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傅洵美去送区鸣海的时候,天气不怎么好,因为是旅游淡季,宽阔的机场里显得空荡荡的。
闻人杰果然没有到。
话别之后,她看到区鸣海瘦削的身形背着一个简单的帆布大包独自走进安检入口,一种寂寞到心痛的感觉在瞬间抓住了她——好像他就这么了无挂碍地离开,永远也不回来了。
“洋洋,一切小心,多给我打电话——”她忍不住喊出声,眼中涌上了雾气。
区鸣海听见了,飞快地回头朝她一眨眼,漂亮的脸上灿烂的笑容扫去所有离愁别绪,他轻快地喊着:“没问题!我一定会经常代表月亮骚扰你的,哈哈哈……”
他的声音是如此的响亮,还摆出个美少女战士的POSE,以至于周围的人都用惊讶的表情看着他们两人,该死!成为大家瞩目的焦点,傅洵美受不了地在心中暗骂,洋洋这样的个性,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吧?她也不必为这家伙瞎担心了。
终于不见他的背影,傅洵美这才转身慢慢走出机场大厅,忽然一道高大的阴影毫无预兆地迎面向他笼罩过来,她受惊地抬头。
“闻人?你……”他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不早点出现呢?
仿佛看穿她的疑问,闻人杰笑了笑缓缓开口:“我一直在,不过洋洋大概不会想看到我。”
“你们到底在玩什么把戏?”之前不是一直好好的吗?
闻人杰摇头无奈地说道:“是我一时疏忽,让小羊逃走了……”
区鸣海静静地坐在机舱中,用飞机上提供的杂志把自己美美的脸掩盖起来假寐。
不知道闻人以后会怎么样呢?
这段时间他常常在想自己离开他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他知道这辈子大概再也无法找到像闻人这样契合的情人了——那个永远在暗中包容他、体贴他,阴险又闷骚的闻人杰只有一个。
不让他来送行,是害怕自己会临时变卦吧。既然下定决心离开,就别拖泥带水——不管闻人的想法如何,区鸣海本身非常讨厌情人在两个人之间摆摇不定,两头都放不下的结果一定是三个人筋疲力尽。如果潘烈真的没有闻人杰就活不下去,那他区鸣海也犯不着非要造这个孽。
“你还这么年轻,一表人才前途又看好,你以后的生活一定会多姿多彩的……”那个欧巴桑说得没错,搞不好几个月下来他连闻人杰是何许人物都不记得了咧。
想起来好像满悲情,就这么一个人丢盔弃甲地溜掉……以前的区鸣海从不知道什么情啊爱啊,他的原则一向是合则来不合则去,省却很多烦恼。
而最近他却慢慢从闻人杰的行动中体会到,有些人,有些东西是无法那么潇洒对待的——仔细想想也许很可笑,但是闻人杰的身上的确负有永远也甩不掉的责任和道义,他不可能彻底丢下潘烈,只顾追求自己的幸福;而区鸣海自己,也不屑逼迫他做什么选择。
曾经有过幸福就够了吧?毕竟他也曾经有过疼爱自己的父母,有过宠溺自己的情人……尽管现在这一切都失去了,至少他还有未来可以期待。
耳边忽然响起久远之前听过的一首歌,以前他从不知道这支歌是如此的伤感,如今身临其境,细细品来竟是百般滋味。
“回头再看微微灯光/无止境寂寥不安/藏身于无人机舱/心跟你道晚安/离离细雨茫茫星光/明朝早别来惊慌/投奔于遥遥他方/原遗忘某冀望/原谅今宵我告别了/活泼的心像下沉掉/梦里有他又极微妙,情怎可料/怀念当初你太重要,但你始终未尽全力/让这颗心静静逃掉,情也抹掉……”(夜机/陈慧娴演唱
作词/陈少琪)
独孤失败,这个名字好像比区鸣海更加适合自己——注定孤独,做人失败……区鸣海自嘲地一笑,明明是自己决定离开的,可为什么心头还是泛起阵阵苦涩呢?想着想着,盖在脸上的书页逐渐湿濡。
“原谅今宵我告别了,活泼的心像下沉掉……”
“什么?洋洋不是去萨凡那?”跟闻人杰坐在机场咖啡馆里的傅洵美简直要发疯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闻人杰我告诉你,今天要是没个结果我跟你没完……”
“你冷静一点,美美,”闻人杰头大地望着发飙的傅洵美,深深感慨区鸣海居然有这么一个两肋插刀的红粉知己,十几年的朋友的确不是做假的,“我查了他订的机票,他是去美国不错,不过是直飞洛杉矶的……去佐治亚州的萨凡那应该先飞芝加哥再转机才对。他要就读的大学也不是萨凡那艺术设计学院,而是加州大学L.A分校,有人告诉我他在暑假结束的时候就拒绝了马丁的邀请。”
闻人杰说起这件事,锐利的眼睛半眯着,牙也痒痒的——洋洋那家伙还故意在他面前提起那个该死的马丁扰乱他的军心,实在是个邪恶的坏小孩!如果不是他起疑心去问了问,至今还不知道区鸣海早在新学期开学之前就拒绝了萨凡那的留学奖学金。
傅洵美听了直皱眉,“洋洋干吗要胡诌呀,在哪里读书不都一样,有什么不能说的——怪不得他那么笃定不会给那个米田共占便宜,原来他根本就……那你刚才为什么不上去质问他?”
闻人杰沉默了半晌,“我不想。我不希望他因为我而放弃自己的理想。”之前洋洋拒绝萨凡那不用问也知道是为了谁,现在他孤身出走虽非出自本意,但事实上对他是很有意义的,“我想洋洋自己其实并不想出国……潘烈的妈妈去找过他。”闻人杰苦笑着说道。
傅洵美一惊,“你说什么?”
“潘烈的妈妈去拜托洋洋离开我,还给他提供了去UCLA留学的所有费用,他接受了。”闻人杰说得无奈。
什么八点档烂剧情嘛!傅洵美一脸的黑线,“你别告诉我洋洋离开就因为这种白烂理由……”
闻人杰摇摇头,居然还一脸的笑意,眼神温柔,“听起来是很荒谬,不过我认为这起码是他离开的大部分原因。说真的我也不敢相信……洋洋居然是只披着狼皮的小羊呢。”
“披着狼皮的小羊?”傅洵美喃喃重复着,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没错……他或许一点也不同情阿烈,但我想他也许会同情一个为了儿子而去求他的妈妈。”久违的亲情,那是洋洋心头最柔软最善良的部分吧。他一定无法拒绝……
“老天!洋洋这家伙……”傅洵美受不了地低叫着,“他几时变得这么悲天悯人了。”
“他一直觉得自己很酷很厉害,”闻人杰微笑着说,“撒泼使坏、勾三搭四、为人轻浮……他以为那样就能成为一匹不会受伤的狼,事实上……”
“那全都只是他的狼皮而已……”傅洵美轻叹,不论命运对洋洋多无情,表面上他总是笑笑就过去了,他内心的孤独却很少有人明了,“其实,他仍然很天真。”
闻人杰含笑点头,“是。”所以玲姨的哀兵政策才能起作用,换了别人遇到这种不堪一击的可笑招数,不落井下石就已经很对得起人了。
“那你仍旧决定让他一个人出去?”傅洵美觉得心有不甘,这么说来洋洋也输得太冤枉了!
“嗯,”闻人杰的眉毛一挑,“你不认为他很适合去UCLA留学吗?我看不出为什么要阻止——他一定会回来的。”
“你的意思该不会是……”傅洵美骇然地望着对面一脸闲适的人,“怎么看你都不是想谈长距离恋爱的家伙,洋洋家伙更不可能。”
闻人杰“嗤”地一笑,“你还真是直接得可恶啊,美美……OK,说实话我没打算等他,至于那家伙嘛……他短时间内大概不会去找别人了。”
“好了啦!拜托你别在我面前卖关子了好不好。”傅洵美已经被这个人的故弄玄虚给打败了。
“到时候我会亲自去找他。”闻人杰的俊脸上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非常迷人。
傅洵美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但她仍旧不放心地叮嘱着:“那你可要动作快点,洋洋那家伙你也是知道的,整个一个万年发情男,亏我在他离开的前几天还不停地在教育他去了那边一定不可以胡来,真担心他染上什么带A字头的病……”
闻人杰听了哈哈大笑,“放心,洋洋是挺怕死的。而且啊——”调皮地眨眨眼睛,他刻意压低声音凑到傅洵美耳边暧昧地说道:“他没有我就不行喔……上次他进医院,就是因为做不完全套才会跟人打起来。”
后来区鸣海向他抱怨,说那几天只要一跟别人做,就会火大地想起闻人杰抱着那个痨病鬼的样子,全身上下除了拳头之外什么地方都硬不起来。
傅洵美一听完闻人杰难得的加料笑话,赶紧捂着热得像红油火锅的脸——啊啊,这对处女纯洁的耳朵已经被侮辱了!
入秋后,咳嗽与气喘照例到访,因为疾病而透支了体力的潘烈靠在沙发上懒懒地闭目养神。
他感觉有人轻轻地走近,以为是妈妈来看自己,他并没有睁开眼睛。
一声轻叹让他认出了来人,他立刻张开双眼,“闻人……”
闻人杰对他微微颔首,望着他苍白的脸说道:“又不舒服了?吃过药没有?”
潘烈摇摇头,“没什么的。”十几年他也习惯了。
“我陪你下去走走吧。”散步是潘烈每天必做的功课,适当的室外活动有益健康。
“妈妈刚陪我去过。”他垂下眼眸,竟然不再看闻人杰。
“哦……”闻人杰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潘烈对他如此冷淡倒是破天荒第一次,“最近有个展览,他们应该有发作品邀请函给你,有兴趣参加吗?”无论如何阿烈是不该被埋没的。
“嗯。”他不置可否,心思全然不在两人的对话上。
“我可以帮你把……”
“够了!闻人,”潘烈打断闻人杰,声音中带着隐忍,“不要再对我这么好……”
闻人杰一怔,“阿烈,你怎么了?”
潘烈咬了咬下唇,抬头恳求似的望着对面的人,“我知道最近你的心情一定很糟,所以你不要再管我了……不过我希望你不要恨我妈妈,她只是担心我才会那样做的,她什么都不知道……”
“阿烈,你在说什么!”闻人杰的脸色一沉,声音也变得严厉。
鲜少见他发怒的潘烈有些惊慌地住了口,缩了缩身子。
闻人杰见状,深呼吸了一口气,半晌才缓缓地说道:“阿烈,听我说。从小我的父母不在身边,是你们一家照顾我,我也一向视你们为家人,玲姨、潘伯父还有你都是。所以就算你们有什么错,我也绝对不会去恨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知道吗?”
可是——我们害你跟他分手……”不是没有偷偷奢望过他们有一天会分开,可如今区鸣海真的走了,潘烈反而觉得寝食难安——他非常清楚闻人有多喜欢那个人,他表面上不说,内心一定是很难过的,“对不起、对不起……”他抱膝将脸埋在双臂间,企图掩盖脸上愧疚的表情。
“不用跟我道歉。我会自己解决好的……”闻人杰温柔地拍拍他的肩膀安慰着,“其实你根本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我事啊——你对不起的,另有其人喔,比如那天被我揍了一顿的某只呆瓜。”闻人杰故意话中有话。
潘烈一呆,蓦地抬头看了闻人杰一眼,苍白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阵桃红,“那个……我……”他慌得手足无措,一下子什么都说不出来。
“你还欠我一个解释。”微笑地看着潘烈惊羞的表情,就像一只被吓坏了的白兔,闻人杰坏心的因子被完全调动起来,忍不住重拾儿时逗弄弟弟的坏习惯。
“嗯……”潘烈听到“解释”两个字,双颊的潮红渐渐褪了下去,嘴唇翕张了几下,但过了很久很久都没有出声。
就在闻人杰以为他不愿意透露心事,想放弃了的时候,潘烈终于幽幽地开口,声音细若蚊鸣:“我们……不,我和他发生那种关系……其实真的都是我不好。”
他勇敢地迎视着闻人杰的目光,吞吞吐吐地承认了自己原本永远也不打算告诉别人的事实,“我知道他很喜欢我,虽然不讨厌,可是我……我一直不能接受他。”说着他偷偷地望了一眼对面的人,脸再度红了一下。
闻人杰体贴地点点头,微微一笑——他当然知道潘烈指的是什么。哎,还真是错综复杂,隔山隔纱呀。喜欢上阿烈这么个死心眼又别扭的家伙,那小子恐怕要自求多福了。
“那段时间我很烦很乱,因为他对我真的很好,我不想让他失望,也怕自己……”想起蒋行健对他神魂颠倒的态度,当时的潘烈真是非常困扰——水滴石穿呀。
他很怕自己会因为虚荣而把失意与伤心都转嫁到别人身上,也无意让任何人做代替品,所以决定不再去蒋家,“他、他本来脾气很好,我说什么他都答应的,那天却很不高兴地来找我。那时候我的心情很糟,一直不肯理他,他本来好像要对我发脾气,后来终于忍住了,还问我有什么事不开心,我、我不知道怎样回答……”
那个人真的很细心,也很温柔,又对他爱若至宝,在他失意的时候会带他出去游玩散心,或是在蒋家的大花房里莳花弄草——总之就是挖空心思地在讨他的欢心。事实上潘烈平时跟他很合拍,根本没有讨厌他的理由,有时候甚至还忍不住想向他倾吐心事……
那天潘烈说到伤心处,黯然心碎的样子让蒋行健忍不住吻了他;而大脑一片空白的潘烈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感受到对方强烈的怜惜之情,他非但没有拒绝,甚至还主动抱住了那个人。
“后来我很生气,不是气别人,是气我自己太坏了……这样做对不起别人也对不起自己……”清醒过来的潘烈彻底崩溃掉,所以他大发脾气,又砸又踢把屋子弄得一团乱,哭着赶走了一头雾水兼无辜的蒋行健,让可怜的他从天堂瞬间掉进地狱。
而当闻人杰赶到的时候,正好是潘烈自我厌恶最深的那一刻,他什么也说不出口,“我、我不敢告诉你实话……我知道你误会了,可是我不敢说……我很怕你会看不起我……”
后来潘烈才发现,从自己不否认闻人的误解那一刻开始,他已经根本没有资格跟区鸣海争什么了,他欺骗了那么信任他闻人。结果那天晚上他还不知羞耻地一直死赖着闻人不放,想到这些他就觉得惭愧不已。
“我一直很差劲、很卑鄙……自以为是地认为别人都应该照顾我……”他努力展开一个微笑,轻轻地说道,“这些日子我想过了,其实我最应该做的就是活得像个健康的人,不要再依赖别人的同情过日子。”
闻人杰看着他苍白的脸上逐渐散发出光彩,嘴角也忍不住上扬,“所以你要我不必再管你了?这可不行……”再怎么说他也是病人,身体还是需要人照顾的。
“不是……不是因为这个。”潘烈急急忙忙地辩解,“我是怕你心情不好还要来担心我,而且我妈妈做了那样的事,你还对我这么好,我……我……咳咳咳!”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用言辞表达自己的歉意,情急之下又开始咳嗽起来。
闻人的确是从小把他们当作弟弟来宠,有这么个好哥哥他也应该知足了,之前怎么就那么看不开呢?闻人根本不会因为有了情人而丢下亲如手足的他啊!
闻人杰拍打着潘烈的脊背温柔地安抚着,就像过去十几年来一直在做的那样,“阿烈,你长大了。”
咳嗽渐止,潘烈抬头,两人相视一笑,“托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