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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到了夏天。快七点了,太阳还高高的,距离西边儿的山脊差着一大截子。

最近这段日子,我总是在天黑以后才悄悄溜进校园来锻练。因为我有点儿害怕见到s大的黄昏,特别是校园背后那座金晃晃的小山。那上面总有零零星星的几个人影,在满山的黄草间或跑或走着。看到他们,我会莫名其妙地产生要迷路的感觉。

可今天我躲不开这黄昏了。七点差十分,我来到咖啡馆门口。

我站在门口儿没进去,因为我不想在咖啡馆里跟他吵架。

来的路上我理了理思路。我想方莹肯定和桐子谈过了,而且多半儿还吵了一架。反正话是已经说穿了。而且争吵的过程中不知怎么就把我给扯进来了。

因此我猜,桐子是来跟我吵架的。我最了解他,面子比什么都重要。别说这种事,就算你说他今儿没洗脸就出门儿,他都会郁闷一上午。

可我也不是出气筒。还“你跟方莹说了什么”,认识多少年了,这点儿信任都没有?所以今儿他要翻脸我肯定奉陪,动嘴动手我都奉陪!

真没想到,那天他收拾东西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再次见面,居然要剑拔弩张了!

方莹居然把我给扯进来了!是谁大晚上的把她从电话亭里扶出来的?

我就这样站在咖啡馆门前,满肚子的火,自顾自地在心里跟假设的桐子吵着架。这样也好,我干脆顾不上注意什么夕阳和小山,偌大的校园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似的。直到我听见有人低声在背后叫我,我才觉,原来桐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我身后了。

几个月不见,他可变了不少――身上洗旧了的夹克不见了,腿上洗白了的牛仔裤也不见了,换成质地高档的休闲衬衫和西裤,领子立着,裤脚儿盖住大半拉皮鞋,一头黑好像是锔了油或者干脆烫过。这种廊里的大动作,在穷留学生里绝对算得上奢侈到可耻了――比如我吧,头总要狠攒上一个月,然后握着net(打折卡)跑到最廉价的理店里,恨不得干脆连根儿拔了才划算。

总之,他肯定比以前更帅了。可我看着别扭,不喜欢。也许是不习惯。不过这岂不是正好?

我深吸了口气。还真难得,跟他面对着面,我心里竟能瓷实得好像一块陈年的大石头。

他却突然低了头,好像专门在躲闪我的目光似的,悠悠地开口道:“我……我都知道了。”

我诧异道:“你都知道什么了?”

“你退学了!”

“那怎么了?我早就不想读博士了。”我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我可没料到他会说这个,原本准备着跟他吵架的,这会儿却有点儿动摇了。

“我刚才去你们实验室了,他们说……你告诉他们家里有人需要钱。”

他抬眼看着我。就在他闪亮的眼睛里,我看见夕阳,荡漾着荡漾着,突然化作一条小溪,闪烁着从腮边滚落。

完了。我的心一下子软了,似乎融化在夕阳里了。

我连忙扭头看着钟楼的红顶子说:“你没事去实验室干吗?”

“ebby告诉我你退学了,我不信,就去了实验室。”

“你还跟那孙子有联系?”我故意提高音量,企图把内心的软弱赶走。

“……他也是为了帮我,那天是我让他……”

“你甭替他说话!不然我这就把丫‘花’了。”我粗暴地打断他。

他不说话了,把头垂得更低,忏悔似的。

我突然有点儿克制不住内心的酸楚了,我硬撑着逗他:“你丫跟遗体告别呢?”

他却没笑。他用很低的声音说:“你不该为了我退学……我……***不值!”

平生第一次,他在我面前说脏话。

我突然很想擅他一耳光,然后再抱着他哭。

可我一动没动,就呆站在原地,任凭自己的视线一下子模糊起来。

“我。。。。。。”我鼓足了勇气,声音却嘶哑得连我自己都难以辨别。

“别!”他猛然抬头看着我,目光深邃而幽远,“别说了,你已经帮了我够多了,我真的没脸再让你帮我,我。。。。。。我是没出息,可我。。。。。不能在你面前。。。。。。没出息!”

本来到嘴边儿的话,我却实在没勇气再说出来了。

所以我忙改口,声音有点儿颤:

“以后你少理ebby,丫不是好东西!”

后来,我们一直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中间还留着不小的空儿。

要在以前,我们肯定是肩挨着肩坐着的。

我告诉他我没跟方莹说什么。

他低头说:“我知道。我就是想找。。。。。。”他突然顿了顿,抿了抿嘴,又继续说,“找人吵两句。。。。。。连这都不知道,我还算人么?”

说罢,他却又笑了笑,自嘲似的说:“我本来就不是人。”

我想狠狠给他一拳,让他永远别再这么说,可他坐的离我太远,我的胳膊又太沉,抬不起来。

我问:“那以后呢?”

他问:“什么以后?”

我说:“你和方莹。”

他弯腰,把手掺进头里,用膝盖顶着胳膊肘子说:“没以后了。以前就不该有。”

“不爱她了?”我顿了顿,“还是。。。。。。”

他打断我:“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哪样?”

他摇摇头,手指运动着,使那头乌黑光泽的浓像波浪般起伏。他说:“反正没以后了!”

我点了点头。我又问:“那现在呢?”

他猛抬头,警觉地看着我:“现在怎么了?”

我犹豫了片刻,说:“高兴吗?现在?”

他的脸突然阴沉了下来,声音也变得异常冰冷。他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又重复了一遍,咬着后槽牙:“我知道你们都在想什么!”

我不安起来,可不知如何安慰他。他抬起手扶着下巴,好像为了控制住内心的激动似的:

“那天晚上在酒吧里。。。。。。”

他深吸了口气,咽了口唾沫,才又得以继续说下去:

“有个老外往我裤兜里塞了几张钞票,他叫我跟他走,他说完事了再给……”

他又停了停,努力让自己那微微颤的声音平静下来。他继续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以为我把自己卖了,可我没有!”他的声音却还是不住地颤抖起来,“我跟着他走到mote1(汽车旅馆)门口,可我没进去!我跑了。我拼命地跑,一直跑到海边!知道吗?我……我真想跳下去!”

我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儿。我大声说:

“我真他妈什么都没想,真的!”

他却并不理会,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可我没跳。因为我心里不服!”

他又抬头看着我,嘴微微张开了,嘴唇儿在轻轻地抖动着。

“你知道我今天能到美国多不容易吗?你知道五岁就住校是什么滋味儿吗?……你知道我妈说过什么吗?”

他胸脯起伏着,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你不知道!她说如果我出国,她就上吊!”

过了这么多年,他终于又提到他的母亲,却再次让我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好。

“不用提她了。反正她是个疯子!”他抽了抽鼻子。我看见泪水顺着他腮边流下来。

我们沉默。夜晚的空气里仿佛注了水银,吸到肺里,沉重得令人抬不起头来。

“既然来了美国,”他终于又开口,“我就不能空着手回去。就和五岁那年我被他们扔进寄宿小学一样,我是两手空空进去的,可绝不能再两手空空地出来。”

他攥着拳头。路灯下,那张消瘦的脸比蜡像还苍白。

“只要你现在开心就好。”我说。

他把脸转过来,目光冰冷而迷茫。他说:“开心?你能告诉我什么叫开心么?”

我无言以对。

“你知道吗?”他的声音也突然沙哑了,“在那座大房子里,又冷又黑的时候,我多想。。。。。。多想给你打电话?”

我的心猛地缩成了一团。

他吸了吸鼻子,继续说:“可我不能!我。。。。。。我已经够让你看不起了,其他什么张三李四王五我都无所谓了,反正以前我不认识他们,以后也可以不再认识他们,可你。。。。。”他扭头向着另外一侧,颧骨显得特别的高,脸也显得特别光滑和消瘦,他脖颈上有一条青筋,一直延伸到领子里。

“你丫真傻!傻B!”

我脱口而出,我猛地抓住他冰凉的手。他坐得再远,我也得抓住他!我突然非常的紧张,紧张得透不过气来,我这辈子还没像现在这么紧张过。我坐直了,好让嗓子更加畅通,可嗓子里依然仿佛堵着一团抹布,肚子里的话只能一点一滴的挤出来。我说:

“我。。。。。。我给你学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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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博客:《勇气》由北方文艺出版社出版,卓越当当有售。签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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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气--TZ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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