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潘烈被送进医院后一直神志模糊、口唇青紫,经过医生诊断是慢性肺心病突然转为急性,这样的病例很不常见,十分凶险,稍有差池就可能危及生命。
闻人杰跟蒋行健两人看着急救室里医生频繁来去,氧气、强心剂、镇痛药全都用上了,各自心中都暗暗担忧。好不容易状况稳定了一些,医院建议立刻进行手术取出病人肺动脉中的血栓。
潘烈的父母赶到医院的时候,手术已经开始,大家陷入了漫长的焦急与等待之中。挂念着生死未卜的儿子,施玉玲苍白着一张布满泪痕的脸,紧紧抓住丈夫的手,仿佛在一瞬间老了十多岁。
眼巴巴地望着“手术中”的灯终于熄灭,医生打开房门走了出来,向他们点了点头,然后护士将潘烈推出了手术室。
施玉玲一看到全身插满了各种管子的潘烈就开始啜泣起来,然后跟在他的旁边再也不肯离开,直到走进病房。潘烈的父亲紧随妻子左右,不敢稍有疏忽。
“你还是回去吧。”闻人杰对想跟进去的蒋行健说道,“我会随时通知你他的情况,我们都暂时别刺激他了。”
蒋行健听了他的话硬生生地停下脚步,呆了半晌叹了口气点点头,却又忍不住朝潘烈的病房看了几眼,最后不情不愿地转身离开了。
闻人杰朝他的背影一颔首,缓缓地踏进了病房。
“玲姨……”他轻轻开口,想安慰呆坐在潘烈床边流泪的施玉玲,谁知她忽然跳起来抓住他的手,带泪的眼睛望着他,神色透着狂乱,“小杰,小杰阿姨求求你,不要再折磨他了好不好……他、他那么喜欢你啊——虽然那孩子他从来不敢说,可是我们都知道!”
“玲姨,你……”听她突然说这些,无可推脱的闻人杰一时间尴尬极了,“玲姨,对不起,是我没有照顾好他……”他也很后悔,自己实在是考虑太不周全了,如果知道潘烈会因此而发病,他会选择更稳妥的解决方法——要是阿烈出了什么事,自己死一百次都不够赔。
“那你答应我,以后好好待他,不要再让他伤心好吗?他、他经不起这样反复折腾……”看着儿子伤心痛苦,她心如刀绞又无能为力,每天担惊受怕的日子她受够了!
闻人杰握住施玉玲的手,半晌才沉声说道:“玲姨,请你相信我,我会好好待他的。”
闻人杰再见到区鸣海已经是一周后的事情了。
本来他还想等潘烈的精神状态好一点之后再去解决自己的问题,可是在傅洵美追命连环CALL的通缉下他才发现好像事情满紧急的。
“闻人,洋洋出了点事……”电话那头的傅洵美虽然在焦急中,却似乎不太好启齿,“你现在在哪里?能不能立刻到永安医院来一趟?”
“呃——”基本上刚刚下班的他目的地正是永安医院,因为潘烈至今仍旧在留院休养观察中,闻人杰每天都会去医院看看他,“洋洋怎么了吗?”果然,不给闻人杰添乱就不叫区鸣海!
“他……他受了点伤……可能要在医院住上一段时间。”傅洵美吞吞吐吐的语气让闻人杰直觉地知道里面有文章,不过他聪明地选择不去揭穿,“我马上到。”
电话那边的傅洵美松了口气,“嗯,你快点来吧。”不然洋洋就太惨了……她在心里说道。
闻人杰轻轻跨进医院外科住院部的203病房,看见区鸣海在床上静静地躺着,傅洵美坐在旁边,秀气的眉头微皱。
听到门响,她立刻转过头,“闻人……”她轻声打了个招呼,“你来啦。洋洋刚睡着。”
“嗯……麻烦你了美美。”闻人杰也懒得去问傅洵美事情的前因后果,因为她一贯包庇区鸣海,未必会讲真话;再者某人胡闹的本事之大已然众所周知,不问也罢。
“闻人,我想跟你说几句话……”反倒是傅洵美犹豫着,终于还是吐出了几个字,“关于洋洋的。”
闻人杰心中一动,“有什么问题吗?”
看了一眼沉睡中的区鸣海,傅洵美朝门外一努嘴,“我们出去说吧!”
“你对他很不公平。”刚离病房远一点傅洵美就不悦地声讨出声,“说实话我不打算多管闲事,可是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半个亲人替他操心……我想你是不是应该体谅一下他的心情。”闻人这件事做得真不够漂亮,再怎么说也不该丢下洋洋这么久不闻不问,更何况还是为了他的情敌。
闻人杰看了傅洵美一眼,轻轻吐了一口气,“美美,我不想解释什么。不过我认为我会处理好的,你必须给我点时间。”
“我是怕你的如意算盘打不响,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洋洋是很好哄,但他可不是傻瓜。”看他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傅洵美忍不住抱怨,闻人这家伙的城府还真不是普通的深,所以说心眼多的男人最讨厌了。
闻人杰听了她的威胁居然笑了,“相信我,美美,我比你更了解他。”
“但愿如此。”其实傅洵美大概清楚闻人杰对区鸣海心思,但是某人过于含蓄的表达方式实在让她不放心。
这几天在医院的外科住院部与内科住院部频繁来去,闻人杰累得像条狗。
潘烈不声不响地自己郁卒倒也罢了,区鸣海简直就是龙精虎猛,不遗余力地跟他找麻烦,好似要报复闻人杰这些日子以来对他的忽略与冷淡。
刚刚靠着椅子打了个盹,闻人杰醒来时正对着区鸣海熠熠生辉的眸子,里面盛满了令人头皮发麻的笑意,“喂,闻人,我想吃叉烧饭诶。”鼻梁上贴着一张创可贴,他用无辜的眼神向闻人杰说道,神情可爱得让人无法拒绝。
闻人杰点点头站起身,忍不住揉了揉他顺滑的头发,“知道了,我去买。”
“好呀。”区鸣海的眼里有着坏坏的促狭,仿佛什么诡计得逞似的,闻人杰一看就知道有问题,但他暂时还没发现什么异常状况。
等到他离开病房,才隐隐闻到一股膏药味道萦绕在鼻端盘旋不去——刚才虽然也一直有这股气味在,但他认为是区鸣海身上的药物味道,也就没在意;同时他还发现周围路过的人都用有点惊诧又好笑的眼神望着自己,这才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摸到一块膏药贴在自己的鼻梁上。在医院病房的窗户上一看,原来有人将膏药剪成奇怪的形状贴在他鼻子中央,让他原本英俊正气的脸此时看起来像是戏曲中的小丑。
“哈哈哈哈……”恶作剧的笑声在闻人杰背后响起,区鸣海得意洋洋,“哎哟,这不是《乌龙院》里面的奸夫张文远吗?我的京剧脸谱绘画课程没白选修吧!”
闻人杰好气又好笑地一把揭下那块胶布——真不知道是哪个黄绿医生开给他的狗皮膏药,竟然被他拿来这样胡闹,“滚回去躺好,少给我惹麻烦。”
到底谁才是奸夫?闻人杰心中暗暗气恼——虽然忙碌,但并不代表他对这家伙的事情一无所知。他当然能够打听得到某人之所以会受伤,原因就是跟别人上酒店做到一半时中途变卦,这才引火烧身,结果跟那人恶斗了一场——这个不安于室的可恶妖精男!
“哼,”区鸣海不悦地一撇嘴,“我当然麻烦了,谁不知道躺在内科307病房的那个才是标准乖乖牌。”美美什么都跟他说了,真想不到那个痨病鬼连进医院都要跟他抢,实在是太讨厌了。
区鸣海吃醋的样子竟然让闻人杰觉得安心,“胡说八道。”他笑骂一句,“快回去吧,我去给你买吃的。”阿烈有妈妈照料,洋洋却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他会心慌也是正常的……看他一脸的妒意,心里烦恼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闻人杰才有生活重新上了轨道的感觉。
乘人不备,区鸣海偷偷地溜进内科307病房——这个痨病鬼家还真有钱,连住院都住这种超级豪华的套房,呸!
房间里面没有半个人,连病人也不见。区鸣海打扮成日式小毛贼鬼鬼祟祟地在屋里走动,用一块本该绑在自己身上的白色三角巾束在鼻子下面,样子活像一个变态者。
他在潘烈的房间里四处张望,然后又光顾隔壁的房间,他来这里的邪恶目的,是打算把一条逼真得吓死人的木制玩具蛇放在某处吓一吓那个假装娇弱的家伙。
应该是放在他的被子里比较好……他盘算着,忽然看见窗户旁边立着一个画架。
哼,什么玩意儿!明明都有精神画画了,还长期赖在医院浪费床位,明摆着就是想霸占闻人不放嘛!
区鸣海想也没想地就走过去揭开盖在画板上的白布,一看之下,脊背有些发凉——妈的!好惊悚的恐怖画面!那个痨病鬼果然不正常,连画的画都是些阴森森的东西……
那幅画整体呈灰黑色,画的是夜色中的一片莲花池,但是丝毫也不浪漫不美丽。因为莲花是灰黑色的,池水也是灰黑色的,一潭死水中唯一的光亮,是画中央的一盏明角灯——一只瘦骨嶙峋、细得犹如枯枝的手提着它颤巍巍地从水底伸出,仿佛垂死之人不堪重负的呼号。
区鸣海只看了几眼就觉得心中烦躁不堪,低声咒骂了一句赶紧狠狠地一把将白布再度盖上——为什么他竟然能够体会作者那种彷徨、孤独甚至绝望的心态……
就像妈妈刚刚去世的那段时间,他一度不知道什么才是自己该做的事。没有亲人,朋友也少得可怜,孑然一身的感觉几乎要把他逼疯,就算是结交狐朋狗友荒唐作乐也比每天守着空荡荡的家要好上一百万倍……
一阵不安让区鸣海想立刻离开这个地方,他走出房间刚想拉开门,已经有人推门而入,正是散步回来的潘烈。
“你……”潘烈明显一怔,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嘿嘿……”被抓包的区鸣海嬉皮笑脸,“真是不好意思,眼神不好走错了。再见……”他打定主意赶紧溜,可不想跟这痨病鬼多接触。
“你很差劲。”潘烈在他掠过自己的时候终于吐出一句,他一向觉得除了外表,区鸣海的人品根本配不上闻人杰,更不要说他在学校恶名昭彰。今天这样奇怪地闯进自己的病房,一定是心怀不轨吧。
“你说什么?你这痨病成精……”本来看了潘烈的画区鸣海还和他有点小小的共鸣,现在已然消失殆尽,睚眦必报的他忍不住没品地破口大骂。
“住口,洋洋。”一声低沉的呼喝打断了区鸣海恼羞成怒的脏话,闻人杰没好气走进房内,皱着眉头打量着扮相古怪的他——这家伙又想出什么贱招?要讲捉弄人阿烈可不是他的对手,“你干吗这副怪样子?”
区鸣海见闻人杰出现,知道自己是没什么机会使坏了,他悻悻地回答:“我这是戴上防毒面具啊,不然万一有人向我吐口水怎么办,我可不想染上肺结核或者什么奇怪的传染病……”
“你够了没有。”闻人杰瞥见潘烈的脸色一黯,心中歉疚,“给我滚回你的病房去,不然就去申请出院,别在这里惹麻烦。”
“哼!嫌我麻烦你早说呀!你以为我喜欢待在这个鬼地方喔。”区鸣海一闪身气势汹汹地出了潘烈的病房,出门的时候差点撞上来探望儿子的施玉玲。
“小杰,刚刚那是谁啊?”潘烈的妈妈一脸莫名其妙地望着闻人杰——照她看来那么粗鲁的小孩一定不是潘烈的朋友。
“这……”闻人杰略一迟疑,看了僵直地站在旁边的潘烈一眼,缓缓地说道:“他是我喜欢的人。”
听了闻人杰笃定的答案,施玉玲望着脸色苍白的儿子,呆住了。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出院后区鸣海直接回到闻人杰那里,生活跟以前几乎没什么差别。
不过细心的闻人杰还是发现了一些不同——潘烈是明显地更加沉默寡言;而区鸣海虽然仍旧活泼爱玩,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时会一个人呆呆地想些什么,好像终于不再是当初那个不识愁滋味的张狂少年。
“闻人,我们……分手吧。”
刚刚“剧烈运动”完毕的两人躺在床上,区鸣海整个人贴住闻人杰光裸的背,沙哑着嗓子意兴阑珊地开口。
“洋洋,拜托……”怕他又胡闹,闻人杰虽然有些倦,但还是礼貌性地懒懒咕哝了一声,随即转身将他圈进怀中,大手轻轻滑过他年轻温热的肌肤,像在安抚一只受尽宠溺却仍不满足的贪心小猫。
“我要去美国念书……那个米田共已经帮我申请到设计学院的奖学金了……”享受着他的爱抚,一边缓缓吐出一口气,区鸣海趴在闻人杰结实的胸膛上,闭着眼睛含含糊糊地说着,“好厉害,一年有两万美金那么多诶……我都不知道自己值这么多钱……”
闻人杰的手僵了几秒,随即“嗯”了一声,“什么时候的事?”他居然一点也不知道?!这个事实让他头一次觉得挫败,这就是让洋洋有所改变的原因吗?难道真的像美美说的那样,自己的如意算盘打得太早了?可是他怎么也不相信区鸣海会不明白他的心意——这中间一定有什么问题。
“如果顺利的话下个月就走,正好赶得上他们秋季入学。”区鸣海兴奋地睁开眼睛期待着闻人杰的反应,但令人泄气的是他不仅该死地镇定,就连深沉的眼瞳中也完全读不到任何信息,“反正我在这边也没什么亲人,美国那种地方又比较适合我的个性,其实我很早就想去那里留学了,只是一直没足够的钱……我以后可能都不回来了,所以我想我们还是断了比较好……”一直在烦恼的事情总算有了个结果,以后就可以不用再那么烦了——虽然很留恋这段时光,但自己大概真的不太适合安稳的生活。
“洋洋。”闻人杰沉声打断他的絮絮叨叨,“如果你是真心想去的话,我不会阻挠你。”他翻身将区鸣海压在身下,幽黑的眸子深深地锁着他的,“只是你要确定这是你想做的事。”还有离开我也是,闻人杰在心里暗暗地想。
区鸣海瞪了他好一会儿,两人目光纠缠。
忽然区鸣海好似很受侮辱地大吼大叫起来,还揍了闻人杰的胸膛一记,“拜托——我是去萨凡那艺术设计学院留学诶!!这是我想都想不来的美差好不好……我确定得不能再确定了!”他的眼睛闪闪发亮望着闻人杰,“虽然是有点舍不得离开你啦……不过要我放弃真的很可惜嘛!”
“是吗?”闻人杰轻声问道,眼光灼灼地瞧着区鸣海,仿佛要将他看穿。半晌,他温柔地说道:“真是遗憾呢,洋洋。既然这样的话……就分手吧。”
“那……做最后一次爱?”
“没错。”
“嘿嘿……闻人你好色喔……”
“什么!!你们分手了?!”傅洵美崩溃地对着区鸣海尖叫,“洋洋,是不是闻人那个家伙又……他喜欢的人是你呀!上次你不是说过不计较了吗?”
“不是啦美美,和上次的事情没有关系,我知道闻人跟那个痨病鬼的关系是一清二楚的……呀呀呸!我在讲什么有的没的——是我已经决定去美国留学了。”区鸣海瞪着无辜的桃花眼,“放暑假之前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不过那时候他们只是给我来信说欢迎我去留学,我回信告诉他们说没钱去不成,结果那个米田共对我还真不赖,那么难申请的奖学金都帮我搞定了诶。”
傅洵美看怪物一般地望着洋洋得意的某人,“喂……我说你是不是高兴得太早了点?那个米田共,用猜的也知道不是什么好人,你该不会是跟他……”淑女说不出口的话傅洵美是不会说的,洋洋这一出去正好落在那米田共的魔掌之下,一定贞操不保——呃,话说回来,这姓区的什么都有,就是操守缺乏。
“美美你放心,他绝对绝对占不到我半点便宜的,嘿嘿……”区鸣海笑得超得意,傅洵美看他那么肯定,这才半信半疑地暂时不去追究了。
“那……你什么时候走?都准备好了吗?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喔!”十几年的好朋友突然说要走,傅洵美当然觉得很舍不得,但是这毕竟是他理想的选择,“你过去那边就是彻底的一个人了呢!”她忽然语带惆怅。
想想洋洋也真是可怜……虽然区鸣海是一副求之不得的样子想去国外求学,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傅洵美的眼中,总觉得他是被孤独地放逐了。
“带胶布、带胶布——”区鸣海突然比手划脚、挤眉弄眼地爆出一句似是而非的日语,逗得傅洵美“噗嗤”一声忍不住大笑了出来,看她开心他接着耍宝道:“我最擅长的事情就是一个人过了啦!有人管我还嫌他烦咧!”
“那倒也是……对了,闻人怎么说?你倒舍得甩了他。”闻人不可能没有一点表示吧?他会就这样让洋洋一个人离开吗?
“不然他还能怎样啊!”区鸣海嗤了一声,不高兴地抱怨着,“那个死人连一点反应都没有,我一说分手他就答应了,可恶!”虽然他是要离开不错啦,可是闻人那家伙未免也太无情了点,竟然连一句挽留的话都没说,只记挂着跟他做所谓的“最后一次爱”,哼!那个大色狼、闷骚鬼!
“怎么会这样……”傅洵美喃喃自语着,她这下是彻底被这两个奇怪的家伙给打败了——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任何一对情侣是这样莫名其妙分手的。
“美美,过几天你会去机场送我吧?闻人那个混蛋居然告诉我这段时间他很忙,我很火大就告诉他不必去送我……所以我只有你了。”他双手合十,一脸的渴求状。
“洋洋,你——”不是吧?真的断得这么干净?!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