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重心
芊雪端着托盘走在静谧的夜色中，想把碗盘送回厨房。风吹动松树发出泠泠的响声，她有些慌乱的打量四周，不对！她好像走岔了路，糟糕！山庄占地广阔，白天还可以凭着特定的景物辨认，到了夜晚却看不真切，新来乍到对环境又不熟悉，亏她还大力保证认得路，这下可要惹人担心了。
怎么办呢？深夜里也找不到人可以问，越是心急，越是不辨方向的乱钻。
太好了！有灯光，她直接往灯光处跑，接近后才发现光源是从一间古怪的屋子传出来，窗户太高让她无法窥见里面。
推开铁门，见到的是往下延伸的石梯，从下缓缓飘来充满浓烈药味的热气，她想到了冬梅姐姐说过，山庄有个会医术的主人，住在东边的尝药园里。
“舅老爷，你到底有没有把握？”
“我要是没能耐的话，你家主子哪敢把命交给我，你何时见他做过没把握的事？”讥讽的语气中带着浓浓的自得。
常爷爷的声音！芊雪高兴的步下台阶，才跨开步就听见男性压抑的喘息声。
“宫主……”常五苍老的声音中透着担忧。
“走……开……”
发生了什么事情？少爷的声音模糊，甚至带点颤抖，跟他本来清朗的嗓音完全不同。说实话，芊雪是怕他高高在上的气势，但却又忍不住要关心他。
出事了吗？她快步往下冲，眼前的情形让她不由自主的尖叫，手一软，端在手上的碗乒乒乓乓的掉了一地。
屋子里，任行云裸露着上半身被绑在石床上，常五压着他的肩膀不让他挣动，他的身体因为疼痛而紧绷着，并且满汗水，嘴巴辛苦的喘息呼吸，更可怕的是，他全身的肌肤都泛着不正常的紫青色。
突来的声音让常五惊讶的抬起头，“雪丫头，你怎么会在这里？”糟了！他想起他刚才忘了把炼丹房的铁门落上锁。
担忧的看着宫主，疗毒这件事他从来不许任何人知道，除了不想让下毒的人有所防范之外，更重要的是，宫主向来心高气傲、最爱面子，疗毒过程时他那狼狈无助的模样，肯定不愿意让外人见到。
芊雪担忧的靠近，慌张的问：“少爷怎么了？”她知道这是在治疗，眼睛死命的盯着任行云看，担忧的说：“常爷爷，您别这么用力，少爷会疼的。”瞧他的肩膀都被压出乌黑的两个手掌印，好可怜。
“雪丫头，舅老爷是怕宫主耐不了拔毒的疼痛，会挣扎伤了自己，才绑他的。”
原来如此，看来眼前这位瘦削的男人就是松月山庄另一位擅长药理的主人。
银光一闪，范肃华毫不犹豫的在任行云胸口的“紫宫穴”落下一针。
酸麻狠狠的聚集，冲向胸前的紫宫穴，任行云咬牙闷哼，胸膛急速起伏，为了抵抗疼痛，他使劲出力，让全身的肌肉纠结贲张。疼痛由四肢百骸传来，从汗水迷蒙住的双眼看去是一片迷茫，但是，他就是敏感的知道旁边多了一个人，他气愤的大吼，“谁？滚！”
“任行云，你若不想变成残废，就给我专心点。”范肃华狠声警告，手上的银针再次落下。
“唔！”宛如烙印的滚烫以及椎心的痛楚，让他痛呼出来。
一连几次的银针起落，每次的针落，任行云的俊脸就扭皱成一团，拳头握得死紧，整个手臂和胸膛的筋都清晰浮起。
芊雪不敢开口打扰，只能忧心的拭擦着任行云额头上的汗，看见他痛苦的神情，她忍不住红了眼眶，一副恨不得代他疼的样子。
“差不多了。”范肃华转身交代，“把炉上的药汁拿来。”
芊雪转身快速的把炉上煨暖的一大盆药汁端来。
范肃华慢慢的依序拔出银针交代着，“行云，我已经把散在你全身各穴的毒，逼在胸口的八大穴中，剩下的就靠你自己忍耐，让身体自然把毒素由毛孔中排出。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常五，你用药汁擦拭他的身体，不能间断，直到皮肤恢复正常肤色为止。”转身看见常五斑白的发丝和疲惫的神情，他担心常五的体力不济，又看见眼前一双粲然的大眼闪动着忧心，便软化了表情温和的交代，“小姑娘，你来帮忙可以吗？”
“是，请老爷放心。”芊雪动手微拧浸了棕色药汁的布，开始认真细心的擦拭任行云的身体。
范肃华交代完，马上挣扎着回去歇息，今夜实在透支了太多的体力。
而常五毕竟年纪大，拔毒的过程也耗费了大量的体力，不免有防薇疲累，芊雪体贴的说：“常爷爷，您坐着休息一会儿，等我累了再请您替手。”
经过针灸拔毒的折腾，任行云早就意识模糊，剩下的只是任凭身体自然反应。
胸口的檀中穴像有火在灼烧，他不舒服的扭动身体，窒热烫人的高温，细细的疼痛，一波又一波的袭来，就像有人拿着无数的小针往内腑插，他紧咬着牙忍吞下到口的呻吟。
“少爷，您不舒服吗？”芊雪的手不敢停歇，快速的擦上任行云的胸膛。
清凉突然滑过，让他略微舒展了眉头，耳边细腻的女声是谁？那语调轻柔得像在唱歌，却奇异的抚慰了他焦躁的五腑。
“再忍忍，一会儿就不疼了。”芊雪边擦拭，嘴上边喃喃的吐出安慰的言词。她想起小时候受伤或生病不舒服，娘也总是温柔的安慰，听着听着，总会让她感觉好些，所以，现在她如法炮制，希望对少爷真的有效。
慢慢地，任行云感觉胸口的窒闷和火热刺痛感似乎减缓，他略微舒开眉心，享受着温柔如棉，像蝴蝶轻扑过的舒服感觉。
白皙的小手隔着药布缓缓抚擦着任行云宽阔的胸口、结实的下腹。她的指尖好奇的轻轻触碰他腹部纠结的肌肉，硬邦邦的感觉好奇怪。她再沾药汁发现皮肤上的青紫色好像淡了些，她更不敢停歇的顺着肩胛往手臂而下。
努力让芊雪双颊泛红，额头也浮上薄薄的汗珠，汗水滴下任行云的额头，她心慌的替他擦掉，这才仔细注意到他长得真是好看！饱满的额头、浓黑斜飞的眉、端正的五官。幸好闭起的眼脸遮住了黝黑深邃的眼，她最怕和他对看，因为，他的眼里老是显露着视而不见的冷淡，要不就是闪动邪魅的幽光，教人一看，心就忍不住要慌乱。
经过好几个时辰的努力，任行云的肤色终于恢复正常，呼吸平稳，人也不再扭动挣扎，疲累至极的陷入昏睡。
她直起酸疼的腰，体贴的替他解开手腕上的束缚，心忖，一定很痛吧？他的手腕因为疼痛挣扎，牛筋绳索都深深的勒入肌肉，留下血迹斑斑的痕迹，她不知道伤药放在哪里，只能以白布略微擦拭包扎。
打理好，才发现常五缩在墙角打盹，芊雪拿来毛毯替他盖上，幸好这炼丹房因为药鼎上的炉火不灭，让屋内保持了温热。
男性泛着健康肤色的裸露上身就在眼前，方才她一心替他去毒，没有想太多，现下少爷伟岸的身材却让她羞赧的红透了双颊，她虽年幼，却也深知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更何况方才她的手还抚遍了他身体周处。
越想脸越热，心快速跳动着，压根失去了原有规律的节奏，她慌乱的找来毯子遮住令她心乱的胴体，然后坐上石床边的小板凳上休息，慢慢的，一夜劳累的困顿袭上她的心头，她终于趴卧在石床边睡着。
毒到底是谁下的？梦境里一个又一个面孔扭曲、放大、旋转，教他分辨不清。
“不行！重来。”严厉的声音——那是爹。
细细的叹气，那是谁？这么无奈、这么忧郁，那是娘独自坐在灯下暗暗饮泣的孤寂身影，原因是丈夫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他娘只能躺在病床上，眼睛一径望着窗外，“你爹呢？还没回来吗？”等着、盼着……
回忆一波又一波轮番上阵，教他郁闷揪心，朦胧中有双手柔柔的抚慰他，带他走出回忆纠结的迷雾。眼皮仿佛有千斤重，任行云缓缓的撑开眼，集中精神对准焦距，四散的光线慢边堆聚起来，他侧过脸，第一个对上的就是趴卧床榻的芊雪。
他小心的呼吸，静静的看着她酣睡的娇颜。
在晨光中，她粉嫩的双颊泛出雪柔的红晕，丰润的脸蛋稚气未脱，等再过几年下巴拔尖、褪了稚气，就该是活脱脱的小美人，也会是许多男人梦寐以求的佳偶了。
任行云向来不把时间浪费在他认为无意义的事情上，对随手救下的小丫头自然不曾放过心思认真瞧过，此刻在近距离仔细打量后才发现，她居然长得还不错。
在灼热的目光打量下，仿佛受到侵扰，她皱着鼻子，眼睫眨呀眨的，接着一脸睡意迷糊的醒来。“少、少爷，你醒了？”她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完整。任行云由鼻腔哼出模糊的声音就代表了一切的回答，接着，他又慢慢的挪动全身酸疼的肌肉想坐起身。
芊雪好心的伸手，想要助他一臂之力。
利眼一眯，他冷冽的目光轻易的逼退了她的关心。
笑话！他会需要小女人的搀扶吗？
从任行云身上泛出的强势压力，又开始让她紧张起来，心跳加快，“我只是……我只是……”
看着低垂的小头颅，他发现到盖在身上的毛毯，“你盖的？”
“我怕少爷着凉，所以……”她低下头咬着唇瓣，少爷在生气吗？看见他手腕上的伤痕，她怯怯的提醒，“少爷，您……手腕……受伤……要不要先上药？”
“什么伤？”他所有的思绪都集中在昨夜舅舅替他拔毒，除了常五不应该有其他人在场才对。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想到他去毒时那种狼狈的样子居然全被她看见，窜升的怒气让他当下沉了脸。
“谁让你来的？”他握住她纤细的肩头摇晃，恶狠狠的逼问：“你看见什么？”
他的摇晃让天地都在动荡，她只觉得脑子昏沉，有点晕眩。
“宫主，你快放开雪丫头，她的脸色不对。”早在两人一对话时常五就醒了！现在看情况不对才赶紧出声相救。
她的脸色苍白，额头冒出细细的汗珠，任行云警觉的抓过她的小手，翻转手腕，发现她原本白皙的手心，现下呈现可怕的青紫色，这是中毒的现象。
不等交代，常五转身往上跑，“我去请舅老爷。”
任行云弯腰把她抱上石床平躺，感觉怀中的小人儿轻得似乎没有重量，就像随时可以被风吹走似的。警觉的摇头，警告自己不该对她太过注意，他心忖，等范肃华一到，他马上就离开。
范肃华喂芊雪吃下解毒丹，愧疚的说：“是我的疏忽，昨天我让她以药布替行云去除余毒，没想到就这样中了银花毒，幸好只是余毒，毒性不强又发现得早，没事了。”
迷糊中她听见有人说话，可惜思绪无法连贯，只是奇怪自己怎么会全身无力。想到少爷的手腕还没上药，她眨眨眼，轻轻的吐出话语，“少爷……手腕还没上药……”
“舅老爷，您瞧这丫头真让人心疼，自己都中毒了还挂记着宫主。”
“这样的死心眼往后会吃大亏的。”范肃华的声音透着怜惜。
“常爷爷……”芊雪虚弱的醒来，只感觉全身酸麻。
范肃华不发一语的凝视她、思考着，好一会儿才开口，“你叫芊雪？对未来有什么打算？”
“少爷要我先暂时在老夫人跟前伺候。”其实，这是她自己揣测的意见。
当范老夫人表明愿意收留她之后，她问任行云的意见，他只是不说话的转身，等她鼓起勇气追上前，轻拉他宽大的衣袖，没想到得到的回答却是，“放手，少烦人。”
然后，他头也不回的走了。所以她自己推想，既然他还要留在松月山庄，她跟着留下来应该没错，至于做些什么都可以。
“识字吗？”
“从小我爹就请西席专门教我识字。”这是爹的坚持，虽然后来在二娘的百般刁难下无法继续，不过也已奠下相当的基础。
“你对习医可有兴趣？”
“学习医理？像您一样可以帮少爷诊治？愿意、我愿意！”芊雪用力点头，满脸写满光彩，她打心眼里雀跃，如果能学会医术，她就不是个一无是处的人了。而且假如她懂医术，至少下次少爷再受伤，她就可以出一臂之力，报答救命大恩了。
“好，你到尝药园来帮我。”范肃华下了结论。就这样，芊雪搬入尝药园一角的小屋子跟着范肃华学习医理。
住进尝药园后，芊雪始终没看见过任行云，一想到他浑身青紫的肤色就令她担心，不知道少爷恢复得如何？她煎煮的药有没有按时服用？心里的悬挂让她踏入“满松楼”。
“常爷爷……”她试探性的呼叫着，小脚踏入落院。
“找我有事情？”常五听到声音，从屋里走出来。
她低头想着要如何把心头的悬念问出口，连目光都不敢看向常五，“老爷让我来问问，少爷的身体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想知道何不直接问我？”凉凉的男中音从后传来，让芊雪整个人惊跳起来。
任行云绕到芊雪身前，望着她局促不安的神情，眼底隐隐浮出笑意，“见了我，不问安？”他今天的心情非常好，除了身上的毒已拔除，让他终于可以毫无顾忌的大展身手之外，刚接获从紫麟宫传来的消息也令他感到很满意。
“少、少爷……好！”芊雪欠身问安，感受到他今日不同于以往的表情。
“你很关心我？”他居高临下的研究她的神情，眼神有一丝逗弄的感觉。
她退了一步，不安的吞口水试图解释，“老爷他……他要我来问问少爷可有按时喝药？”
果然是个青涩的小丫头，连说谎也不会，舅舅不可能会注意这等鸡毛蒜皮的事情，尤其对象是他，更何况他体内的毒已经彻底拔除，剩下的汤药不过是外婆不放心，坚持要他喝的补药罢了。
“是吗？我不喜欢有人在我面前扯谎。”眉头挑高，他站近一步，身体的阴影完全笼罩住她，“我刚见过舅舅。”
“我、我……”贝齿无助的咬住花瓣似的下唇，紧张让她的脑子一片空白。
任行云双手抱胸，居高睥睨的望着眼下低垂的小头颅，“怎么？舌头不见啦！连话都说不完整。”口气中充满乡偷与调侃。
他越是这样“和颜悦色”的说笑，她就越是紧张慌乱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觉手脚都找不到合宜的摆放位置。
“既然这么关心我，从今天起，你自己把药端来给我喝。”
“是。”芊雪心里无端涌起兴奋，这表示她以后每天都可以看见少爷了。
冬阳照在她白嫩的脸，嫣红的粉颊分外惹人怜爱，居高望下，他才发现她连颈项也沾染了晕红。才不过多久的时间？她就跟当初在雪地里，那个浑身脏污的小女孩完全不同，尤其是她灵秀的气息令人无法忽视，警觉到自己再一次过度注意她，任行云急忙转过身。
“你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吗？”他随口问。
任行云随口的一句话，却在芊雪心中翻搅起千般情绪，让她误以为，少爷关心她！
这样的意念让她好想哭，少爷对她从来不假辞色，没想到……她急切的连连声明，“习惯，大家都对我很好。”嗓音都因感动而透着哽咽。
他漫不经心的轻点头，好半晌后，他像是突然想起来，“舅舅说过一阵子会跟外婆商量，打算收你为徒，把医术传你，这是非常难得的机会。”
“芊雪知道，我会好好的努力。”
等了好一会儿见他没说话，她轻轻的说：“少爷没事交代的话，我就先退下。”
就这样，她愉快的离开满松楼，只要一想到少爷的关心，她的心情就像飞舞的翩翩彩蝶。
端着药汁，芊雪站在书房门口等待，一个早上她来回厨房多次，只要药汁略凉，她马上急着重煨以维持温度。
打开门，一映入眼帘的居然就是芊雪，任行云扭皱起剑眉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端药来给少爷喝。”
“既然送药来，你净站在屋外做什么？”他打量着她因寒气而冻红的脸颊及鼻尖。
“因为……常爷爷说……少爷在书房时不喜欢被人打搅，所以……”局促不安的话尾模糊的消失在芊雪的唇边。
“所以你就站在这里等。”他的语气中透着惊讶，对她老实的举动感到有点好笑，“常五呢？他倒是挺会偷懒的。”
“不是，少爷千万不要怪常爷爷，他不是偷懒，是我……”
“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他。”任行云坏坏的截断她的话语。
“是。”芊雪把药碗送到任行云的手中，不敢再随便多嘴。
“什么时候这成了你的差事？”他扬扬手中的碗。
她不解的看着任行云，小小声的答话，“是少爷自己要我端来的。”语气中仿佛满委屈的。
“是吗？”这个丫头怎么这么容易认真？他不过是随口说说，她也当真。他把药碗放在唇际，却又突然的放下，“太烫了。”
“我吹吹，一会儿就凉了。”她自动的接过药碗，拿起汤匙，一口又一口的细心吹凉，那副认真的模样，就像是全世界只剩下眼前的汤药，是她生命的重心所在似的。
望着她的神情，任行云的心头突然兴起一个奇特的念头——如果他成为她生命的中心，不知道她会用怎样的眼神来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