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林老板家是一座两层小楼,地处半山腰,面对着大半个拥挤的旧金山城。小楼门前有几棵大树,院子里盛开着许多我叫不出名儿的花。草坪和黄杨都修剪得比邻居家整齐,门前的石板路和门口的台阶儿也清扫得一尘不染,看来林老板是细致严谨的人,或者请了个细致严谨的管家。
林老板家的一对红漆大门上钉着两个铜质的门环。我伸手去拍,方莹紧跑两步按下门铃儿。其实我倒觉得,既然他在门上按了门环,要让他听见门环响,说不定比听见门铃响更得意。
林老板竟然穿着西服打着领带,头梳得溜光,脸上一尘不染,令我怀疑是不是今天饭馆里的领班请假,他亲自补完缺连衣服都没来及换。这套黑色的西服非常合体而且料子不凡,可穿在他身上束手束脚的总有点儿不大自然,那感觉倒好像……我扭头看看身边的蒋文韬,她又在低头揉搓自己的裙子。
我给林老板递上我的礼物,方莹忙不迭地充当画外音,补充说这是蒋小姐和高飞特意给您买的奶酪蛋糕。林老板接过去放在一边,腾出手来跟我和蒋文韬依次握手。他恭敬地弯着腰并且加大笑容的幅度,就好像我和蒋文韬是中央领导,而他是我们正在接见的农民企业家。他的眼角和腮边涌现出许多深刻的皱纹儿,好像脸皮底下藏着无数收缩着的小弹簧,而且弹簧有年久老化的危险,令人怀疑它们在他不笑的时候还能不能恢复原位。
方莹递上她带来的威士忌:“林叔叔,我爸说您最喜欢喝这个了!”
林老板接过酒,笑容立刻奔放了许多,小弹簧们开始往复振动:“哦呦,好哇,好哇,看来还是你爸最了解我哈?”他的声音很洪亮,带着浓重的福建口音,有些词语要经过猜测才能明白。
“林叔叔咱可讲好了,您喝是喝可得适可而止,别一喝就来劲儿,我爸要知道您喝我送的酒喝醉了,他肯定要骂我。”方莹收了笑容噘起小嘴巴,俨然已经挨了老爸的教训。
林老板哈哈笑着抬起手,眼看就要摸上方莹的头。
“方莹你真不够意思!”
我大叫一声,吓得小女生肩膀一抖,转身用大眼睛瞪着我,林老板的手也停在半空中。
我嘿嘿一笑:“原来你送礼都有内线,怎么也不事先漏点儿风声给我?叫我胡买瞎买的买不到人心里浪费了钱!”
“哪里……哪里……”
林老板连声叫着“哪里”,慌忙放下酒瓶子改抓蛋糕盒子。他的眼神有点惶恐无措,这让我多少有点儿过意不去。我扭头对着桐子:
“其实这件事都赖你,也不帮我问问你老婆,你林叔叔心里最喜欢什么!”
方莹的脸一下子红了:“高飞你胡说什么呀!”
桐子终于开口,声音好像初学者拉的小提琴,紧巴巴的有点儿别扭:“这关我什么事?我又没让你买,是你自己非要买。”
我知道他那付满不在乎的样子是装的,我心想为了你我***今儿就一人儿把独角戏唱到底了!
“哎,其实我很喜欢器斯k(cheesecake奶酪蛋糕),作甜点啦,哈哈,大家一起混(分)享!哈哈!”
林老板终于想出来要说什么,说完了咧着嘴乐,好像对自己的言很满意。
“那您今晚一定要多吃一些,只要您爱吃就证明我没白买。”我也抬高嗓门儿,学着林老板的口气大声说。
“哈哈!一定!一定!……哦,大家都要吃哦?”
林老板果然更开怀地笑,他双手举着蛋糕盒子在空中晃了晃,就好像那里面装的是千年一开花千年一结果的人参果,吃了不但包治百病而且长生不老。
接下来在方莹的强烈推荐下,由林老板带领大家参观大房子。
林老板的房子果然很大,布置得也很豪华,这里几张锃明瓦亮的红木家具,那边几台金光闪闪的欧式沙,用尽了七大洲五大洋的高级摆设,却怎么看怎么像世界博览会的仓库,不伦不类的让人觉得有点儿别扭。
要说最顺眼的还是花园。林老板领着我们再参观一次,捎带着给大伙补了一堂小学植物课。这院子里的一切果然都由林老板亲自打理,看他脸上风吹日晒的,看来农民还是干农活最在行。
方莹一路大呼小叫着抒对房子的赞美之情,桐子紧紧尾随着一语不。他尽量坚持着满不在乎的表情,动作却有点儿像拘束的小学生,被父母强行带到别人家做客,半肚子委屈,一脑门子官司。
我和蒋文韬跟在他们后面有段距离,林老板走了大半天,突然意识到要扭回头来招呼我们,可身子又舍不得不跟着方莹和桐子继续前移。我赶紧往前赶了几步,一来预防林老板在自己家里扭伤,二来也想接接方莹的下碴儿――我看桐子快叫她那些赞美咏叹调儿憋死了。
方莹说哎呀这地板用的都是天然大理石吗?
我说真高级可以当镜子照!对了据说这玩意儿还有放射性,以后要是哪儿不舒服挨地板上一躺就顺便放疗了。
桐子看着我,眼神里透着笑意。我更来劲儿了。方莹也不动声色地瞪了我一眼,我就只当没看见。
方莹说哎呀这屋门都用的上等实木吧?
我说这么宽的门估计得用不少棵树吧?等以后世界上的树都灭绝了,咱们就可以带着孩子到这儿来给他们看什么叫树了。
这回方莹假装什么都没听见,只是盯紧了桐子,让他没机会再看我。林老板似懂非懂地嘿嘿笑。蒋文韬趁人不备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袖,这动作让我有点惊讶,我侧目见她正茫然四顾,就好像那轻微的小动作和她根本没关系。
我一冲动大声冲她说:这房子真不错!你说咱啥时候能买得起这么好的房子?
她的脸腾的红了,从此盯着自己的脚尖走路。
晚宴的饭菜是林老板自己店里烧的海鲜。菜上齐了火鸡也上了桌,林老板忍不住还是把威士忌打开了,看来他果然嗜酒如命,不过再好的酒没人陪着喝也没多大意思。他举着酒瓶子绕着桌子给大家上酒,小女生们自然轻易就推掉了。我说我要开车最好也不喝,林老板于是殷切地转问桐子。桐子看了看酒瓶子,没答应也没拒绝。
林老板显得有点儿手足无措。方莹小声对桐子说:林叔叔在跟你说话呢!林老板于是继续向着桐子殷切地微笑,桐子还是没吱声儿,可脸上却有点儿红。
林老板哈哈一笑,抬手往桐子面前的酒杯里斟酒。方莹伸手去挡却已来不及。转眼斟了满满一杯。林老板放下酒瓶,举起自己的杯子,向着桐子说:
“来,干一杯吧!”
桐子嘴角儿微微一撇,抬手举起酒杯。
“哎不成不成,你别瞎逞能啊?”方莹连忙拉住桐子的胳膊。林老板却把一脸的小弹簧拉开了,大声儿冲方莹说:“诶,男人哪有不会喝酒的?来!让他和我干一杯!”
桐子甩开方莹的手,一仰脖子,半杯威士忌已经下肚。
林老板大声叫好,一仰脖把一杯都干了。桐子也不甘示弱,把杯子里剩下的威士忌一饮而尽。
桐子顿时满脸通红,腮帮子里好像憋着气,那样子像是要咳嗽,可喉结使劲儿鼓了鼓,终于把咳嗽憋回肚子里。
林老板眉飞色舞,随即又给桐子满上一杯。方莹真的起了急,嗓子又尖了几度:“林叔叔他真的不能喝,喝一点儿就醉了!”
可桐子只当她不存在,转眼又把酒杯举起来了。
方莹突然用可怜巴巴的目光看着我。她没喝酒,可小脸蛋儿比喝了的还红。
我知道桐子的酒量有多大,我也知道他这是跟方莹赌气呢。没想到这家伙还真有种,在林老板面前,死活也不愿意跌份儿。可惜他的酒量决不是林老板的对手,再硬撑着多灌一杯,说不定就得背过气去。
我一把夺过桐子手里的酒杯:“林叔儿,这杯我来跟您干!”
蒋文韬又在不动声色地拉我衣服角儿,有人这么关心我我突然有点儿感动。这感动让我提高了嗓门儿:
“林叔一看就是好人!我觉得跟您特投缘,今儿就是你们都拦着我,我也得陪林叔干一杯”!
我边说边在桌子底下轻轻捏了蒋文韬的手一下,我本想让她放心,可没想到她就跟触电似的浑身一抖。
方莹立刻眉开眼笑,用唱歌儿似的语调说:“高飞你怎么还没喝就跟醉了似的?什么时候你跟好人也投起缘来了?”
我也笑着说我跟这儿在座的每一位都很投缘,你没觉得其实咱俩就特投缘吗?
桐子一侧的嘴角儿微微提了提,不知是觉得好笑还是无聊。
方莹说你快喝吧,省得嘴巴闲着净胡说!
林老板好像压根儿没注意我和方莹在说话,他站起来打断我们:“我也觉得你很豪爽,和我很投缘,来,干杯!”
我一仰头,嗓子眼儿一阵火辣,胸口紧接着一热。蒋文韬在我身边儿轻轻咳了一声儿,仿佛那酒都灌进她嗓子里了。
放下酒杯,我瞥一眼桐子,他也正看着我,眼睛直呆呆的,不知他在想什么。
一瞬间,我觉得这屋里其实只有我和桐子,我们正在对饮,我们面前有一盒插着蜡烛的冰激淋,他正满十八岁。窗外是飘飞的雪花,他双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我知道这是错觉,因为方莹清脆的声音正传进我耳朵里。她正谈到千禧年,说全世界的计算机系统也许会出什么问题。林老板听得目瞪口呆,最后长出一口气说:幸亏我这里没有计算机!
桐子用鼻子哼了一声儿,然后扭头对着窗户打哈欠,令我怀疑在片刻前他到底有没有看过我。他比十八岁时个子高了肩膀也宽了,虽说还很瘦,可他的确已经长成大人了。
我随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窗外是沉浸在浓雾中的城市,阑珊的灯火安静而朦胧,好像北京冬天骑车的少女用纱巾蒙着的脸。
那天晚上我又跟林老板干了几杯,后来生了什么就不大记得了。只记得第二天一早我醒过来,现自己盖着毛毯和衣躺在林老板家客厅的沙上。旁边儿的沙上也有一条毛毯,桐子正站在沙背后,看着窗外的花园儿出神儿。
这时林老板乐呵呵地跑出来,招呼我们到卫生间去洗漱。卫生间的大理石台面上并排摆着两杯水,和两把挤好了牙膏的牙刷。桐子伸手拿牙刷的时候有点儿迟疑,林老板在他背后说:“左边是热水,右边是冷水,不要只用冷水刷牙,混一点热水对牙齿好的!”
桐子的手在两个开关之间迟疑了片刻。
等我们刷完牙洗完脸,客厅里正弥漫着煎鸡蛋的香味儿。林老板站在厨房门口儿大声招呼大伙儿吃早饭,他边喊边用围裙擦着手,表情慈祥得好像一手把孩子们拉扯大的父亲。
那天早上桐子没怎么说话。他脸上的表情始终很复杂。他刷牙的时候动作很仔细,吃早餐的时候咀嚼得也很慢,他原本不是慢性子的人,从五岁起的集体生活把他训练的多少有几分像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