然僵住。
宝亲王哼了声,屈指弹落那枚快射到的袖箭,上前一步握住祈的左手,助他真气归脉。
看了看小云可以刮下三层冰霜的脸,祈世子干笑:「刚才是意外……」
「生死相搏没有意外可言!」截然打断祈的强辩,宝亲王自怀里取出一小药瓶,「一天一粒,吃下去。」
「没这么严重啦~」一边说一边伸手收下大还丹,难得小云这么大方,不要白不要,「慢慢就会好的。」
「你左手都快废了,还慢慢好!」宝亲王眉毛倒竖时,连当朝天子都不敢挡其锋芒,祈只得唯唯应是,将大还丹取出一粒现场吃了。
看他运功吸收药力,宝亲王也不打扰,便在一旁坐下。见桌上玉佩,拿起来看了眼:「这长命符……你不是丢了?」
心下一惊,险些岔了气:「最近找回来了。」
「最近?」眼波不兴,放下玉佩,宝亲王却不多说,再问了一次:「你真的没事?」
「我为何要有事?」药力已化开,示意下人换壶茶来。这时正好有侍儿奉王妃之命,来问祈世子晚上要吃什么。祈心思不宁,随口道:「叫化鸡。」
「叫化鸡?」宝亲王咳了声,「上回在惊雁阁,你不是说死也不吃这种泥巴堆里扒出来的菜?」
「此一时彼一时,当时是去砸场,说的话怎么做得准。」哈哈笑了两声,知道再跟宝亲王说下去只会错的更多,转移话题道:「你今日找我为何事?」
「皇上将软筋散换成缠绵的事,我已知道……」
「缠绵?!」祈世子差点跳了起来。
宝亲王一怔,原以为皇上最近吃斋念佛,便是缠绵惹的祸,怎么祈看来却是大受震惊的样子,完全不似作伪?
祈世子确实不是作伪,他此时的心态,已非言语可表之了。
缠绵与妩媚都是春药,但这两种药的等级,简直是云壤之别。妩媚是中之无解的顶级春药,而缠绵只是一般增进情趣的催情剂,一杯清水照头一泼就可清醒的。
想到那夜柳残梦一脸受控失去理智,挣扎着要清醒,最后还是陷入欲海之中,将他翻来覆去折腾了整整一夜的事……祈世子牙齿咬得格格响--
柳残梦柳残梦,下次见着,不将你抽皮剥筋,本王名字就倒过来写!
「真是的……哪有这种拿下属生命当玩笑的主子……」说完,顺手捏碎了个龙泉窑的上好瓷杯。
祈世子这种脸色,让宝亲王一时也不确定起来,瞧了他会儿,最后说:「没事就好。」
怎么会没事!手抚着腹部,祈世子脸上红一阵青一阵。
轩辕,你继续去吃你的豆腐青菜吧!
于是,皇帝老子的伙食等级又下降了一个层次。
这种行为名之为--迁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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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城九门门九开,愿逐明月入君怀。
入君怀,结君佩,怨君恨君恃君爱。
筑城思坚剑思利,同盛同衰莫相弃……」
彩扇半遮玉容,飞旋的歌舞终于谢幕,余韵袅袅。如蝶如燕掌上可舞的丽人纤腰不盈一握,几乎要折断般地逶拖于地上。凌波出水,脉脉含情,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动人。
「好啊,盈盈的歌舞果不愧朝月阁的镇楼之宝。如此清音妙人,销魂无双,虽隋珠卞玉亦是舍不得交换。」黄衣青年鼓掌大笑,眉飞色舞,伸手将一曲稍歇的盈盈拉到自己怀中。
「祈爷总爱说笑。盈盈真有祈爷说得那么好,为何祈爷回京两月,都不来见盈盈。」盈盈倚在祈世子怀里,一脸幽怨,背身娇嗔。「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盈盈怕祈爷又是看上哪里的良家妇人,舍弃了盈盈这朵薄命之花。」
「原来美人生气了,哎,都是我不该。回来时就是觉得冷落盈盈太久,叫镂兰居打造了一对龙凤金钗,想给盈盈一个惊喜。谁知道他们误解了我的意思,打出来的龙凤钗……咳,只合给小家碧玉用,哪配得上我们盈盈的高雅,把我又急又气地那个,唉……侥幸当家的刘师傅出门采购回来,重打了一遍,我才有颜面来见盈盈。两个月不能相见,痛煞煞我也~」祈世子说起甜言蜜语来嘴上抹油全不打滑,只听得盈盈回嗔作喜,轻身帮祈世子揉了揉胸口,示意祈世子帮她戴上凤钗。
「祈爷晚上可愿留下?」
「不行,晚上皇上有召。没办法,你知道象我这样的大忙人,实在很难有完全的自由。我有多么羡慕街上来来往往的平凡人,可以自由操纵自己的时间,哈哈哈哈。」
在京师里,祈世子永远是这样一副轻浮又讨人嫌的语气,也是远近知名的纵绔子弟。
盈盈陪着他,一脸的惋惜:「祈爷的名声京中有谁不知,盈盈知道祈爷是大忙人。所以祈爷总是嘴上哄我们姐妹高兴,若是真心,哪怕是等到天亮,盈盈也会等的。偏祈爷不给盈盈这个机会。」
软玉温香,祈世子却想起最后一次在天香楼的事。这一想,脸色又变了,手抚在腹部,好一会儿才笑道:「盈盈莫闹了,我晚上真的有事。」
盈盈瞧他神色不对,凑上前低声问:「发生什么事?都快不象你了。」
祈世子吃吃笑着咬住她的耳朵。「传令红袖速速回京。」说罢,眉飞色舞道:「就是这样,盈盈乖,不要再闹了。我走后,要记得妇德老老实实等我哦!」
看着破天荒上来一会儿便离去,速度几乎是逃难般的祈世子,盈盈笑挥着小手绢,甜甜送别:「祈爷慢走,盈盈等你哟~」
回身无人时,眉毛颦起。
「耶,这不是祈王爷吗?」祈世子走出朝月阁,身后跟着两位侍卫,听到有人跟他打招呼。顿步一看,脸上立时浮起轻薄的笑容。
「原本来南安候啊~好久不见。」
一群纵绔子弟们拥了过来,七嘴八舌道:「王爷好久不见。」「二个月都没见着王爷,整个京师都无聊起来了。」「王爷安好,最近又在哪里春风得意……」
为首的南安候见众人注意力都集中在祈世子身上,有些不悦地哼了声。看看祈世子的身后,突然笑道:「祈王爷刚从朝月阁出来么?」
「正是,才从盈盈那儿听了一曲清歌,可惜皇上有召,不然倒要多留一夜了。」祈世子这话只说得南安候咬牙切齿,谁不知盈盈姑娘是被祈世子包下来的,他纵能倚仗乃父之势,也无法一亲芳泽,早就谗得牙痒痒的。
「祈王爷大忙人,哪是我们这些闲人能比。只是听说王爷已经有两个月没在青楼楚馆过夜了……当然,我是知道王爷府上美人无数,但还是不得不关心一下,王爷不会是……」
「你说对啦!本王有喜欢的人,该开始收心了。多谢小侯爷关怀。」祈世子笑得脸上开了花。
南安候还等再说,身后的人扯了扯他,怕他说什么不中听的,真的惹怒了祈亲王。祈亲王是皇上眼前的红人,能不得罪还是不要得罪的好:「祈王爷,难得回来见面了,听说玉雪园多了位清倌,体怀异香,十分妙人,不如上玉雪园去饮杯酒吧。」
「好好,有空的话,本王定会跟诸位一起去的。现在本王要入宫了。」
又是一通闲扯,送走这群公子哥儿们,心知接下来京师怕是会有不少闲语--他已回来两个月,却没有在任何一个烟花之地过夜。
手下意识地拂过腹部,那里正有他的难言之隐。
--那夜晕迷之后,柳残梦在他那私密之处刻了个印记。这印记也不知加了什么,都过了两个月还消不去。
带着这样的印记,如何去逢场作戏?顶多只能去吃吃嘴上豆腐,真要过夜……
眯眼狠狠打量前方那高高挑起的惊雁阁,想到某人温温和和,就算明知他的名声,还是会有人上当受骗的笑脸,心下一阵气怒,阴阴地考虑要如何去挑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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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七,癸巳日,满
窗外下着雨,春意阑珊,暮春的风还是很冷。
暗流的急报放在龙案上,醒目的红字十分剌眼。暗卫们找不到首领,只有直接将情报送入皇宫。
轩辕睁开一直闭着的眼。
「今天又是三月初七了……」
从早朝时,祈世子就已经不见踪影了。
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大雨倾盆的日子,黄衣少年拒绝了侍从们的打伞,在洗心庵外,独自站了整整一天。
此后,每年的三月初七,他必会推开一切琐事,伫立青松之下,等着那不可能的希翼。
吸了口饱含雨腥的湿冷空气,轩辕突然步出养心殿。太监们急急为他打上黄罗伞,他看着滴溅在地上的水花湿了他的履袜。
想到也是那样一个雨天中的分别,转眼已快一年,轩辕微微笑了起来。
「小云啊!朕的决定,是否真的是正确无误?」
宝亲王默然。「没有谁能是永远正确。」
「嗯。」
「但您是皇上,您犯的错,关系天下苍生福祸。」
「所以说……」低声轻轻地笑了起来,伸手在盆景中摘了朵十八学士,「朕是不能犯错误啊!」
雨水沾浓了锦黄的衣袖,花朵娇艳,绿叶厚实。
「但就算朕犯了错,你与祈还是会追随我吧。」
宝亲王抬头。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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拙实的庵门缓缓打开,灰衣缁帽的小尼姑撑着一把油纸伞走了出来。
站在青松下的黄衣青年静静地抬起头,看向小尼姑脸上与每年所见如出一辙的,隐隐有些不忍的漠然。
「庵主今年还是不见施主,施主请回吧。」
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雨水从发上飞散,滴在小尼姑执伞的手上。
她的目光落在水珠上:「施主请回吧。」
摇了下头,黄衣青年露齿一笑:「区区并未进入洗心庵十丈之内。小师太无权赶人吧!」
小尼姑眼波一动,好一会儿才缓缓道:「庵主不会见你的,再等下去也没有结果。苦海无边,执着是苦。施主何不早日看破。」
「等哪天真的看破了,区区或许就不再来了。」黄衣青年又是一笑。雨水沾得他浏海微卷,脸颊苍白冰冷,唯有一双眸子,明亮得可怕,「而无尘若真的看破了,也不会对我一直避而不见。」
「这……」
「同是看不破的人,我一年也只能陪着她受苦一天。小师太就成全区区这片心意吧!」
看黄衣青年状若洒脱的笑容,小尼姑知道自己劝不了他。手中油纸伞举得高了点,遮住黄衣青年。
微讶地看了她一眼。
「贫尼非是施主从人,施主也无权喝令贫尼吧!」
雨下得越来越大,一把油纸伞已遮不住两人。黄衣青年看了看小尼姑半湿的肩颈:「你还是回去吧。我早就湿透,也不差这些。」说罢,转身离开伞下。
小尼姑固执地追了过来:「施主不回去,贫尼也不回去。」
「何必。」
「何苦!」
心一颤,又离开小尼姑几步。雨水不停地从他脸颊滚落,肤色冷白的象陶瓷。
「回去吧!我是练武之人,这点雨不碍事。」
「贫尼亦习过素女心法。」
素女心法?
黄衣青年再次沉默下来。
『阿情,你来了。』
『无尘不欢迎么?为何把写了一半的东西遮起来。』
白衣女子抿嘴一笑,颊上笑靥隐隐。『就你眼尖兼多心。我是在重撰素女心法。』
『啊?素女心法不是自黄帝时便流传下?』
『不错啊。但我近来独自思索,另有一些心得与意见,不愿让老古人专美于前,所以就写了。』
『无尘会这么做,一定是有大发现与大把握。』少年嘻皮笑脸,『所以姐姐给我看一下吧!我提上一两个意见,到时轰动武林惊动万教,小弟不才,也沾沾光。』
『不行,我才改了三章,等全改完再给你看,免得你管中窥豹,尽给我胡说八道。』轻笑着敲了下少年的额头,女子起身收拾桌面。少年跳起来,自告奋勇,越帮越忙。
可惜改到第四章,无尘就遇上了寒惊鸿。
于是,此文始终未完成,便已随着青丝逶地,掩入洗心庵。
「素女心法……无尘修改完了么?你练到第几章了?」
「庵主尚未修完,贫尼不才,才学得五章。」小尼姑并不意外黄衣青年知道庵主在修素女心法的事。
「原来……」黄衣青年心下一痛。这伤,到几时才能痊愈?
全是看不破的蠢材。
可是明知纠缠无益,还要沉堕在这无望之局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蠢材吧。
不甘心自己的全无地位……不甘心无尘宁愿看着自己淋上一整天的雨,也不肯出来一见!
当年与小云去找云照影时,曾与小云说:苦肉计也得愿者上钩才成。他若没那个意思,你装得再苦也没用。
此话竟是一语成缄,全应落在自己身上了。
苦笑着想要举手扒下浏海,却因保持着同种姿态过久,左臂又出现酸麻。
低头看看双手,隐隐约约的疤痕。
还有看不见的,沉伏在经脉的伤。
这伤,大约也会跟着自己一辈子了。
淋了一夜的雨,回到祈王府时,天已亮了。
早有下人送上干净的巾帕为他擦拭,他刚将雨水从脸上抹去,已有人禀报:「爷,昨天边关急报,已送入皇宫,皇上让小的跟爷说,一回来就入宫晋见。」
「边关?」将手中巾帕随手塞到一旁侍者手上,阻止其他下人打水拿衣要服侍他入浴的举动,急道:「替换衣服拿过来,快。」
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一路上看傻了不少侍卫。祈哪有心理睬,长驱直入养心殿,却见宝亲王也在。
三人昨夜俱未就寝,自己在洗心庵外守了一夜,两人也养心殿商讨了一夜。
为失职一事单膝跪地请罪。却见轩辕和宝亲王皆是一脸怪异地看着他。轩辕咳了会儿,道:「祈啊!你打七岁起,就一定要打理整齐才出门,朕以为这是个好习惯。」
--不然看到早就看得熟的人,头发微卷,一脸倦意,透出跟红袖一样媚入骨髓的情色,还真是一种震撼。
很好,有空说这个,大约事情已有计较了。祈世子咬咬牙站起身。
宝亲王瞧了他会儿,将龙案上的情报递给了他。向来八风不动的语气间,多了点情绪:「我们还是慢了一步。」
「嗯?」
「班布达单于被囚,柳残梦已夺得汗位。」
「怎么可能?!」祈听得身子一震,险些捏皱手中的情报。
「我原先也以为,柳残梦这次与你逃难,纵有目的,也不过是想挟天子以令诸候,将班布达单于的幼子扶上王位作傀儡。只是没想到,柳残梦身上竟有一半的呼衍氏血统,其母亲曾祖,即为呼衍氏。三十年前,呼衍氏未代主盘殷未立子嗣便在田猎中被人暗箭射死,其堂弟,亦是班布达单于之父逵赫被众人捧为单于,庆国一直有流言传说其位来之不正。如今柳残梦借了这个拔乱反正之名……」
翻开手中情报,连翻数页,听得宝亲王的解释,眉毛越皱越紧:「如此重要的事情,皇上为何不早点叫臣回来?」
「反正事情都发生了,也不差这一两天。」轩辕打起玉扇摇了摇,苦笑:「昨日是个好日子,朕也不希望红尘琐事接近洗心庵。」
「臣先代无尘谢过。」眼也不抬地应着,终于将情报一目十行地看完了。
轩辕与宝亲王对看一眼,心下奇怪,也不说破。
「皇上为了伦王,三年布局。看来柳残梦也没有白费这三年。」祈世子收起情报。
「班布达单于好大喜功,穷兵黩武,在庆国久有民愤……」轩辕说到这,沉吟了下。宝亲王接着道:「只是没想到暗流的推波助澜,却是成全了柳残梦。现在班布达单于被囚,国师、左右贤王、谷蠡王,还有紫衣莫絮,皆向柳残梦宣誓忠诚。不管柳残梦的母亲是否真的是呼衍氏的后裔,只要有这个名份在,加上他手上现有的势力,该有的血统、人心、武力已尽落在他手上!」
心知要让宝亲王下这样的断语是极难的。祈世子心绪已平,慢慢想起与柳残梦在塞外相逢后的一切,突然省起一事,看向轩辕。
轩辕玉扇一摇,半遮住脸,唉了一声:「你想要朕说什么呢?谁都不知道,昊居然帮的是柳残梦而不是班布达单于……」
要不是夜语昊将柳残梦的那张画送与班布达单于,班布达单于也不会知道柳残梦蒙骗于他,柳残梦照样在塞外春风得意。所以当初知道柳残梦被追杀时,众人皆以为夜语昊送画帮的是那批助他伪装伦王的塞外来客--也就是班布达单于的大世子。后来猜出柳残梦被千里追杀真相并不简单时,也只道柳残梦是借题发挥,利用这个机会来完成自己的大愿,却不知,这些一开始便已全在算计中,夜语昊当初送画实质上是助柳残梦篡位,将单于引出王城,调空兵力。
这也是众人不知柳残梦来历之故。塞外极重血统,象柳残梦这种异乡人,要在庆国站隐脚跟,非得有后台不可,后台一旦失势,他便处于劣势,故之前倒没人想到他会这般大胆,将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就是为了除去班布达单于。
祈世子再想细一层,突然又冷笑:「果然是他。」
「怎么?」
「武相便是莫絮!」
「你确定?」
「若非他是武相,柳残梦岂敢冒险接下黑煞掌,将班布达单于引出王宫。只有莫絮才有办法从班布达单于那里问出黑煞掌上的威力,班布达防得再多,又岂知自己这心腹一开始就不是心腹!」
这反间计与苦肉计说来简单,但要执行,却不是那么简单。为了将班布达身边最强的铁甲兵团牵制在阴山,柳残梦可将自己利用得苦了。莫絮不将他们击成重伤,班布达是不会相信,以至亲临阴山落入陷阱,那最后一步就无法完成。
难怪他们自王府逃难开始,便一直逃不出莫絮的掌握,在莫絮将所有兵力集中在隐鹤谷时,他心中但已作此猜想了。只是莫絮手段太毒,连对柳残梦也全不容情,他才被瞒过。
在隐鹤谷之役后,自己晕迷的那段时间里,柳残梦大约去见了莫絮,那时他的黑煞掌就已治好了。
十指深陷掌心--柳残梦柳残梦,你到底还骗了我多少,利用了我多少?!
还以为,你对我是不同的!
我无法让你另眼相待吗?!
挫折与失败百味杂陈,手心又是一个用力。
眼见祈世子说完话后,脸色变了好几回,宝亲王沉下脸,却被轩辕阻止。他仔细打量祈片刻,正想说话,祈却抬起头来,脸色恢复常态。
「皇上,臣自愿请缨,再入庆国收集情报。」
「不行!」轩辕还没回答,宝亲王已一口否定:「你这次出门,债还没算清,莫想离去!」
「就是因为要还债,所以才要去啊!」祈世子理直气壮地自怀里掏出一叠帐单,「这些本来可以向武圣庄索还的,现在他们都跑了,剩个空庄,不去塞外向柳残梦要,哪里索地回?!」说到这,脸色扭曲,险险捏破宝贵的帐单,「我哪能让他就这样逃开--休想!」
「只怕你旧债讨不回来,新债又添了一堆。」宝亲王板平脸,「留下,不许去。」
「不要老是认为我出门只会破坏。」祈世子觉得很冤,翻脸抗议。
「想叫屈之前先看清事实!我不介意让你看看你一路破坏损耗成果如何。」宝亲王脸色越来越冷,「宗正寺的大门随时为你而开。」
「你!」祈世子气结,却被宝亲王气势压倒,缩了缩脖子,道:「去不去是由皇上决定的,你叫再大声也没用。」
「好,那就问皇上!」
轩辕在龙椅上摇着玉扇,常觉自己的养心殿象菜市场。莫怪祈每次想出京,都得挑宝亲王不在的时候,不然结果铁定是这样了。连当初去昆仑迎接自己,去的本该是执掌暗流的祈,也被宝亲王强制留在京中,替代而去。
有时也想劝云不要这么担心,这两人感情自幼交好,却为了惊鸿照影与莹无尘一事,第一次决裂。那次之事,他们二人对祈都有所亏欠。而祈一去便是数年,更让云将所有的过错都搅上自身,也造就现在的结果--云心下内疚,又怕祈再次弃他而去,宁可滥用职权,也不许祈离京;而祈因当初弃二人而去,回来后也是心有内疚,对云处处退让……一笔糊涂帐呐。
他正回头想要如何安抚两人,哪知战火已烧上自身,两位爱卿一左一右逼着他。
「皇上,请准臣所奏,让臣(不让他)再入庆国。」
「这个……」轩辕刷地一声收起玉扇,微笑:「其实,朕有个更好的主意。」
「嗯?」
「说。」
「就是,两位都不用争了。所谓王对王,这庆国嘛!就让朕自己……」
「不可能!」
今次回答得倒齐声,震得轩辕耳鸣。
「皇上九五之尊万乘之体,岂能轻入险境?!而且你这一去经月,谁来主持朝政?继续称病?!还是让微臣易容!」
「皇上真要去,请将后事安排妥当。如选定太子,定好诏书,立好辅政大臣,以防万一刀剑无眼天下大乱!」
……自己真的是皇帝嘛~~~?被肱股之臣们逼得难以开口,手中合起的玉扇一甩,遮住快靠近自己的狰狞面容,哀叹道:「朕只是提议……」
「君无戏言,岂容儿戏!」
眼见宝亲王还要顺势训话下去,窗口传来「嘻」地一声,引来三人注意。
轩辕眼睛一亮,招手道:「小伊祁,你回来啦~」
身形挑高不少,已达轩辕耳际的少年推门而入:「三位都不用吵了,庆国由我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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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道上二骑如风,席卷而过,轻快干脆的马蹄点在泞地上,泥浆飞溅,声如雷鸣,在这一切色彩都是沉滞阴晦的天气中,令人不由目光一亮,纵目追随而去。但只见着那二匹通体一色,高近八尺的龙驹,已然瞠目叹息不已,哪有空理会马上的骑士是何等模样。
马高八尺谓之龙,龙驹难求,千金不易。便是关外最有名的天苍牧场老场主亦因无法得一龙驹为骑而憾恨终身。如今不但在这官道上见着了,而且一见便是二骑,怪不得路上稍有识货的行家都大呼怪事,难以置信。
「为什么会是跟你……」坐在龙驹上闷闷不乐的少年甩着珊瑚鞭,哼哼唧唧发着牢骚,不明白自己在皇宫中死挣活挣到底是为啥。
「有区区陪着同行有什么不好,劳你抱怨了这么百多遍。」另一匹上的黄衣青年在如此急的风声中犹自听到少年的抱怨,回头露齿一笑:「再说,都已经来到边关了,你再抱怨也没用。面对现实,听话一点,乖~」
看着远方雄踞青山的高墙,少年脸垮了下来。
最讨厌祈世子的油腔滑调,从不正经,从雁荡第一次见面起便从没改过想法。偏这家伙又是老江湖,一路行来安排得井井有条,衣食住行起坐歇息,他虽是一心吹毛求疵,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被迫着同行了如许之远,眼见雁门在望,心下更是郁闷。
雁门山,古称勾注山,在代郡城西北40余里。这里群峰挺拔、地势险要,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它与宁武关、偏关合称三关。附近峰峦错耸峭壑阴森,仅有一路盘旋幽曲穿城而过,险要异常,是历代戍守重地,雄居天下『九塞』之首。相传每年春来,南雁北飞,口衔芦叶,飞到雁门盘旋半晌,直到叶落方可过关。故有「雁门山者,雁飞出其间」的说法。
守城的太守闻报祈世子再度微服而来,不敢怠慢,府上美酒佳肴摆了一桌,本欲在天香楼设宴,却被祈世子所阻。
「咦,王爷为何不愿在天香楼下榻?说来卑职第一次得以目睹王爷风采,便是在天香楼。当日王爷左拥右抱意气风发,举止之间龙姿虎步,令卑职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祈世子哼了一声,太守急忙转口:「再说名姬姑娘也一直记挂着王爷的。自从一睹王爷风采后,凡夫俗子再也难入名姬姑娘美眸。姑娘终日闷闷不乐,常问卑职是否有机会再一睹王爷尊面,以偿心愿。」
这次是伊祁哼了声:「难怪赶得这么急……祈王爷真是好威风好名声!」
「小伊祁,不要嫉妒,你还小,没人要是正常的。」祈世子眉开眼笑,看着伊祁登地起身,横眉竖目。
「就是有你们这种只知贪花好色吹溜拍马的人,轩辕这个皇帝才会当得这么辛苦,师父也才会离开!」咬紧唇,恨恨瞪了两人一眼,转身冲了同去。
太守看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婉转打听:「好烈性的小公子,不知是京中哪位人家才养得出如此佳儿。」
祈世子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华大人唾面自干好风度,边关有华大人这样的好官看着,本王真是放心的很。」
「哈哈哈哈,王爷过奖了,比较王爷,卑职是自愧不如,惭愧惭愧呐。」
两人对望着,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