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南辕北辙的决定,立刻在李府引来一场大风波。
家仆们不断地猜测文文究竟是用什么方法改变了他们的少爷?让少爷一反常态,肯花大笔钱为一个没身份、没地位,也算不上有出色容貌的女人,在外头置屋、买丫环,甚至为了她,与自己的亲娘对立。
但猜测归猜测,可没人有胆量亲自去求证原因,尤其是事后,老夫人由老姜口中得知李铁生将文文留下,差点气晕了过去。如今,能避开暴风的家仆,早就避得远远的,可怜了待在老夫人身边的人随时提心吊胆,担心自己会遭殃。
像这会儿,老夫人又因随侍丫环不经心的一句话,气得大发雷霆。
“那个不肖子昨儿又一夜未归?那个狐狸精才几岁,就将他洗脑,敢跟亲娘作对!若她年岁再大点,不就把我这个老人给赶出门啦?”
丫环被老夫人突宋的怒气吓得将手上的茶点全掉到地上。
老夫人恼怒地瞪了那名丫环一眼,“李府怎么尽是像你这种没用的丫环?连端个东西也端不好,你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
正主儿不在,她也只能将积郁在胸中的怒意,全往丫环身上发泄。
丫环胆子小得很,被老夫人一骂,双眼马上泛红,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颤抖不稳地道:“奴婢……奴婢是被吓……”看到老夫人简直可以杀人的目光,立时发觉自己说错话,“奴婢是不小心的,请老夫人原谅……”
“算了,去把姜总管给我找来。”老夫人不耐烦地命令。
“是!”
不一会儿,老姜踏着急促的步伐赶来。
“老仆见过老夫人。”
老夫人不待他喘口气,劈口便问:“少爷到昨儿夜里为止,又做了什么好事?”
老姜叹口气,他就知道是为了这件事。自怀里拿出了张早早便写好的纸条,“昨日少爷招了两名仆人,买了三个丫环,并让东大街的许大夫住进新买的宅院,说是好随时照顾文文小姐的妹子……少爷还要裁缝师裁制数件冬衣给文文小姐姊妹俩。还有……少爷说,今儿个晚膳时,会回来陪夫人用膳。”
老夫人听得火冒三丈,她那个儿子何时曾对自己像对那个女人那般好过?而那女人不过才出现几日,整个情况就变了,现在自己的儿子成了那个女人的“孝子”,她实在是气不过呀!
“陪我用膳?哼!该不会是回来找我这做娘的谈判吧?”
“夫人,请听老仆一言。”他是不希望文文进了李家大门,但他更不希望老夫人的怒气落在自个儿身上,自是得想办法安抚老夫人。
“说吧!”
“少爷既没意思迎娶她进门,那夫人就不需为此生气,文文小姐顶多也只能算是个侍寝,连名分都没有的丫环罢了,一点都不会影响李家的声誉;若夫人不愿少爷被文文小姐给迷了去,老仆建议夫人尽早为少爷觅门媳妇,老仆相信,少爷只是一时迷了心窍,待少爷有了贤淑的夫人后,必定会回复正常的。”他半猜测半建议地说。
老夫人认真的沉思了起来。不多久,老夫人终于露出了三日来的第一个笑容。
“老姜,你说得对,立刻去清媒婆,将全城未出门的姑娘画像拿来。”她瞥了老姜一眼.道:“你该知道我对媳妇基本的要求吧?”
“是的,夫人。”
“那就马上着手去办。”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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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佳的一双巧手装扮后,铜镜上的那个女人,拥有着妩媚的五官,丰润白皙的肌肤,犹如开在乡野小道旁妖艳花般的朱唇,只是眉目间带着淡淡哀愁。
“这真的是我吗?”文文无法置信地瞪着铜镜问。
小佳笑笑地说:“是呀!小姐。”她拿了只李铁生特地命人送来的珠花,为文文插上,“林嬷嬷说,化妆是可以让一个女人变得更美的法术,真的没说错耶!看,小姐变得多美,如果到大街上走一圈,肯定会吸引许多男人。”
“小佳,我是李少爷的女人,你忘了吗?”
“说得是。”自觉说错话的小佳,连忙补救,“小姐现在这模样,让少爷看到了,肯定会很心喜的。”
文文没有兴致搭话。
小佳接着又满是欣羡地说:“小姐身上这些东西都是少爷命人特地做来的,没想到少爷对女人家的东西那么有眼光,喏,它们将小姐衬得多美啊!”
文文垂下眼,看着身上那套剪裁得既合身又精致的衣裳,自知这些东西虽然名为她的,实际上,不管是衣裳还是首饰,真正的主人仍是出钱买下的李铁生,就连她自个儿,也是属于他。
哀怨?可悲?
是的,她居然跟那些没有生命的东西一样,是属于某人的。
文文不禁幻想起,头上的珠花若是用力的往地上砸,是仍完好?还是四分五裂?
而她,如果经过一次无情冲击的话,会变得如何?发疯?自缢?还是堕落得让人连瞧一眼都不屑的女人?
突然,翠儿由外头跑了进来,在看到文文变得那么漂亮,不禁愣了一下,才连忙说:“小姐,少爷现在人已经在前院等着了,少爷要翠儿来请小姐快点。”
文文只得站起来。
“我已经好了。”她回头对着小佳说:“等会儿,麻烦你去帮我探望一下秀秀。”
翠儿匆匆忙忙地帮文文带了件披风,才连忙跑到前头为文文领开路,免得尚未习惯大户人家建筑架构的文文迷路了。
看到盛装的文文,李铁生满意地点点头。
伸出了手,淡淡地说:“上车吧!我等会儿还要跟陈老板谈生意呢!”
他瞥见翠儿及手上的披风,道:“你将夫人的披风送上马车后,就到前头坐,今儿个你就陪着夫人出门。”
翠儿诧异了一会儿,才连忙照着李铁生的话做。
待马车开始往目的行驶,李铁生才又对着文文说第二句话,“以后,除了在府内,我要你都要像今天一样,好好的装扮。”
文文对他的话实在是不解,她看得出他对自己这身装扮并没什么特别的好感,又何必要她做如此的装扮呢?但这是他的“命令”,他乖乖地低头允诺,“我会的。”
李铁生一双深邃的眼眸直瞅着她,不知在何时,她身上撼人的毅力消失得无踪无影,宛如这世间已不再有任何事可以引起她的注意一般,连他在她面前也一样。
对这点,李铁生竟莫名的着急和生气。
“你在想什么?”他问。
“没什么。”
“没什么?”若非这些夜里他都拥着她入眠,他定会以为她在想着另外一个男人。可他仍不放心地问:“曾有男人让你在意过?”
虽然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感到不解,她还是乖乖地回答,“有!那是我们村长的儿子,叫阿文。”
她想她没看错,那双本就深邃的眼眸,正因自己的话而变得更加深、更加冷。
“他们一家子全都被土石绐淹没了,连屋顶都看不着。”那凄惨的一幕再次浮现脑海,令她一双眉不自觉地纠成了结。
李铁生深觉自己好残忍,逼她回想起那不愉快的过往。
“对……对不起。”他本能地撇开头道。这是他头一回向女人道歉。
“少爷没有必要向我道歉,我只是……表示我的忠诚。”
即使文文讲得很淡,李铁生依然可以听出她语气中的嘲讽,只是不知道是针对她自己,还是他?
他知道文文在他们彼此间筑了道无形的城墙,不知怎地,对这点,他感到相当的不满意。可他又免不了对自己说:这不是很好了,她将人给了你,也对你献出了难得的忠诚,感情既不在原先预定中,根本就不需去在意。
于是李铁生沉思着,文文也不想开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李铁生自深思中醒来,才猛然发现,文文不知在何时已倚着他的肩,进入梦乡。
看着她那安然的神情,李铁生忍不住抚上她的容颜。
“分不清自己想要……是大忌,偏偏遇上了你,我怎么也理不清我到底想要什么。”他喃喃自语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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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文望着满山青翠,不由得露出一脸纯真无忧的笑容。
再看看另外一头,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景象——
有些简陋,却让人感到温暖的屋子,那一瓦一木都是她再熟悉不过,后门边的墙上有小时恶作剧的痕迹,那些小坑洞,是那时她与好友想为一只黑狗建屋所弄出来的。
隔壁阿埔婶的屋外,总是铺了一堆萝卜,还有山上采回来的竹笋。
村尾的老阿福,是衬里唯一的猎户,也是唯一会在自家门外晒些动物的毛皮,小时,她还曾为了只长相颇为可爱的狐狸被杀剥皮,而跑回家哭得死去活来,就只因她觉得老阿福好残忍;她求他放过那只小可怜,反而挨骂,哭得更惨。若非她那亲切温柔的母亲殷殷开导,她还不知人类狩猎那些小动物是为了活下去呢!
对了,娘!她好久没见到娘了,她要回去看看她……
突然,她发现自己已站在自家门口,而皮肤黝黑,老是穿着那套常年不变的粗布衣的娘及背部因工作而有些弯曲的爹爹,都正笑着对她招手呢!
听到他们正在叫她回家吃晚饭,令她感到……安心。
文文心情愉快地抬起脚,想要带着一直跟在身边的秀秀冲进爹娘的怀里,突然眼前的景象猛然一变——
晴朗的天气,变成又急又猛的豪雨,打得她脸颊发疼。
她娘要她去捡柴火,秀秀因一连好几天的雨早就闷坏,所以穿了蓑衣硬跟着她出门,而爹则跟娘正在厨房内张罗今晚的晚餐。
蓦地,她感觉地底传来异样的骚动,接着,远处传来一连串的轰隆声。
当她好奇地抬头一望,顿时愣住了。
山上有一大片的树木、土石,迅速地往她所住的村子,滚落了下来……
她想叫,叫大家赶紧逃,却叫不出口,胸口仿佛有个东西压着,让她发不出声音。
她看到有人因声音而自屋内冲出来看,可是……
快逃!快逃呀!文文的心对着那些人呐喊着。
娘呢?爹呢?
文文想去救爱她的爹娘,可是,来不及了!只能亲眼目击被那片树木、土石淹没的村人,遥遥地对着她叫着、叫着
那些人脸上布满了惊恐与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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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不要哇……求你……呜……不要……”
“醒醒,你在作梦,醒醒!”李铁生轻轻拍打着文文的脸颊。
文文似乎不愿醒来,硬是将李铁生的手给拍掉,逼得李铁生不得不粗鲁地摇晃她的身子,才让她自噩梦中醒来。
睁开惺忪的睡眼,她所看到的,是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孔。
好不容易理智回到她身上,才开口问:“我作噩梦了?”
他自身后拿出了水壶,递给了文文,“我想应该是,先喝口水吧!”
“嗯。”
“你还记不记得作了什么样的噩梦?竟恐怖到让你尖叫?”李铁生问。
他这么一问,却惹得文文再也压抑不住,落下了两行清泪。
“你若怕,就别讲了。”他手忙脚乱地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珠。
“我……这是我已经好久没梦到那一幕了,我以为……噩梦早已离我远去,没想到……”她无视他突然来的温柔,哽咽地喃喃道。
他只是静静的听她叙述。
“他们的手高举着……想求老天饶了他们,又想撑住那夹着汹涌气势的土石……脸上的神情是那么绝望、恐惧,仿佛牛头马面就站在眼前……”她突然低低笑了一声,“那迎面而来的树木石块确实是牛头马面,因为他们的命全都被索去了。”
她脸上的神情,仿佛又回到那一刻,迷茫中带了无比的恐惧。
“我想叫爹娘快出来,想叫村人快逃,却叫不出来……”她忍不住颤抖了起来,“被土石压垮的村民哀嚎的伸出手……我知道他们想要我救他们,可是,我却没办法……整个村子一刹那间成了一座土丘,不!是一座大坟场,埋了所有人的大坟场……”
李铁生抱住她颤抖不已的身子,心疼地对她道:“别再想了,别再想了!”
可已进入回忆的文文,压根就没有听到李铁生的声音,仍不断地低喃着,“整个村子,两百多口人,却只剩下十多人……我们为所有人立了简单的墓碑……之后我们继续在那边生活,可……坏事连着来。
“不久,我们之间有人生病了,起初只有一人,接着两个、三个……他们发着高烧、呕吐、下泻,才两、三天,生病的人全都死了!最后我们只得背弃家园……路途中,发病的发病、死的死,离开我们找工作的找工作,到最后就只剩下我、秀秀跟那两个伯父伯母。
没想到最后连我妹妹也病了。如今,秀秀已经不再是昔日的秀秀……是个失去灵魂的秀秀……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剩下我一个人……”她脸上的泪水巳拭不尽。
“要不是我……要不是我……秀秀也不会变成那个样子……我终该是孤独的……我若没那么好心,秀秀即使生了病,有食物可以填饱肚子,应该可以早点好起来;若不是我的好心……也就不会害了秀秀,害了唯一还可以爱我的人……”
李铁生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她,只得拥着她那瘦小的身子,道:“你没有错,最后你还是救了秀秀不是吗?这一切只能怪老天作弄人,你从头到尾都没错。”
文文满是泪水的眼眸望着他,低吼着,“是我的错,是我的错!要不是我,秀秀不会变成那个样子……没有眼神的眼睛、不会讲话……也不会再对我笑了。”
“可是,秀秀还活着不是吗?你有听大夫说过,秀秀永远都会是那个样子吗?”
她那迷失方向的眼神,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
“没有,对吧?”见文文本能地点点头,他又道:“有人小时候也曾因高烧烧坏了脑子,可是在亲人的照顾下,到最后虽不一定可以恢复成正常人的样子,却也会讲话、笑呀!你现在就想放弃秀秀吗?你希望她永远就像现在这个样子吗?”
文文猛然一振,连连摇头。
他让她贴着自己的胸膛,温柔地对着文文道:“那就不要放弃,你可以帮助她渐渐像正常人一样;而我也可以帮助你,将来更可以为秀秀找个最好的大夫,不要这么早就放弃一切,好吗?”
文文那本已遭黑暗吞噬的心,忽然出现一盏微弱的小烛光,及以为不会再出现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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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文一路上反复咀嚼着李铁生的话,反而无心游逛。倒是自进李府工作后,便不曾再离开李府大门一步的翠儿,在这一趟出游中,显得最为开心。
李铁生让店内的两名伙计跟在文文她们身后,以保护文文的安全。
只不过,这对伙计是对双生子,不只是在外貌上相像,就连个性也如出一辙,让人分不清谁是谁。
偏偏他们两个像对姊妹似的,叽叽喳喳讲个不停;一条大街都尚未走完,两人之间的话题,已经由店内琐事转到朝廷政事,再转到江湖上近来出现什么好玩的事。
翠儿兴奋得东张西望,文文则被那两个“大男人”,吵到无法集中精神思考。
这会儿,他们的话题转到了主子的身上,吸引住文文的注意力。
“听老包说,最近有几个狠角色找上少爷,你说这是不是真的?”小车说。
“哪一次不是狠角色找上少爷。”小船不以为然地耸耸肩。
“可是,那个狠角色是关外的霸主耶!你想我们少爷会不会接受这笔生意?”
“会!当然会!难道老包没跟你讲过,那个霸主所提出来的条件,好得不能再好吗?你忘了我们少爷就是爱钱,只要有人出得起钱,要他推磨也不成问题。”他有些夸张地说着。
“少爷哪会去赚那种钱,你别胡扯好不好?再说,少爷最近变了性子,很难讲的。”小车目光示意性地瞟向前方的文文。
小船忍不住同意地点点头,“说得也是。这不知道是好还是坏哦?”
小车笑得颇为开心,“当然是好啰!你不觉得咱们少爷近来鲜少扣咱们的薪饷吗?照这样下去,咱们两兄弟,说不定明年年底就可以买间大宅,娶个漂亮的妻子了。”
小船一听,反倒露出责怪的脸,“你还说!要不是你每次出差都捅出楼子,我们也不会老是被少爷扣钱了。”
“又不是都我的错,上回你自己不也宿醉睡过头,误了事……”
文文微蹙起眉,那人平日真的那么爱银子吗?连自己手下的薪饷都如此计较,那他为何愿意为她花大笔银两呢?
可这样的疑惑并没有在她的脑海中停留太久,她告诉自己,毋需去在意他,她该想的是未来——自己的未来及秀秀的未来!对于其他人,现在的她,已无那个心、无那个力,她更不想再重蹈覆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