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焰火结束后大家从没门儿没界的露天dIsnetbsp;桐子跟随方莹一起坐地铁回了u大。桐子临走有点儿犹豫,看着我说:“要不我跟你回学校吧?都一礼拜没回去了……”
他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好像他是幼儿园的孩子,我是家长,方莹是老师。这眼神让我心里有点儿痒。我何尝不想跟他一起过大年夜呢?毕竟千禧年一千年才一次,今晚在一起厮守,估计不要一千也要几百年的缘分。可我到底算老几呢?谁知道他急着回s大是为了我还是为了那些散毒气的试管儿?再说方莹这会儿的眼神比幼儿园老师吓人。于是我说:“你丫甭假积极了,还是跟你老婆回家吧!”
方莹顺势挎起桐子的胳膊,好像要把他抓牢了,根本不给选择的机会。小女生照例骂我胡说八道,然而目光里毕竟增添了感激的意思,好像桐子能顺利地跟她回家,确需我来行方便似的。
桐子突然又弯腰咳了两声儿,音色多少有点儿像老矿工的咳嗽。方莹尖声儿说:看你还忙,忙死你算了!
说归说,她却把胳膊夹得更紧,好像便衣警察扭住刚刚擒获的小偷,生怕一不留神儿给他逃了。
蒋文韬也跟她同学回了饭店。像她这般少言寡语的人,居然也能和谁钻一个被窝聊通宵,看来她身上并非一点儿小女生的习性都没有。不过这对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用不着开车送她回家了。这还真让我一下子觉得轻松了不少。
我独自一人往中国城走,穿过一团团余兴未尽的人群,当我走到停车的地方,已经凌晨两点了。
和码头相比,中国城要冷清许多。路边的店铺早已打烊,街角冒尖儿的垃圾散着和这喜庆日子不大配套的怪味儿。街上还有些稀稀落落的行人,都在匆匆地赶路。
大概是码头太热闹,而中国城又太冷清,当我把汽车钥匙从口袋里掏出来的一刹那,我竟然想到了kissFire――那家ebby每个周末都要光临的酒吧。
ebby说过kissFire距离中国城不远,礼花表演散场了,那儿也许正热闹。我心里忽地冒起一个念头――要不要开车转转看能不能找到那地方?我把钥匙插进车门的锁眼儿,同时试图镇压住这很有点儿邪恶的念头。可它正拼命地茁壮成长,好像春雨后的笋尖儿,大有破土推石的势能。
正在这时,我突然听见有人在背后叫:
“高辉?高辉?”
我吃了一惊,心跳突然加,好像考试打小抄儿被老师当场擒获。我猛回头,距我三五米远的街灯下站着一个瘦瘦的身影,上身是皱巴巴的白衬衫,下身是黑色长裤,袖子挽到胳膊肘,小臂纠结着腱子肉,脸上堆满谦恭的笑容。
他这身儿打扮,倒让我想起那次在中国店里看他抬冰袋的样子。
“林老板,您新年好啊!”我也连忙笑脸儿相迎。
“新联(年)好新联好!”林老板忙着上前要跟我握手,手都伸出来了,又缩回去在**上使劲儿抹了抹。昏黄的路灯下,他的目光疲惫极了,脊背似乎也比以往更弯了些。如果现在给他牵头牛,肯定像极了刚从地里回来的老农,典型的革命电影里受压迫的佃户。
“来庆祝美兰连(年)夜?他们啦?也来了吗?”
林老板嗓门儿依然洪亮,和脸上的疲惫表情不大相符。他使劲儿握住我的手,满手的茧子硬邦邦的像正在风化的石头。一股淡淡的酒气跟着他的话一起扑面而来。
我还是头一次听人把mi11ennia?snight(千禧夜)直接不中不洋地说成是“美兰年夜”。我答:“他们都来了,不过刚才都撤了,现就我一人儿,您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忙完?”
“今天客人多,所以开晚些喽,最后一桌客人干干(刚刚)走,我出来锁门。”林老板扭头往回看一眼,我顺着看过去,那馆子是座两层小楼,两扇木制的大门像极了林老板家的红漆大门,屋顶的霓虹组成四个红色的大字“东升酒家”。
“真巧啊,今儿晚上把车停您门口儿了!”我没话找话。
“是哦!真巧,干脆进来吃宵夜啦?”林老板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加重了,眼睛又变成端午的月牙儿。
“谢了林叔,那多麻烦您哪,我看我还是……”
“不麻环(烦)不麻环!一点也不麻环,缓(反)正我自己也要吃的!快进来进来啦!”
我不推让还好,我一提“麻烦”两字儿,林老板立刻非常坚决地打断我,而且干脆拉住我的手往饭馆里拽。
我一时想不出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儿,索性跟着他走进店里。
林老板泡了壶茶,从厨房冰箱里拿出几碟儿冷盘。他本来说要炒几个热菜,我硬拦着没让。他随即又取出几瓶儿青岛啤酒来,不由分说一口气儿连开了两瓶儿,边开边说着:“来,来,呵呵,我们中国的骄傲啦!”
他可真是个爱喝的人。冲他身上的酒气,我猜他肯定一直没闲着。我说:“好家伙,您悠着点儿,这要都喝下去,今儿晚上就得放在您店里了!”
“放?放什么?”林老板一脸诧异。
“我自己呀,呵呵!我是说,我自己就开不回家了,就得睡您店里了!”
“好哇!就睡在这里吧!没问题啦!我这里睡会很舒胡(服)的。我自己经常睡在这里!这下可以换心(放心)喝啦!呵呵!”
他开怀大笑,我却反而有点儿哭笑不得。他真是个实在人,在他面前用不着一点儿拐弯抹角儿,即便你用了,他也看不明白。看来美国还真是个奇妙的地方儿,老实人能凭辛苦财,而且了财也没变世故。
“今儿生意不错吧?”我问。
“不错!不错!”林老板连声说着,同时用力扭头去看墙上的钟。白衬衫的领子一下子翻开不少,露出他青筋暴露的脖子和油光闪亮的锁骨来,“一直蛮(忙)到……快三点喽。”
林老板手底下忙活着摆餐具,麻利得好像赌桌上的庄家。
“那可够劲儿啊,怎么就您一人儿?”
“另有两个伙计,我刚叫他们先走喽。”
林老板在倒啤酒了,动作一气呵成,气泡不多不少,液面正好和杯子口齐平
“嚯!这么大的店,俩人就够了?”
我环顾四周,光一楼有二三十张桌子。听方莹吹嘘过,这馆子在中国城算大的,一年的营业额差不多能有五六十万。
“两个哪里够?平时要十几个,今天晚上算那个……”他抓抓头皮,随手在裤子上蹭了蹭,“oT(加班)喽,哪里能把伙计都叫来?现在生意难做啦!”
林老板连连摇头,那表情好像已然倾家荡产。看来世故还是有一点的――至少懂得哭穷。我在心里偷偷算了算:即便今儿晚上二十个伙计全来加班,每人每小时开八块钱,归了包堆也就四百八,还不够他房子里的一片地砖――方莹早跟我们显过,林老板的豪宅至少值两百万。
林老板和我连干三杯,第一杯庆祝千禧年快乐,第二杯他祝我学业有成,第三杯我祝他财源广进。
三杯酒一进肚子,酒瓶子立刻见了底儿,林老板的精神头儿也跟着死灰复燃了。他大声儿叫着痛快,迅把空杯子又都斟满了酒。
我说:“林叔再喝我可真趴下了!”
“那不会,那不会!你看我还没醉呢!”他使劲儿地摇头。
“我哪儿能跟您比啊,上回在您家,一连几杯威士忌都没事!”
他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没有没有,我本来就不很会喝啤酒,而且干干(刚刚)还有朋友来我这里吃饭,我陪他们喝过ine(葡萄酒),这样一混,再两杯就要醉了!”
我半信半疑。红酒啤酒掺着喝容易醉的人我倒是见过,可没见过专找自己容易醉的酒喝的。可一转念,啤酒该是他馆子里成本最低的酒。我暗觉好笑,索性不再客气,他倒我就喝,看看他是不是像他说的那么容易醉。我其实也没什么酒量,可就是不怕喝啤酒。大概是上中学那会儿两块钱一瓶儿的杂牌啤酒喝多了。
然后我们至少又喝了八杯。
林老板还真没说错。我还没醉呢,他已经有了迹象了――嗓门儿又大了不少,舌头也有点儿短。他把手在空中挥舞着说:
“呵呵,好久没喝……这么痛快了!”
“那好啊,您再来一杯!”
我也大声儿喊,随手又给他满上。他立刻招呼着让我也喝,可不等我真的举起酒杯,自己就先仰起脖子,高耸的喉结好像卡在嗓子里的核桃,活塞似的一个来回。他放下酒杯,用手抹一把嘴,重重地打了个嗝儿,哈哈笑着说:
“高辉呀,你……哪里人啊?”
“北京人。”我回答。
“噢……”林老板沉思了片刻,突然抬头道:“那你和小……小银……是同乡?”
“小银?”我脑子一懵,过了一会儿才想到他说的是什么:“对!我和方莹是同乡!”
“那个蒋……蒋……”林老板努力地想,眉头紧皱着,加上一张红得紫的脸,像极了课堂上背不出课文儿的小学生。
“蒋文韬?”我帮他解围。
“哎!对啦,蒋小姐,她也是北京人吧?”林老板咧着嘴问。
“对!她也是。”
“噢,呵呵,呵呵!”林老板眯着眼,连着笑了几声,沉默了一会儿,一张嘴,又呵呵地笑:
“呵呵,呵呵,那个……郝桐呢?不是北京人吧?”
“不是,他四川人。”
“哦!呵呵……”林老板似乎有点儿失望,呵呵笑着看自己的筷子尖儿,同时轻轻摇头说:“不会啊……呵呵。”
“您不相信?”我追问。
“没……没!我信,信啊!”林老板猛抬头,更用力也更坚决地说:“我是说,我知道他……他不会是……呵呵”
他把视线又转移到筷子上,嘿嘿地笑着,却突然沉默了。
我有点儿好奇,他到底想到了什么?可我不好问。借着别人喝醉的功夫去探听人家的**,有点儿太不光明正大了。更何况有些事情,即便喝醉了也未必会说。
沉默之后,我们的谈话突然变得有一句没一句了。有时聊天好像跑长跑,中间突然给打断了,再跑起来劲头就差了许多。更何况林老板的舌头本来就有些不方便了。
不过我早有预感,今儿晚上迟早得提到桐子。可真提到了桐子,这话头却好像一根又长又细的蛛丝,给一阵没来由的小风吹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