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蓦地里怀人幽怨
自从赵无咎那日在夏煜的书房被迫露了几手以后,虽然他的身份暂时不明,但是几个先生都喜欢拉他一起切磋技艺心得。夏煜为此十分不满,好像他的权利被人侵犯了一样——他隐隐觉得是自己先发现他的,为什么现在赵无咎对那几个家伙比对自己还要熟络?!
今天京里有消息来说东厂有一批人已经在成都秘密活动,叫他们要小心行事,而赵家的事情也已经有了些眉目,不日便可有答案。夏煜知道这个消息时居然有些紧张,但他提醒自己要先以复仇大计为重,不该胡思乱想。不管怎么说暗杀严嵩在东厂的心腹是头等大事,不可掉以轻心,否则丧命事小,连累朋友坏了大事才是最最不可原谅的。
※※※
夜间。
赵无咎独自徘徊在后院。他向来浅眠,这春夏之交的蛙嚷虫鸣让他无法安稳地入睡,于是他起身走到星光满天的庭院里去吹吹那清凉的夜风。坐在石凳上闭着眼睛,他徜徉在夜风柔和的抚慰中。
突然一只健臂毫无预警地从石凳后面窜出来揽上了他的腰。赵无咎大骇,这样的触碰让他感到非常恐惧,刚想惊叫出声,那人又用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随即凑过头来在他耳边低声说:「别做声,是我。」声音低沈有力,竟是夏煜。
赵无咎听出是他,心里略微一宽,但还是感觉既奇怪又不适,他想挣扎开他的钳制,但夏煜又在他耳边说:「赶快带我到房里去……」声音中带着些隐忍的痛楚,这时赵无咎才感觉到自己抓住他臂膀的手上沾了些温热粘腻的液体,而更多的正慢慢沿着夏煜的手臂下滑着。
夏先生受伤了吗?赵无咎有些惊慌地想,连忙调整好位置将他搀扶起来走向自己的房间。几乎是刚刚将他安顿好,整个学书院立刻就闯进了一群凶神恶煞的人,他们好像是要找什么人,霎时间书院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给我仔细地搜!别漏了任何一个地方!那贼子一定潜藏在此处!」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叫道,随即就有一批人四处喧哗起来。
夏煜和赵无咎一听这声音,脸色都是一变,只是两人都在想自己的事,因而没有注意到对方的表情。夏煜回过神来轻声对赵无咎道:「一会儿他们若是进来抓我,你就说是我胁迫于你,硬要躲藏在此的,知道吗?」看来这番是要失手了,好在自己已经解决了他们六个高手,也算是死得其所,被他们抓住大不了一死,但可不能牵连旁人,尤其是他……
赵无咎不知道夏煜和东厂的那些人有什么恩怨纠葛,不过他却猜到如果自己不加以援手,夏煜多半瞬间就会有性命之忧。他摇摇头,轻轻地宽慰道:「他们不敢进来的,先生你先到我的榻上去躲一躲罢。」淡雅的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声音也依旧婉转平静。
夏煜一愕,不知道赵无咎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转念反正除死无大事,于是他走进赵无咎的卧房里躺下,而赵无咎跟上去替他拉好被子,放下帐上的帘钩。此时一阵粗鲁的敲门声也响了起来。
「什么事,我已经睡下了……」赵无咎临危不乱,清朗的声音里不带任何情绪。他缓缓地走近门边,而夏煜的心则立刻悬到了最高处。
刚打开房门就听见一个嚣张的声音传来:「追查乱党!赶快给我搜……咦,你……你不是……」那原本嚣张的声音霎时转为了惊讶。
「查乱党查到我的房里来了,你的胆子不小啊。钟震呢?叫他来见我……」赵无咎站在门口说道,夏煜听着他冷冷的声音,完全没有想到向来温文的他居然也会用这么深具压迫感的口气对人说话。这个孩子——不简单,他还是这个想法。
「不、不用叫钟大人了,既是赵公子的房间我看没问题,小人这就告辞,打扰了!小的问严相爷和令尊大人好!」那人低声下气地一径赔着笑脸离开了,屋内的夏煜轻吁了一口气,没想到今天居然还能捡回一条命。
听那些人一离开,夏煜立刻起身,他生怕身上的血污弄脏了赵无咎干净的睡榻。赵无咎听到声音忙走进卧房,看他站在房内用手捂着伤口,便对他说:「夏先生,我帮你把身上的伤裹一裹罢。」
他完全不问事情的前因后果,倒让夏煜微有些惊讶,于是他脱掉外衫,袒露了上身坐在椅子上。他身上有两处刀伤又长又深,一在后背,一在肋下,手臂上也有一些轻伤,此时血还没有完全止住。
赵无咎打来一盆水,轻轻将他身上的血迹抹去,清理了一下伤口。夏煜递给他一包自己常年准备在身边的金创药。赵无咎替他上了药,但是手边既没有绷带也没有白布,他只好拿出一件布衣用剪刀裁了当成绷带给夏煜缠上。
看着他忙碌的小手拿着白布在自己的身上不停地缠绕着,他浓密的睫毛、白皙的颈项、光洁的下颔近在咫尺,还有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淡清香……这一切让夏煜的脑中微微一眩。在晕黄的烛光下,赵无咎那低着头专注的神情竟让夏煜觉得他非常的圣洁、美丽而且——脆弱,直让人想将他揽入怀中温存呵护……他闭了闭眼睛甩开心中不该有的绮念。这到底是怎么了?!不该呵,他为人师表,怎么能够有此大乖伦常的念头!
好不容易稳住心神,夏煜睁眼看了看胸前包扎完毕的绷带,又望了望身穿白袍的赵无咎,带着几分无法抑制的好奇问道:「你一直都只穿白衫子,是不是?」他从未见他穿过其它颜色的衣服。
赵无咎也望了望夏煜,低声缓缓地说道:「先生不也是成天穿着黑色袍子吗?个人偏好而已,没什么好讲的。」他怎么能够告诉他,自己并不爱穿白袍,只是奢望能用白色来掩盖自己的污秽罢了……
「夏先生,你受伤不轻,还是躺下罢。这里是安全的,可以放心待着,我出去了。」生怕跟他多透露什么的赵无咎希望能够结束这样的谈话,所以他立刻转开话题。
「那你呢?你准备睡在哪里?」夏煜叫住他,看他一点也没有为自己想过的样子,不禁心头微觉有气。他不会是打算将床让给他,然后自己胡乱将就一夜吧?他的身子那么单薄,如何能够这样瞎折腾?而夏煜也断定他是绝对不会到任何一个同学那里去借宿的。
「我……我在书桌上伏一下就好……」反正他常常是有床也睡不安稳,但是看着夏煜不赞同的眼光,赵无咎甚至没有说完的勇气。
果然!夏煜挑着眉,「那算了,不打扰你休息,我自己回去好了。」他有些赌气地说道,站起身来就要走出门。
赵无咎吃了一惊,连忙拉住他急切地说:「先生……先生你不要走,那些人尚未离去,你现在出去还会遇到危险的。」他在心里暗叹一声,夏先生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孩子气?
听他的话音中带着一丝焦急,夏煜的心里竟然有些高兴——这是否表明他是在乎自己死活的?应该是吧?毕竟他救了自己一命不是吗?但是他的嘴里却还是固执地说:「惊扰了你,我内心过意不去……」
其实夏煜是故意的,他只是很想探测一下平素看似冷漠的他可以为自己做到什么程度。虽然这样半胁迫的行径有些卑鄙,可他就是忍不住。
老天!他这是在做什么?赵无咎再次暗叹。但他看夏煜一副不肯妥协的样子,只有无奈地说道:「那……如果先生不介意的话,我们……我们同榻而眠吧。」他困难地说出了这大违自己心意的话。
为什么自己无法拒绝他?明明知道他是在耍赖,明明知道这样自己会极度不适,可是他却似乎更害怕眼睁睁地看他遇到危险?赵无咎自己也有些迷惑。
虽然舍不得看他言不由衷、隐忍怒气的样子,但夏煜还是因为他的话而喜不自胜。「这样甚好,那我就叨扰了。我让你睡床里边,如何?」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开心,也许是因为他终于可以比别的人更接近无咎了吧!夏煜隐隐地希望自己在赵无咎的心里,能够是一个特别的存在。
赵无咎胡乱点点头,不搭话也不再看夏煜一眼,他脱下外衫径自躺在了自己的床上靠近墙壁的那边,闭上眼睛转身背对着夏煜。夏煜知道他心中有气,微微一笑,眼珠子转了一转,口中发出类似疼痛难忍的呻吟。
赵无咎一听,动了一下想起身,但随即又安静了下来闷闷地出声道:「早该过了疼痛的时期吧?现在才喊痛,骗人。」
什么!他居然不上当!夏煜感到有些挫败,心有不甘地咕哝着:「是一直都在痛啊!只是我一直都在忍耐罢了……」说着他也躺下,睡在赵无咎的身边,拉了棉被盖住自己和他。「好好睡吧,我不吵你了。」说完夏煜闭上眼睛,但心情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鼻端尽是他身上的清香,不知道他是用什么香料沐浴的……夏煜止不住一阵阵意马心猿;看着他灯影下荏弱的削肩,夏煜拼了命才能抑制住拥他入怀的冲动;他的头发轻软,不算黑,长长的,在烛光下显得柔柔的,黄黄的,可怜兮兮的,夏煜只想轻轻抚摩那四散的发丝……现在他清楚地知道了,身边这个人一直在无意中吸引着自己,而自己几乎是在刚刚见面的时候,就为他神牵——
这,多么的不可思议!!今天这个觉,夏煜自觉地发现自己八成是睡不了了……受了点伤却可以换来与他共眠一榻,夏煜觉得自己很幸运地塞翁得马。
但与他相反,赵无咎实在厌恶身边有人同眠的压迫感,他睡得并不安稳。到了后半夜,噩梦又照例到访,他的惊悸和低喃当然没有逃过夏煜一直关注着他的眼睛。
「放了我……不不!我不求你!!我……啊……」极端痛苦和压抑的低喘声传进夏煜的耳中,光听这语气就让他的心纠结成一团,「我去!我去……别再折磨他……」又是一句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痛恨交迸话,这让夏煜登时无法忍受地将他的身子扳向自己,小心翼翼地纳入怀中,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安慰着。
他整天都那么憔悴苍白,莫非是夜夜如此不成?夏煜不想去追究他以前到底遭过什么样的罪,现在他只想让他安安稳稳地睡一觉。
「嗯……妈妈……」突然接触到温暖的胸膛,赵无咎低低地喟叹了一声,本能地贴近这陌生却又熟悉的温存和安全感,他无意识地将手贴在夏煜缠满绷带的胸口上,头枕在他的肩窝。仿佛十分满足,他一时没有再出声,沉沉地睡了过去。
虽然伤口被他压得有些疼痛,但是夏煜根本没有心思去在意这些。此刻他心里装满了对赵无咎深深的怜惜和关爱,只要能让他减轻一些愁苦,他完全不在意自己身上的伤口再扩大几寸。
揽着他纤细得让人心疼的腰,感觉他匀净的气息拂过自己身上的肌肤,夏煜禁不住将熟睡的赵无咎拥得更紧,同时也将自己的下颔抵上他柔软的发堆。天可怜见!他在心里暗自祈祷,自己绝不是存心要乘机轻薄他,这完全是——情不自禁呵!
当晚,东厂的人在省身书院里折腾了一夜,却最终一无所获地悻悻离开。而托赵无咎的福侥幸脱难的夏煜,却在这意外的幸福里渐渐地进入了梦乡,两个人都睡得出奇的安稳,出奇的香甜。
※※※
夏煜懊恼地发现最近赵无咎一直在躲着自己。原本以为已经可以比较接近他了,谁知道经过那天,赵无咎在人前比以前还要沉默寡言,而且更加小心翼翼地尽量避开夏煜,上课时干脆连正眼也不瞧他。这完全不是夏煜想要的结果!
忍无可忍地追随赵无咎回房,夏煜敲开了他的房门——连他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厚脸皮的时候,这样死缠烂打的,可能会让他嫌恶吧?可是除了用这样近乎无赖的行为以外,夏煜沮丧地发现自己居然根本没有其它的办法可以接近他!
「你……」赵无咎呆在门口,没想到夏煜这么锲而不舍。他是在刻意躲着他,那么他大概也发现了?即使这样他也还要到这里来?
那天的事情让赵无咎困扰了好久,他至今也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绪。没有人知道当他发现自己竟然在夏煜怀中安然醒来时的震惊和恐惧,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他会这么不争气地贪恋他带来的温暖和安全感?这些是永远不可能属于自己的!
「不让我进来吗?」夏煜打量着脸色不佳的他,该死!不会是因为自己而害他更加郁闷了吧?!
赵无咎连忙给他让路,边说道:「夏先生请进,不知道找崇文有什么事?」
夏煜非常讨厌他自称赵崇文,这让他感觉到了明显的欺骗,他明明是叫无咎的……如果不是现在暂时不能够拆穿他的话,夏煜真想光明正大地呼唤他的名字——无咎。不管他姓什么,也不管他是谁的儿子,他只是无咎,是夏煜钟爱的无咎!
「为什么避开我?」夏煜一进门就单刀直入地问,根本不打算给赵无咎逃避的机会,「是嫌我麻烦到你了吗?」
赵无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沉默了一会他不带一丝感情地回答道:「我没有避开先生,您也没有带给我麻烦,只是……我们没有什么刻意会面的必要罢了。」他偏过头不敢看夏煜被刺伤的目光。
没有刻意会面的必要!
夏煜的心一沈,他的回答无懈可击,不是吗?通常一个先生是不会去纠缠自己的学生的,尤其他还是个男孩子!夏煜知道自己毫无立场去和他计较任何事情。可是,如果能够轻易地放手,他又何尝愿意这样痴缠呵!到底无咎对他,是怎样的感觉呢?
夏煜只知道那天晚上被自己抱在怀中的赵无咎没有继续做噩梦,卸下了冷漠面具的他,带着明显的依赖和信任依偎着自己熟睡,那几乎让夏煜有了一个幸福的错觉——也许这只是错觉而已,因为醒来以后的赵无咎虽未表现得十分明显,但夏煜还是隐隐感觉到了他无意之中透露出来的悔意。
「你……你还真是冷漠得可怕!」夏煜的口中迸出这句话,被拒绝的狼狈和被刺痛的愤怒让他一时口不择言,失去理智的他一把抓住赵无咎的手将他粗鲁地拉进怀中,「我倒要看看你这张嘴到底有多厉害!」说完他低头强制地覆上了他略嫌冰冷的唇瓣。
赵无咎为夏煜突来的强吻而感到浑身一阵发冷,他拼命地挣扎,用尽全身的力气来反抗这忽到的屈辱。可是双手的推拒根本是徒劳,他又改用脚不停地胡乱踢着。夏煜也疯了,干脆将他按到墙上抵住他的双腿让他踢不成,而双唇的接触却更加深入了。
「呜——」一声凄惨的悲鸣让夏煜瞬间回了神,他连忙放开怀中已经无意挣扎的赵无咎,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究竟在干什么?这简直是混账下三滥的行径啊!正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他万分的歉疚,夏煜立刻更加吃惊地看见赵无咎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把刀子,狠狠地划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我就是死了,也不会让你得逞……」他眼神空洞地出声,本来就苍白的脸上更无一丝血色。
老天!夏煜的心霎时被揪成一团,他魂飞魄散地赶紧抢过赵无咎手上的刀扔得远远的,立刻撕下衣襟扎住他手腕上的伤口替他止血。幸好他因为挣扎得脱力这伤口才不深。
夏煜颤抖着双手将全身僵硬的赵无咎拥进怀中,用同样颤抖的声音痛不可抑地叫着他的名字:「无咎!无咎……对不起……」
这全是自己的错!而且错得离谱!!他居然因为无咎不肯接受自己的无理取闹而恼羞成怒地这样对待他!夏煜悔恨不已,明明看得出他脆弱,明明看得出他无助,为什么却还要伤害他?
好半晌,赵无咎的眼中才恢复了一丝神气。他轻轻地推开拥抱着自己的夏煜,倦怠地说:「你走吧。」说完他转过身不再理会他。
「不,无咎!请你无论如何要原谅我,你要怎么惩罚我都没有关系!无咎……」夏煜心惊胆战,因为这样的事而和他决裂,绝不是他想要的!他慌乱地由背后抱住赵无咎。
「别碰我!否则永远也别再想和我说话。」赵无咎冷冷的轻喝竟然带着巨大的力量,夏煜不由自主地放开他后退了一步,看他慢慢地又转过身来。
「你……你叫我无咎?为什么?」他的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痴痴地问着这和眼前光景毫不相干的问题。
「我喜欢叫你无咎,也喜欢你叫无咎,没有其它的原因。」夏煜据实回答,心中微微松了口气,「我发誓再不那样了,你能原谅我吗?」他还是想得到赵无咎的谅解,否则他将永远也难安心。
「你刚才说我怎么罚你都可以……是吗?」赵无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神迷离难懂。
「是。」夏煜闭目回答,「你要我怎么做?」只要无咎肯原谅他,不管他要自己做什么,夏煜都知道自己今生是注定要和他纠缠到底了。
「那好,你不要睁开眼睛。」赵无咎下了一个奇怪的命令,但夏煜却不得不照做。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夏煜有些惴惴不安地继续闭着眼睛。
突然冰凉柔软的双唇再度覆上了自己的,夏煜的脑中微微一晕,可是这意外的甜蜜却持续不到一瞬的时间,下一秒一记清脆的耳光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脸上。
「你不欠我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