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知音人

谁是知音人

青山环绕,绿涧中流。松风石林之间,一名白衣秀士抱琴而卧。不必弹奏,已有天籁之音回荡在山谷之中。

断线的蝴蝶风筝,跃过那白衣秀士的头顶向山崖的尽头飘去。蝴蝶摇动尾絮逗弄着身后的孩子,在微风中自由地飞舞。孩子兴奋地追逐着,尖叫着。

突然,一枝树干抓住了它的腿。它“哗啦”地惊叫一声,抖动一下身躯,没能挣脱。孩子踉跄着追到树下,拍着手高兴地嚷道:“跑不了!跑不了!”风筝不甘心地开始拼命地挣扎,随着山风和那乱颤的树枝,纸做的身子在风中“哗哗”地发出响声。

终于,就在孩子将要追上它的时候,它挣断了那只无法解开的腿,带着胜利的微笑继续飘着,飘向青山之外,飘到白云之中……

“不……不要离开……”孩子慌忙追到崖边,伤心地看着蝴蝶消失的地方,一步跨出悬崖……

“阿榛……”玄银玲惊叫着从床上弹起。泪水止不住地流淌,心肝再次被撕裂,冷汗浸透了脊背。

一缕阳光自窗棂上的破洞射入,照到榻上。微弱的温度抚慰着受伤的心,让她暂时从梦境返回尘俗。

“又做梦了!”她擦拭着额上的冷汗,舒了口气,睁大双眼盯着老旧发霉的屋顶回味梦中的情节,但情节总是越来越迷蒙。一阵妙曼琴音浮于喧闹的街市上空,源源传入阁楼。她起身爬到窗口,挑开帘子向外张望,一股清新的气流扑面而来。

正是早春时节,寒气还未散尽。大清早,街上行人并不多。临街一排都是各式各样的南北货铺,此时大都还未开门。大街的东边尽头有条小溪,上有单孔石桥一座,琴声正是从那桥后传来。

“斜阳渡,弦断有谁听。三载不归家何处?几回惆怅忆芳汀。梦里是金陵。”那绵柔的琴音似在诉说对离人的思念,又似一种暗示。这个暗示令她想起数月前在斜阳渡口归云亭畔见到的那半阙《江南好》。是她思念心切的牵强附会,还是他真的身在应天?三年了,他究竟身在何方?

齐记琴行虽处在闹市,但一迈进那屋子就恍若置身乡村之间。青翠欲滴的竹子扎成四面墙壁,隐隐带有竹叶的清香,好似新近扎成一般。仔细一嗅,原来香气却是从一具香炉中散出。

炉旁一张古旧的七弦琴静静地躺着,身着月白文衫的年轻人正卧在琴案上酣睡。那情景竟然和玄银玲的梦境有几分相似。

举步轻移到年轻人身边,抬手敲了敲几案。那人惊醒,起身揉了揉眼,道:“姑娘要买琴吗?”

玄银玲打量那年轻人,眉目清秀,倒是一表人才,只是与梦境中那人相比似乎缺了份道骨仙风。她颇有些失望,忍不住低叹道:“怎么大白天就睡着了。”

一个女人从内屋出来,啐道:“定是晚上去做了贼。”

年轻人连忙起身行礼,面带愧色地道:“舅娘。”

一人抚掌哈哈大笑道:“他那般样儿若是去做贼,只怕就回不来了。”

玄银玲回身冲那人斥道:“绢绢,不许无礼!”

那妇人回头一看,自门外一前一后走来两个人。一位是十六七岁明艳动人的小姑娘,另一个是三旬上下公差打扮的汉子。那出言讥笑的人想必就是被唤做绢绢的小姑娘了。妇人毕竟是生意人家,当下想也未想就顺着那小姑娘的话笑道:“姑娘机灵,一眼就看出他是个没用的人。”

那唤做绢绢的人吐着舌头扮了个鬼脸儿,退至一旁。先前那妇人不顾有外人在场,又接着对年轻人一阵数落,令他面色尴尬,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玄银玲见状心生歉意,对那白衣书生微微一福道:“舍妹无礼,请公子见谅!请问贵行可有上好的古琴?”

妇人一听有生意做,回过神来围着她转了半个圈,仔细打量一番道:“客人说什么话,我这琴行里哪张不是好琴。只是你要怎么个好法?”

玄银玲还未说话,又听绢绢身旁那汉子骂道:“刁嘴婆子,敢欺侮外乡人?咱们要的是古琴,你这些琴臭漆都没干呢!”

那妇人见他一身官差打扮,面色一变,假笑着道:“古琴倒有是,价钱……就不好说了。”

大汉道:“吕老太,你莫要狗眼看人低。这位小姐也是有钱人家,你要多少尽管说来听听。”

这时,那年轻人有意无意地朝绢绢身侧的玄银玲瞄了一眼,双手齐摆笑着插话道:“倒也不全是钱。先父在世时曾立下规矩:好琴定要卖与知音之人。”

大汉摸了摸胡须顺着年轻人的眼色看去,随即恍然,骂道:“死酸秀才,哪个才是你知音?”

年轻人被识破也不脸红,娓娓道来:“先父以前在沿海一带做生意曾结识一位至交,号空弦师。此人善古谱,曾以商代师延一脉相传之谱法做一曲传与先父,并赠古琴一架。后因倭乱先父与此人失散。由于年老力衰,老人家当初只凭记忆学会此曲半阙,余下的虽然有谱却不识。他广涉古书四方求友终不得其法,于是辗转各地遍开琴坊,奏此曲盼能见旧友一面。然而十余年来,竟未逢一人能识此古谱。后来,老人家相信友人已逝,心中郁结不幸于去年病逝。弥留之际才留下遗言:要将这古琴赠与知音之人。”

听完这个故事玄银玲不禁动容,道:“原来世间竟然有这等重情之人。”

绢绢也道:“现在的人都爱听弹唱,不爱这些清音了。”

大汉好奇心起,嚷道:“究竟那古琴是什么模样,可否取出来让我等开开眼界?”

年轻人沉吟一会儿转回里屋,捧出一只古色古香的琴盒。打开盒盖只见内有一琴,琴身三尺二分长,羊筋做弦,外观却十分粗糙简陋,甚至连清漆也未上,让人大感意外。那年轻人在大家异样的目光中捧琴置于案上,又抬手抚动琴弦,音质恍如天籁,果然十分出色。

玄银玲走近,照着琴身上下看了又看,纤纤玉指往弦上一按,赞道:“琴果然是好琴。难道懂得那古谱的人就是‘知音人’?”

年轻人动容道:“姑娘对上古乐理也有研究?”

玄银玲没来由地想要卖弄一番,笑道:“大周师延,遗臭万年。其实他当年也不过是身不由已才会为纣王写作靡靡之音,但他的才华与成就是不该被忽视的。小女子恰巧在年幼时学得此谱的皮毛。”

年轻人闻言先是高兴,转瞬又不无遗憾地道:“只怕姑娘来迟了。”

玄银玲有些讶然地道:“此话怎讲?”

“先父所指知音人,其实不过是能识得空弦师所著琴谱并愿意立志将之传承的人。半月之前,在下遇一朋友自称也能做到。在下已答应明晚前去相试,如果属实,则此琴马上易主了。”

绢绢和大汉一齐嘘道:“不卖就算了,骗我们高兴半天。”

玄银玲有些不服地道:“真有这样凑巧?不如由公子引见你那朋友一下,让我开开眼界。如果他真有本事小女子该当恭喜;如果他作假,那公子把琴卖给小女子也不吃亏。”

大汉与绢绢见势又一齐从旁劝说一番,玄银玲本以为他会推脱,没料到他欣然应允。大约他心里面也很愿意把琴卖给这位漂亮姑娘,但自己先答应了别人不好反悔,所以还是感觉有些遗憾。

接着年轻又与玄银玲等人攀谈,交换琴技。他自报姓名叫做齐云皙,自幼对琴技有所偏爱,鼓吹自己曾遍访数十位当世名师,今时已小有所成。起初大家见他不过二十上下,以为自卖自夸。一试之下,才发觉这位齐公子不仅样貌出众,琴技也果然了得。吹弹之间已到日落时分,双方约好第二日一同去见那个“知音人”方才分手。

翌日傍晚,玄银玲与义妹绢绢约好家人袁六一同来到齐记琴行。齐云皙早已准备好车马,四人一齐乘车向秦淮河行去。一路闲谈,等到达河畔已是华灯初上。岸上一片莺歌燕舞,热闹非常。

一干人等雇船向下游航行。驶出数十丈,江面上渐渐冷清。遥遥望见三艘漕船呈三角之势绕着一艘双层楼船泊于江畔上,每艘距那楼船不过三四丈远。那些个船状似是尖底儿海运漕船,怪的是船上不见荧光。

近看时,楼船上灯火通明,猜拳行令之声不绝于耳。船头一白面中年男子率一群歌姬正在追打调笑。船尾的灯笼已熄灭了几只,显得冷冷清清。齐云皙又吩咐将船靠到那楼船边,不一会儿,有人来牵了缆绳,将两船拴在一起。他自己又取出琴盒用一布袋装好背到背上。

正当过船之时,在那群疯闹的人推搡之中,一名歌姬忽然向玄银玲扑过去。玄银玲身手了得只顾自己先躲了开去,就等着后面的齐云皙来个软玉温香抱满怀,不料他也突然一让,叫那女人跌了个饱。

更巧的是那歌姬的裙尾刚好被另一名歌姬踩住,这一跌就把裙子扯破一大块,光溜溜的腿都露了出来。其余的人见她狼狈的样儿更是兴奋得不得了,又跳又嚷的,当场有人笑得被口水呛住,在那里咳嗽不止。

那歌姬见众人嘲笑并不生气,反而撑起身子朝齐云皙抛了个媚眼儿,骂道:“死人呀,见倒不扶?”说着伸出玉手,示意齐云皙扶她起来。谁知这傻瓜此时却在眼观鼻鼻观心。原先那个歌姬见他生得秀气本想卖弄一下风骚,不想却遇到个柳下惠。半天不见反应索性自己爬起来,一怒之下将那破布片儿一把撕脱。

绢绢惊叫道:“脱了,脱了……”

玄银玲急忙低声道:“丫头闭嘴!”众人见那歌姬行为大胆,皆为之侧目。不料她又强扯住呆若木鸡的齐云皙的衣袖,冒充蛮夷少女,搂着他跳起煽情的异族舞蹈来。

齐云皙正欲求助,回头一看,玄银玲在一旁皱着眉一言不发,却把脸都气白了。原来她从小生长在高门大户,鲜少出远门。见过的女子都是父亲故友的家眷,个个端庄娴淑,哪里见过秦淮的歌妓?

齐云皙在那头心想:莫要被这些疯女人坏了我的形象。他本来想推开那女子,却发现这女子不光下身裙子破烂不堪就连上身也衣不蔽体。还真不知从哪里下手好。只得向楼上大叫:“秦兄救命!”

玄银玲见那两人拉拉扯扯正觉厌烦,忽听他大叫,心底“咯登”一下,喃喃自语道:“会是他吗?”

抬起头向楼上看去却不见人影儿。只听船楼上一个含混的声音笑道:“齐兄真是……不识好歹,有这等桃花运还叫救命?好了,快松手!”

那个胡闹的中年人这时也叫道:“欣儿,秦公子叫你松手。”

“不松。管它谁叫今天就是不松。”那叫欣儿的女子脾气倒也挺犟,非要扯住姓齐的胡搅。齐云皙又苦笑着向众人求助。

大家见那女子衣着暴露,又搂着齐云皙转来绕去却不敢动手乱拉。旁边那群歌姬齐齐鼓掌叫好,袁六、绢绢等人也忍不住发笑。

不用多时齐云皙已被她扯着旋得头昏脑涨。猛然间“砰”的一声,一物从船楼上层飞出,正好掷入二人当中,砸在地上变成碎屑。

欣儿惊叫一声,连忙捂住脸逃开去,生怕被溅起的碎片割伤她的吃饭家伙。

齐云皙凝目一看,原来是只瓷酒杯。

船楼上层,一个人正垂头伏在栏杆上,上半截身子却吊在栏杆之外。他披散着头发,右手拎着一只酒壶,酒水正从壶中慢慢倾出。由于头发遮住了五官,半截身子又在那上面晃悠着,在夜色之中乍看还以为是个吊死鬼。

齐云皙偷偷地看了玄银玲一眼,发现她先前的不快已荡然无存,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楼上那人。不自觉地带些怒气地冲那人叫道:“秦兄,今晚的生意还做不做呀?”

“做,为什么不做?”那人用手撑着栏杆打着酒嗝道。

“我带了几个朋友来。”齐云皙道。

“几个?男的就算了,女的……进来……”

齐云皙无奈地叹口气,对袁六道:“懒得和他胡搅,咱们进去。”

大家绕过那帮歌姬走到舱口。正要进门就有几个人出来阻拦,姓齐的好说歹说对方才许他与玄银玲两人上楼,留袁六和绢绢在下面等。袁六虽然不同意,但哪里拗得过玄女侠。

楼船外面看着挺大,但舷梯却又窄又陡。二人一路攀爬居然几次踩到破靴臭袜,几乎被绊倒。楼内那味道难闻之极,再加上充斥着的酒味儿简直让人反胃。

上了二十几级台阶眼前豁然开朗,十余盏大宫灯将阁楼照得亮堂堂的。仔细看去,更怪了,硕大的船舱竟然没有分隔房间。四面挂满了破布烂画,而里面的陈设除了一张短腿桌子和地面宽大的波丝毯就别无它物。这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先前那个披头散发的“秦公子”正席地而坐,举着酒壶与两名富贾模样的人猜拳行令。矮桌上没有精致的江南菜肴,只有整鸡全羊。大概是因为这样吃着方显豪气,他此时更把上衣都解开,挽起袖子,拿把短匕去剁席上的肉块儿,活脱脱一副占山为王的土匪模样。

见二人来到,他也不起身相迎,抬手指了指身边的空位子道:“坐,先喝两杯。”又只顾自己吃喝,再也不看二人一眼。

玄银玲没想到所谓的“知音人”竟然如此邋遢,不由心底生起厌恶,但见齐云皙已经就坐,也不好意思独自站着,只好选个远点儿的地方坐下。又有些好奇地看着那位秦公子,只是他现在的样儿和先前吊在栏杆上也差不了多少,还是看不清楚脸面。

最里边一个干瘦老头儿,自二人一进门也一直在打量。这时候看玄银玲目不转睛地盯着“秦公子”,不禁“嘿嘿”笑出声来。

那秦公子听他干笑,道:“丝瓜干,你莫不是被酒呛住了,怪叫什么?”

丝瓜干伸出油腻腻的手摸着下巴,道:“我笑有人看上大人你了。”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秦公子狂笑几声道:“有这种事?是谁,让我看她……漂亮不。”说完撩开头发,侧过身子向玄银玲那边凑去。

玄银玲见他凑过来顿时脸上飞起红霞,却又忍不住想把他的模样儿看个清楚。偏这个时候,齐云皙怕秦公子又发起酒疯突然起身抬手挡住,气恼地道:“秦兄喝多了。”

那秦公子见他神情肃然只好做罢。

正觉扫兴,这时楼下又传来两个女人的争吵声,紧接着是一阵“蹬蹬蹬”的声响,原来是方才那个叫欣儿的女子跑了上来。可能是上来的时候和楼下的人吵了嘴,看上去有些生气的样子。

齐云皙一见她就有些冒汗。正想:不晓得又要弄出什么尴尬事儿来。刚要把身子向里挪,谁知她二话不说抬腿就照齐云皙的后背狠狠地踢了一脚。这一下子他猝不及防下几乎把整个脸儿钻到面前的骨头堆儿里去。

未等大家反应过来,那野女人又整个人直扑向对面的秦公子,扭住他的脖子,口里叫道:“三郎,叫个不认识的姑娘上来也不叫你的老相好。”那声音又酥又嗲。

大凡是人都有个毛病,谁不喜欢被人追?女人喜欢,男人一样喜欢。本来这妞一直扭住姓齐的,姓齐的表面上烦他,但其实心里挺高兴的。为什么?因为自己有魅力呀。现在这妞儿不“烦”他了,还给了他一脚。反而去搭上其他男人。所以说,齐云皙见她那肉麻的样儿,不光牙发酸心头也有些发酸。

当时就顾不得再装斯文,用手揉了揉背部的痛处,猛地站起身来,冲那软玉温香抱满怀的秦公子抗议道:“这女人是什么人,竟然这样……这样没有礼貌!”

丝瓜干儿对面一个水泡眼吃吃地笑着道:“齐公子莫生气,这位才是今晚的正主儿呢!”

“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那秦公子却指着怀里的女人哈哈大笑着道:“没错,没错,这不就是你要找的‘知音人’?”

“岂有此理!”齐云皙怒不可遏。这明明是个娼妓,这几个酒疯子非说是他的“知音人”,简直是欺人太甚!一时气昏了,也想学那野女人,一脚踢向矮桌,心想:我叫你几个再吃,本公子也不是好欺的。只是不知道这矮桌为什么像是生了根,并没被他那一脚踢翻,反而是他自己的脚差一点儿被踢骨折。

吃了这个大亏,姓齐的面子上再也挂不住了,马上说要走。情势的发展大大出乎玄银玲的意料,她正不知道如何去打这个圆场好让齐云皙息怒。那位秦公子被他这样一吵,酒劲儿总算下去了小半,这才打住笑声,将怀中女人向外一推,起身学书生的样儿向齐云皙做了个揖,道:“齐兄千万莫要见怪,这回绝不再开玩笑就是了。”

他这句话总算说得比较清楚,让玄银玲觉得好耳熟。赔过礼又叫人推开那矮桌,清理好地毯,重新搬来精致小吃与果酒。

齐云皙见他低声下气,又觉得反正是做生意求财不求气,就又坐了下来。那个叫蓉欣的也不再闹,乖乖坐到一旁,这才开始引见双方。

玄银玲这才知道眼前这位邋遢的公子竟然是堂堂的锦衣卫官员,难怪楼船四周泊着众多的漕船,原来是锦衣卫在公干。玄银玲虽然对锦衣卫中人全无好感,但因是齐云皙的朋友她也不好表露出来,只当不知。众人天南地北又闲扯了半晌,最后扯到正题上。齐云皙在一干人关切的目光下,献宝似的打开背囊,取出他那“绝世好琴”。

见到琴,大家又是一片嘘声。只有欣儿那桃花眼儿贼亮贼亮地盯住古琴发愣。因为怕那些商贾们不晓得他家规矩,姓齐的又开始罗嗦。在大家听得昏昏欲睡之时方才将古琴双手捧起,“现在就请秦兄一试?”

秦公子笑着道:“欣儿姑娘,该你上了。”

只见那妖娆女子得应一声,起身一步一扭就走到齐云皙的跟前,伸手要去接古琴。

齐云皙慌忙将手一缩,忿然道:“你这泼妇,又来捣乱。秦兄刚才那话是怎么说的?”说到后半句时脖子前伸,那眼儿鼓得跟牛似的,死瞪对面的秦公子。

玄银玲也以为那女人要来搅和,但见他紧张的模样儿活像只斗鸡,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秦公子被他们这一阵子“恶搞”总算清醒了大半,在一旁强忍着笑意道:“莫要误会,她真的就是你找的那个人。”欣儿也骂道:“没见识的东西,谁来捣乱?”居然一脚踩到矮桌上就动起粗来,强来抢琴。

这回他可有防备,用力抱住不让那女人得逞。两人各自使力几乎把琴身扯做两截。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果然不错。看那姓齐的大男人,差点儿就要输给个婆娘,他一面使出吃奶的力气,一边口里嚷道:“秦兄还不叫住这疯女人?”

欣儿听他还在出言侮辱,越发暴怒,道:“好呀,你个死呆货。谁希罕?”一赌气就撒了手。她这一撒手不要紧,却让那书生失了倚托整个人向后栽倒在玄银玲身上,弄得她哭笑不得。玄银玲平素自问不是淑女,但今天一见这蓉欣才知道自己实在是太斯文了。

看样子两人又要大闹,秦公子连忙打着哈哈上前拉开那野女人,走到齐云皙跟前道:“怪我没讲清楚,这位欣儿姑娘真是我从临清县聘来的琴娘。”弯下腰,伸出手来想把玄银玲怀中的齐云皙拉起。他这次走得更近了,和玄银玲的距离只相差一尺。

一股扑鼻酒臭袭来,醺得她的头直发昏。她用手掌煽煽那股气儿,刚想要抬头把那个秦公子的样儿看仔细。那秦公子却身子猛地一僵,接着倏地疾退数步,霍然转身背向着她。

齐云皙尴尬地站起来,道:“原来是她要买琴,那不卖也罢了!”

那一旁起哄的“商人”都来相劝,姓秦的反而不出声了。

欣儿道:“谁说我要买?若不是秦公子请我,本姑娘才不来呢。”说着就去缠着秦公子发嗲。那秦公子却迟疑了一下,不着痕迹地抬手将她推开。

齐云皙本想立马走人,但想着到手的生意不做总不划算。只赖着等他发话,他却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支支吾吾连囫囵话都讲不出一句来。这下子玄银玲更加奇怪了。正在这时候有人在门口喊道:“秦大人,许记绸缎庄许庄主到了。”就见两人押着一个“皮球儿”上了楼。

侍卫走近跟前,其中一人一脚将“皮球儿”踢得跪到地上,向秦公子禀道:“秦大人,许记绸缎庄的老板来给前方将士们捐银子了。”

只听他“哈”的一声,正欲转身忽又警觉改为侧面向外,好像要掩饰什么,他抬起左手,用他修长的五指捻起一络鬓发梳弄起来。因略带柔媚显得很不自然的姿势加上昏暗的光线,漆黑发亮的发丝还有他无名指上那枚硕大的骷髅型古玉戒指,构成一幅诡异的画面。突如其来的变化叫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惟有玄银玲突然呆住了。

不过,短时的尴尬后又见秦公子伸出手,用食指朝“皮球儿”勾了勾。那“皮球儿”捂着早被打肿的腮帮子,打地上爬起来,边走边从怀里掏出一大叠宝钞和一串珠子。就这样打哑谜一般,直到“皮球儿”“捐”完银子下了楼去,所有的人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欣儿忍不住先道:“那人不就是这楼船的主儿吗?这先生好,不单送公子船还送银子给咱们花呢。”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秦公子抢了胖子的船又抢了胖子的钱,美其名曰:“捐银子”。嘿嘿!你说这世道,有权的人就是不讲理!

“你……你……”秦公子被她揭短心里暗忖:这贱人真不知好歹,不抢许胖子的谁给她那古琴付账?更气得说不出话来。当下垂头走近齐云皙的跟前,一手将那叠宝钞递到齐云皙跟前,道:“给你。”

“什么?”

“买琴。”

“不是……”

“罗嗦。”

他指了指欣儿又指指那琴,忽然说话简单明了绝不多废半句口舌。欣儿见他那古怪劲儿差点儿笑出眼泪来。她打着哈哈上前向齐云皙再次伸出手。这次齐云皙没有再拒绝,他暗忖:看你这刁妇有何本事?欣儿似读懂了他眼中的意味,嘴角儿勾起一抹笑。

她捧过琴盘膝而坐,将琴置于腿上。一人急忙上前奉上酒水给她净手,又拿布擦干。凡此种种,过场做尽。一改先前的烟视媚行,正儿八经地弹奏起来。

那琴音初时细若蚊声,由远而近;再来仿若破竹声声叠起,由近而远。忽而高山流水,忽而沙场点兵。乱七糟八,突兀怪异,简直世所罕闻。

一曲终后,众人几乎栽倒。惟独齐云皙耸然动容,叹道:“果然是‘知音人’。但不知姑娘从哪里学来此曲。”这回口气也客气多了。原来欣儿弹奏的,居然就是当年齐父友人所传授的那一曲。

欣儿也装做斯文模样,欠身还一礼,道:“不敢受此谬赞。此曲乃是家父亲授。”然后又别过头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齐云皙皱起眉道:“我说真的。”

欣儿也道:“我说得也是真的,不信你问秦公子。”

齐云皙等人一齐望向秦公子,他却在发愣,半晌才道:“啊……是临清县找来的。”

一干人对他答非所问大感意外,一时之间都说不出话来了。

一直未发话的玄银玲此时忽然沉着声道:“秦公子是否有些不妥?”

“没……没事……酒喝急了。”他干咳两声道。

“没见公子饮酒呀?”打她上楼就没再见他喝酒。

“这酒后劲儿大……后劲儿大……”声音越发嘶哑。

见他说话困难,那个水泡眼儿忍不住了,道:“算了算了。我说齐公子,这位姑娘不就是你父亲的旧友,空弦先生的义女俞六娘么。秦公子听说你家古琴那桩故事,到处托人找了大半年才帮你找到。刚才只是想跟你开玩笑呢。”

齐云皙讶然地看向秦公子,见他还是没有抬头只伸出左手摆了摆,示意他不必感激。左手无名指上那枚硕大的古玉戒指晃得人心神迷乱。

玄银玲看到那古玉戒指,愣了半晌,接着陡地跳了起来,指着秦公子大声叫道:“真的是你?”

秦公子闻言身子一震,呆在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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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郎,情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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