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御医见元渭著急,吓得不轻,连忙去看。
但他年岁大了,又跑了一路,再加上元渭在耳边不停地焦急催促,就有点发懵,看了半天气色,摸了半天,也没查出个所以然。
柏啸青咬著牙,看太医那麽大一把年纪,急得满头是汗,心里就有些不忍,耐著剧痛,哆嗦著发乌的嘴唇开口:“我不、不要紧……只、只不过,今儿晚上要下雨了。”
御医恍然大悟,直起身,一拍巴掌:“是了!禀陛下,他在半月之内,四肢及肋骨曾被打断两次,愈合期间,又一直住在这阴暗潮湿的房间里,风湿入骨,所以一旦天阴落雨,湿气加重,全身就会剧痛难当。”
“那麽……有没有什麽办法,让他把痛给止了?”
元渭知道柏啸青禀性坚韧顽强,一般伤痛疾病从不放在眼里,如今见他痛得发抖,又身体虚弱,瘦得皮包骨头,生怕他撑不下去,真的会活生生痛死。
“启禀圣上,风湿入骨是慢性病,只能用药慢慢调理,恐怕急切间难以治愈……眼下,只能把这房间打扫干净,换了洁净干燥床褥,四处布下火盆,减缓湿气,再用风湿膏药止痛……”
“行了行了,有这功夫罗嗦,还不快叫人去做!”
元渭早就心急如焚,厉声打断他的话。
“是、是!”御医一边擦汗,一边急忙退出门外。
很快,屋子里就多出一大堆内侍宫女来,打扫的打扫,放火盆的放火盆。地面再度铺上了厚厚的长毛毯,就连屋里的所有家具用物,包括那张大床,统统给换了新的。
元渭一直抱著柏啸青,不停地问他感觉。
元渭与柏啸青的身高体格相若,按说,应该不能够这麽轻松的一直抱著他。但柏啸青实在瘦得厉害,元渭抱在怀里,指间臂弯都被他的骨头硌得有些疼,不由觉得心酸,自悔当初只顾著生气,让他被人慢待作践。
屋子布置完以後,宫人们纷纷退去,元渭替柏啸青除了上衣,将他放在柔软的貂皮垫褥上,让御医替他拨火罐、贴风湿药膏。
天气本就炎热,这屋里还偏偏点了七八个大火盆,等御医治疗完毕,元渭和御医都是一身一头的汗,连衣服裤子都汗透了。
柏啸青虽然也满身是的汗,但终於好些了,不再痛得那麽厉害。
御医做完本分的事後,便知情识趣地退出房间,留下元渭和柏啸青两人。
四处无人,元渭用手指抬起柏啸青的脸,闷闷的笑出声来:“好吧,你赢了……朕喜欢你,即使到了这地步……朕还是放不下你……”
元渭笑著笑著,眼中就有泪水滚落,滴在柏啸青的指间:“朕不再骗了,不骗你,也不骗自己……怎麽样,感觉很得意吧?一次又一次欺骗玩弄朕,朕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把心掏出来给你……”
柏啸青微微张开嘴,想说些什麽,却终究什麽也没能说出口。
“奇怪得很,说出这些话,朕心里反而舒坦了。”元渭看著他,伸出手去,一点点抚过他的眉毛。
浓淡适宜,透著股英气。
元渭已经想通了。
对柏啸青说出那些话,并不是示弱。
离不开他,就是离不开他。藏著掖著,或是争那口闲气,不去见他,只能折磨自己而已。
那麽,何妨把一切放在明处。
柏啸青是属於他的人,他对柏啸青做任何事,好也罢坏也罢、赏也罢罚也罢,不都是理所应当?
“朕虽然恨你,但你在朕手里吃了不少苦头,还落了这一身病痛……也就算了。”元渭俯下身子,蜻蜓点水般吻了吻他的唇,“以後,你就跟著朕,什麽也别想,朕不会再给你任何机会……等你寿数尽了,就替朕镇陵,在那里等著朕。”
柏啸青惊惧地抬起眼,望向元渭。
所谓镇陵,是天朝皇族才有的规矩。皇族指定身旁侍奉的,最勇敢得力的人,和自己葬在同一墓室内,在阴间也有所镇佑。
镇陵者,往往是被鸠杀的年轻力壮青年。虽有些陪葬的意思,却是至高的尊荣。
而元渭,要他在寿数尽了以後再镇陵,明显是想和他合葬一处。
“你是朕的人,就算到了下面,也要跟著朕,永远别想再逃。”
……
阮娃守在门外,将屋里元渭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面无表情地垂下眼帘,眼睛里闪烁著异样的光芒。
是吗……看来,皇帝是不可能放手了。
他爬到今天这个位置,就是凭著一口气,拿命赌出来的。
他看上的东西,向来不让人,费再多心思,冒再大的风险都值得。
柏啸青,当然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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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以後,元渭命御医为柏啸青接上了手脚筋络。
近四个月的时间里,柏啸青手筋脚筋的断口处,全部都萎缩了,御医们用薄刀切开皮肤,再用细长的铁勾探进肌层深处,才能找出来进行接合。
整个过程中,元渭一直陪在柏啸青身旁。
看柏啸青疼得浑身冷汗,元渭虽然至始至终没说什麽,眉头却未曾舒展。
这场破肌接筋过去,又过了数日,元渭索性再也不让柏啸青离开身边,把他接到武瑶宫去住。除了上朝外,就连批阅奏折,都要他在一侧,随时能看到,才觉得安心。
朝廷以及宫内,都对这件事颇有微词,但元渭不为所动,仍旧我行我素。
就这样,光阴转瞬而逝,转眼间半年又过去,到了成复十五年的隆冬。
外面天寒地冻,鹅毛般的大雪,飞舞了一天一地。
武瑶宫,元渭宽大的卧房内,地面铺了厚厚的白色毛毯,四处燃了火盆,温暖如春。
“哪,你昨天不扶任何东西,走到了这里。今天的话,一定要超过这里。”
元渭穿著薄袄,站在距离柏啸青五十步开外的地方。在他脚尖前方,是一道用大红丝绦拉出的直线。
柏啸青身上脸上终於长了些肉,虽然还是瘦,却已不显病态。他咬著牙,缓缓挪动步伐,一步接一步,艰难地朝元渭走过去。
那条红色的丝绦,衬在雪白毛毯上,格外醒目。
五十几步路,他走了小半个时辰,走得热汗淋漓。
他双脚在踩上了红色丝绦之後,又往前挪了半步,终於到达极限,一下子往地面瘫倒。
元渭连忙伸出双臂,将他接住,搂入怀中。
“潜芝,你真棒!”
元渭欢呼一声,亲了亲他,把他抱到一旁的软椅上坐下,又跑到那道红绦面前,小心翼翼地将它往前面挪动了半步。
柏啸青坐在软椅上,看著这样的元渭,忽然有种恍惚的感觉。
仿佛,又回到了那毫无猜忌憎恨,充满温情的岁月。
虽然知道这是错觉……但是,这种错觉能够多停留片刻的话,也好。
这个时候,门外忽然有人禀报,辅王求见。
元渭心情正好,便命人传他的三皇弟,辅王进来。
辅王比元渭小一岁,举止言谈都有为王的风度架势,相貌堂堂,高而魁梧,只是下巴稍嫌尖削。他步行进来,带进股冷风,纱帽和轻裘貂衣上,落了层雪。
“陛下可知,明儿是什麽日子?”辅王朝元渭深深一躬後,直起身来,用眼角瞄了瞄坐在不远处的柏啸青。
“明儿,是父皇和母後的忌日。”
元渭没有回答,眼中的愉悦,一点点消失殆尽,辅王自己回答後,接著往下说:“柏啸青虽然蒙恩赦,免了死罪,却仍是负罪之身。无论如何,忌日不让他在父皇母後的陵前认罪,对天下说不过去,父皇母後在天有灵,恐怕也会斥责子息不孝。”
姜皇後虽是元渭的生母,但按照惯例,所有皇子都称她为母後。
收复河山之後,帝後陵从江南岸迁到了京城皇陵,朝廷又找金摩讨回帝後头骨,与尸身接驳,再度厚葬。
“朕知道了。这件事……朕自有主张,你下去吧。”
元渭被他几句话,弄得顿时心情败坏,眉头深锁。
辅王不再说什麽,又朝元渭深深一躬,倒退几步,转身离开房间。
有值守的小太监,立即将房门关上。
元渭站在原地,愣了片刻後,忽然走向柏啸青,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目光变得冰冷锐利:“你、你这个……”
柏啸青的全身都僵直了,眼神里隐隐流露出恐慌。
在元渭手里,他吃过太多苦头。
元渭看到他手腕上的伤,目光又慢慢软化,低声道:“如今,朕跟你计较这些,又有什麽用……朕舍不得杀你,是朕的不孝,不是你的错……再说,现在你的身体糟糕成这样,什麽都不能做……”
“明儿,去认个罪吧,也是应该的。”元渭吻了吻他手腕上的伤疤,眼睛里浮上一层水气,“无非是蓬头赤脚,在雪地里跪上些时候……朕让人给你弄个又大又软的垫子,去之前,再涂些防冻伤的好药。”
皇家情份不比寻常百姓,元渭自幼就和母亲分开居住,父亲就是来看他,也是例行公事般查查他的功课,问问他的起居。
所以在感情上,从小和他最亲近的,反而是柏啸青。
现在回想起来,他十岁那年冬天,看著柏啸青带著他父皇母後的人头,纵马远走,心里最难过的,并不是他父母的死,而是柏啸青的背叛。
他曾经,那样信任、崇拜、爱慕著柏啸青。
不过,现在不要紧了。
还是爱他,离不开他。但现在的元渭,已经不是那个什麽都不会的懵懂孩子。
他坐拥天下,手握至高皇权。有足够的能力,把自己想要的人,牢牢拥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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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陵园,修建於京城一隅,离皇宫有相当一段距离,占地千顷,是天朝历代帝後安葬之所。
柏啸青蓬头赤脚,跪在谥号圣文衍烈帝的先帝,以及谥号圣德明慈後的姜皇後陵前。
按天朝规矩,先帝和姜皇後合葬在同一座寝陵内,却不同墓室。
如同他们生前的关系。
因利益形势而在一起,对彼此了解得不能再了解,或许有著淡淡爱意,两颗心灵却被利益权势腐蚀,无从契合。
但愿今後冰湖畔,永远不再出现,哭泣的彷徨人影。
陵墓高高矗立,呈半圆形,外层以最坚硬的青石砖砌成。只要和它面对,就会有一种沈重的压迫感。
昨天的雪,已经停了。
元渭立在柏啸青身後,微微垂首,听司掌礼部的重臣,念诵著每年都会念诵一遍的亢长祭文,眼睛却一直注意著柏啸青。
虽然膝下有软垫,两旁有人架住柏啸青,但他衣衫单薄,在冷地里跪得久了,仍是寒气入骨,身上开始剧烈地疼痛,不可抑止地发著抖。
因为是皇家祭陵,除元渭和柏啸青外,在场的人,瘳瘳无几。
只有四位王爷,几名带品侍从,以及礼部官员。
周遭静默一片,礼部官员正念到兴头上,跪在地上的柏啸青,忽然甩开两边扶持他的内侍,拼尽所有力气站起来,转身,忍住入骨剧痛,用身体撞向元渭:“小心!”
猝不及防中,元渭被仰面撞翻在地。
与此同时,一枚乌黑利箭破空而来,堪堪插在距离元渭不过几寸之遥的青砖地上。
利箭所插之处,青砖地面上,渐渐有一小圈变成暗褐色,可见其淬有剧毒。
礼部官员停止念诵,众人顿时哗然成一片。
在这神圣皇陵之中,居然有人胆敢刺君!
元渭神魂稍定,伸手揽过全身痛得发抖,说不出话的柏啸青,从地上站起来时,陵园外已冲进大批御林军,将他们团团围在正中。
刺杀帝王,此事非同小可。
转眼间,整个陵园就完全被封锁,军队在其间穿行巡察,想要找到放箭的刺客。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没有刺客。
在陵墓隐蔽的一角,藏有一台自动发射的弩机。弩身的扳机被拉到最满处,用冰勾带住。
祭陵时,那里正好放了粗大的、燃烧著的香烛,既挡住了那台弩机,又导致冰勾溶化,朝元渭射出毒箭。
安置这个弩机的人,必定是非常清楚祭陵程序的人。就连元渭所站的时间位置,近距离内有没有得力的人保护,也了如指掌。
只是那人千算万算,却没料到,已成废人的柏啸青,仍然残存著战场上历练出的直觉,竟会在千钧一发之际,推倒了元渭,让元渭避过凶劫。
出了这等大事,自然是不能再进行祭祀。
目前非常值得怀疑的人群,就是负责看守陵园,摆放香烛、供品的内侍。
安装这台弩机,不可能不通过他们。
元渭下令逮捕所有守陵太监,交给刑部审讯後,立即带著柏啸青和一干人群,乘御辇,在御林军的簇拥下离开。
和柏啸青回到武瑶宫後,元渭喝了半盏茶,就看见凌逐流和简丛急急忙忙走了进来。
凌逐流和简丛,望见坐在元渭身侧的柏啸青,脸上皆有愧色,一闪而逝。
元渭却并未发现不妥:“该办的事情,都办好了吗?”
“是。”简丛朝元渭欠了欠身,“安平王以及辅王,都已在宫中被分开软禁起来,他们的府宅,都已被大军包围,其家眷奴仆,皆无法外出……凌王和佑王年岁尚小,但难保不受怂恿,参与其中,也都被分开软禁。”
元渭点点头:“很好……朕会亲自提审他们,你们下去吧。”
凌逐流和简丛深深一躬後,如来时匆忙般,去的也匆忙。
宫中出了这般大事,等待他们去处理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
柏啸青在一旁,听得心都揪起来了。
没错。若有内侍敢於刺杀皇帝,其背後定有人因为自己的利益,进行指使。
而这世间最大的利益,只有皇权。
什麽血缘亲情,什麽襟袍兄弟。
天无二日,只要面对皇权,便是你死我活。
况且,祭陵程序繁琐复杂,除了礼部的官员、参与内侍,熟知其每一步骤,能在其间钻空子的,就只有皇族成员。
但无论如何……如果有可能,他还是不想看到元渭手足相残。
凌逐流和简丛走後,元渭坐在椅子上,皱著眉头思忖了片刻,转过头去看见柏啸青,眼神中又透出愉悦,站起身走到他旁边,伸出双臂揽他入怀:“潜芝……你还是,喜欢朕的吧。”
柏啸青没有回答,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元渭的眸光一点点暗下去,黯然道:“或者……只是因为,若朕死在你前面,就没有人再能够让你活命?”
柏啸青悚然抬头,望向元渭:“陛下吉人天相,何出此言……”
“好了,你什麽都不用说。”元渭打断他的话,凝视著他,唇边慢慢绽出个微笑,“人嘴里说出来的东西,未必靠得住……潜芝,朕也不问了。”
无论是怎样的理由,柏啸青仍然关心元渭,就已经足够。
元渭其实是有点怕的。他害怕得到确切的原因,就失去了可以幻想期待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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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柏啸青从这里搬到武瑶宫,吟芳宫就空了下来。如今,辅王被软禁在剪风院,安平王则被软禁在添香阁。
卧房内,辅王坐立不安,不时看看门口持戈的军士,就觉得心乱如麻。
当时和供奉紫衣大太监阮娃策划时,明明觉得是万无一失的计谋,怎就偏偏被元渭躲了过去?
那箭上所涂的剧毒,见血封喉,非常珍稀罕见,常人无法弄到手。
若按此顺藤摸瓜,很可能最後就牵连到自己身上。
当然……还不会那麽快,在这个期间,阮娃应该会想尽办法,将弑君的所有证据抹去吧。
毕竟,事情若被揭穿,阮娃也难逃干系。
提起元渭,他打小就没服过。
他虽比元渭小一岁,但自幼无论念书还是习武,他都比元渭强。比起元渭来,他更适合成为一国之君。
只不过,元渭有个太受宠、太能干的娘,才导致所有皇子都被元渭压一头。
想到童年的那段日子里,自己的母亲琨妃因为失宠,每日里哀哀切切,以泪洗面;每年圣上对皇子们有什麽赏赐,元渭拿头等,他只能拿次等,就越发恨元渭母子。
刚刚,有小太监端了壶温茶进来,放在茶几上。他虽被软禁,到底是天璜贵胄,没人敢慢待於他。
辅王佑玄只觉心神忐忑恍惚,走到茶几前,给自己倒了半盏温茶,一饮而尽。
那盏茶刚下肚,辅王就觉得不对劲。
接著,一股肠穿肚烂般的剧痛,迅速从小腹处开始蔓延。
他大叫一声,捧著肚子倒在地上,滚了两滚,就再也不动。
没错……事情若被揭穿,阮娃也难逃干系。
所以,阮娃选择了杀人灭口。
门口的卫兵听见声音,连忙纷纷冲进来。
这个时候,辅王已经四体僵直,七窍皆流下紫黑毒血,回天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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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
武瑶宫内,元渭听完凌逐流的禀报,大惊失色,拍案而起。
被囚禁在剪风院的辅王,居然服毒自尽。
辅王自尽前後,经过凌逐流火速调查,按照目前掌握的情况,刺杀元渭所有的矛头疑点都指向辅王。
三月前,辅王府自西域秘密购进半斤名为夺魄蓝的剧毒,和涂在箭头上的毒完全一致。
守陵内侍其中之一已经招认,那台弩机是辅王的人带来,买通他,又确保他平安无事,要他装在那里。
辅王府内,搜查出龙袍、龙靴……
……
听完凌逐流的禀报後,元渭终於慢慢从震惊中平静下来:“……他既已死,就罢了。将他的家眷门生,还有参与其间的人,统统交由刑部处理吧。”
说了这话,元渭又忽然想起什麽来:“弑君之罪,按律该当如何?”
“陛下,弑君重罪,按律应诛九族……至交门生之流,也不能幸免。”凌逐流讷讷道。
“告诉刑部,诛九族……就免了吧。要真的论起来,朕、还有其余三位王爷,不也在他九族之内?”元渭看著柏啸青微笑,“亲眷家属,把他们刺配流放得远一点,也罢了。至於门生至交,须调查清楚。若是不知情的,朕看就不用问罪了。”
“陛下圣明仁德。”凌逐流听完元渭的话後,心中也觉欣慰,朝元渭深深一躬。
前些日子,他和简丛就柏啸青的事情,曾经秘密商讨过。
那年,柏啸青在他的帮助下,骑著乌云踏雪逃跑,元渭竟在众目睽睽中,口吐鲜血晕绝在地。
回宫後,元渭又发了近半月的高烧,几乎没命。
这种情况,并不是第一次。
元渭十岁那年冬天,亲眼目睹柏啸青带著双亲头颅远走後,发生过相同的状况。
当初,阮娃带他来到朱雀门,见到简丛和凌逐云时,他也是一口鲜血喷出,倒地不起,继而高烧。
虽然目前的这种情况,绝非姜娘娘的愿望。但是,若柏啸青死了,情形也绝对不会比现在更好。
元渭眼下虽专宠著柏啸青,但他如今身体半残,路都走不太动,又是个男人,无法育有子嗣,对朝堂和後宫都造不成威胁。
再说,元渭虽宠著他,同时也防著他。两人之间的关系,构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
元渭已留下足够的子嗣……就这样,也未必不是元渭的福气、天下的福祉。
只是牺牲了柏啸青的意愿和未来。
不过,柏啸青是再明白不过的人,应该能够理解吧。
说到底,他们这些为臣的,不过是辅佐帝王、维持社稷平衡稳定的工具。
既然在这个位置上,身为工具,就应该有工具的觉悟。
……
“凌丞相,不觉得这件事有些奇怪吗?”
柏啸青听完他们的对话,忍不住开口:“辅王为何会这麽急著服毒自尽?而且,调查也进行的太过顺利了吧?”
凌逐流大约是公务繁忙,所以有些事情只看表面证据,参详的不是那麽透彻。柏啸青自知若不在此时点醒,恐怕就再没有机会。
“放肆!朕跟凌丞相商讨事情,岂容你这下贱奴隶插嘴!”
元渭听著柏啸青的话,唇边笑容敛去,眼中怒焰顿时升腾,走到他面前,伸手就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
一方面,他不愿意柏啸青参与这些事情;另一方面,柏啸青当著凌逐流说这些话,他若没有表示态度,柏啸青将来的罪状,恐怕还会多出“媚上惑君、妄图参政”这两条。
柏啸青的左脸顿时红肿起来。他慢慢低下头,不再说话。
因为他该说的,已经说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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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渭转过身,不再看柏啸青,思索沈吟片刻後,朝凌逐流开口:“辅王谋刺一案,表面上,暂且按我们前面商讨的,交由刑部了结……实际,此案还存有可疑之处,凌大人须私下暗暗察访,务必调查个水落石出,切记不可打草惊蛇。”
“是。”凌逐流朝元渭深深一躬。
柏啸青低垂著头,看著脚下的那片白色长毛地毯,思绪翻腾。
辅王身旁若还有同谋,那人实在是心机毒辣、手段狠绝。
竟能够毒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辅王,只为灭口,保得自身平安。
元渭和凌逐流应该也想到了,不可能会是剩下三个王爷里面,其中一个。
否则,就算元渭死了,皇权的争斗也远远尚未结束。辅王稍微有点脑筋,绝对不可能,会那麽早就为自己定做龙袍龙靴。
那麽,究竟是谁?
眼下,毕竟所知的情报太少,无法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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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复十五年冬季,辅王刺杀今上的案件,由辅王服毒自尽,其妻妾子女刺配流放而结案。
辅王不过二十余岁,已有八名儿女,但最大的儿子也才刚满六岁。更多的,是还在繈褓内的婴儿。
昔日王府贵妇、龙子凤孙,无论大小,统统在脸上刺了罪印,排成长龙,被衙役们押解出京,一路上愁云惨雾,凄凄切切。
结案之後,阮娃又悬心了一阵子,见朝廷刑部再无动静,也就渐渐放下心来。
这样又过了月余,转眼间到了一年一度的春节。
宫里各处都挂上了大红灯笼,四处装点的花团锦簇般。朝廷的大臣们,除了留值的,也都得了十五日的大假,回家过年去了。
只有宫中的使女内侍们,忙得脚不点地。不过,想到年节多出来的赏赐打点,辛苦劳累些,也就没什麽了。
成复十六年,正月十五,刚刚入夜,皇帝带著皇後和一众嫔妃,在御花园里摆宴看戏。
忙了足足半月的阮娃见没什麽事,便告假回房,躺在自己屋里的软榻上,让吕暧给他捶腿,半闭著眼睛养神。
柏啸青入了武瑶宫後,吕暧自是再也用不上,就打发他回了阮娃身旁。
“公公。”
吕暧以手握拳,一下下捶著,忽然开口:“自从我被圣上打发回来,就明白了……像我们这种人,靠别人是靠不住的。到底,还得互相扶持著。”
阮娃觉得他话里有话,慢慢掀开眼皮,目光凌厉地望向他。
话已至此,吕暧咬了咬牙,索性抬起眼,和阮娃目光相对:“吕暧想出宫,过常人的生活……趁现在还来得及,公公和我一起离开这宫里吧。将来彼此,也好有个照应……我什麽都知道,包话公公您毒杀辅王的事情。”
阮娃冷笑一声,伸脚一蹬,就将跪在软垫上的吕暧踹翻在地:“拿这个要挟我?你是嫌命长了吧。”
吕暧这崽子,脑子是好使的。不然,当初也不会让他到元渭身边侍候。
这件事,他虽没有直接参与,但在与辅王来往期间,还有毁灭证据期间,完全有可能瞧出蛛丝马迹。
阮娃有些後悔,当初消灭证据证人时,没有立即把吕暧解决掉。
“吕暧想出宫,但吕暧是圣上临幸过的人……若没有公公提携,根本不可能出去!”吕暧扑上前,不顾一切地抱住阮娃的小腿,“再说、再说……公公现在若不离开,也来不及了。”
“我已偷偷将密报公公的文书,呈入刑部。现在刑部官员都在放假,卷宗累积不少,还没有人手去逐份察看……不过,天亮後,所有官员春假结束,就会不同。”
阮娃心头大震,怒极反笑,俯身伸出手,揽住吕暧的腰,柔声道:“……你起来吧。”
吕暧做这事,显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策谋已久。
时间、时机,都是挑选好的。
吕暧站起来,和阮娃两两相望。
“好孩子,为什麽要这样做?”阮娃眯起眼睛看他,“只为了离开宫里吗?”
也只有这个原因了。
若选择向朝廷告密,不是不可以,还能够平平安安得一大笔赏银。只是,却永远得不到自由。
阮娃是紫衣供奉太监,有带人出宫采买的特权。
然而,若在平常状态下,放走被圣上临幸过的吕暧,让人发觉,阮娃自己也难逃干系。所以,只能在这种特定状况下,逼阮娃和他一起出逃。
“是的!”吕暧声音和神情都激动起来,“公公是有品阶的紫衣监,我自是比不得,又失过一次宠,不可能再受重用,老了就得进感恩寺,被人严密看押,公公可以看看里面那些个太监,人不人鬼不鬼……”
阮娃挑起唇角一笑。
吕暧大睁著眼睛,望向阮娃,忽然间说不出话。
吕暧左胸处,刺进一柄明晃晃的匕首。青色的太监服上,大片血渍迅速晕开。
“公公我别的本事没有,十岁前,家里倒是干杀猪营生的……人也好,猪也好,这心脏的位置,不会认错。”
阮娃低声说完,松开手,吕暧便直挺挺地倒在了他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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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娃在原地站了一阵子,忽然转过身,走到自己睡觉的软榻前,一把将平常惯用的那个蓝缎面羽毛靠枕撕开。
白色的羽毛,顿时如同冬季的纷纷落雪般,飞了满屋。
阮娃伸出手去,将里面藏著的厚厚一叠银票,揣入怀里。他扔了靠枕,在满室纷飞的落羽中,拉开房门,走出门外。
他非常明白,什麽都再不可挽回。
这时候,天刚刚黑下来,离天亮还很远。他要跑的话,完全有充足的时间。
但不知怎地,他出门後,没有直接朝宫门的方向走,反而朝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不看那个人最後一眼,他不死心。
年节的最後一夜,宫里各处都被大红灯笼照得通明,仍然洋溢著浓浓节日气氛。
阮娃走进御花园,旁边的人认得他,纷纷给他让路。
御花园内,摆著高高的戏台,正在演《辩本》。
一个身穿彩衣,鼻梁处扑了块白粉的丑角,在台上对著皇亲贵胄们,咿咿呀呀唱著戏词,搔首弄姿,丑态百出。
也许是正演至趣处,元渭搂著身旁的柏啸青,和柏啸青笑做一堆,腰都直不起来。
阮娃站在冷风里,微微咬著牙,心里就有些悲从中来。
在这宫中,他拼了半生,挣扎了半生。最想要的东西,还是没有到手。
就如同那戏台上的丑角,出乖露丑,百态露尽,到最後成全的,却是别人。
……既然如此,他一走了之,岂能甘心。
没错。
他的根在这宫中,他的念想、欲望、青春……全部都在这里。
死也死在这里,他哪里都不去。
况且……就算失去了生命,最後输的人,不是他阮娃。
他得不到的东西,那个高高在上的人,也休想得到。
阮娃的脸上,渐渐泛起个笑容。一枚好看的浅浅梨涡,浮现在左颊。
他一把抓过身旁的小太监,在那小太监耳边,柔声道:“圣上若问起我来,就说我在宫中流云阁。”
说完,阮娃便一边低低笑著,一边迈著有些虚浮的步子,梦游般离开了御花园。
小太监有些错愕。
流云阁,是这世间最高的建筑物,每年四时,天官祭天祈福所用。
平常的话,除了打扫,并没人上去。
不知这阮公公,到流云阁去做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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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六,早晨。
元渭上完早朝,在众内侍的簇拥中,摆驾回武瑶宫的路上,忽然看见刑部尚书满头热汗地跑过来,手执一个折子,一下子跪在他面前。
“陛下,臣有事急奏!”刑部尚书将那个折子高举过顶,“与辅王同谋刺杀陛下的人,已经找到了!”
元渭停下脚步,皱起眉头,从他的手中取过折子,在自己面前展开。
是封密奏。
近一个多月来,凌逐流和刑部已零零碎碎搜集了不少,关於辅王存在同谋,而且这个同谋为了自身脱罪,将辅王毒杀的证据。
但这些证据,无不在关键的地方就断掉,导致始终没办法揪出,与辅王同谋那个人来。
手中这封密奏,将所有的断点都连接了起来。
元渭看完密奏後,气得浑身都开始发抖,恨声道:“居然是他!”
“是。据值守的士兵禀报,昨夜阮公公并没有出宫。臣已封锁宫闱,只许入不许出,派人在宫中各处搜查。”
“禀陛下。”旁边侍候的小太监见况,大著胆子插嘴,“昨夜阮公公来过御花园,他跟奴婢说,陛下找他的话,就去流云阁。”
“他倒象是,事先就知道一样……好大的胆子!”元渭狠狠一把将手中折子扔在地上,“叫上御林军,随朕一起去流云阁!朕倒要亲眼看看,他还能玩出什麽花样!”
说完,年轻气盛的皇帝便迈开大步,朝流云阁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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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大亮。
阮娃站在流云阁顶楼边沿,看著下方的御林军若蚂蚁般,将流云阁层层包围起来,忍不住轻笑:“真慢。”
他下意识伸出手,捋著散在胸前的长发,却发觉触指间异常干涩,不同往常。
低头一瞧,发现指间缠绕的头发,颜色如落雪霜华。
原来这世上,竟真有一夜白头。
阮娃见状,索性摘了纱帽和碧玉簪,朝楼下抛去,纵声大笑,直笑得流出眼泪。
任一头及臀白色长发,乱纷纷飞扬於冷风中。
这时候,他听到一阵兵戈甲胄撞击的声响,慢慢回首。
只见元渭穿著朝服,带著大队御林军,气喘吁吁,出现在顶楼入口处。
“阮娃!朕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这样做?!”
元渭命令大队御林军暂时守在入口处,他只带著几人上前,来到阮娃对面。
到底曾是他的枕边人。他不亲自问清楚,怎样也不甘心。
阮娃见他靠近,朝他一笑,便转过头,朝流云阁下一跃。
元渭朝他冲过去,想要伸手抓住他,却已经来不及。
半空中,阮娃闭上了眼睛。
身体不停坠落再坠落……伴著耳边呼啸风声,十多年前的片段,流光掠影般在眼前浮现──
自己狠狠瞪著他,刻薄尖锐地说:“柏啸青,你要真心把我当兄弟,为我好,就离了那妖婆子,跟我一起离开这皇宫。你倒是肯不肯?”
那些话,其实是真心的。
那年,那时候,你若肯放下他们……随我离开……
……
元渭眼睁睁看著阮娃,在自己面前跌下万丈高台。在坚硬的青石地面上,开出一朵硕大而鲜的血花。
他不可能还活著。
元渭在阮娃跳下去的地方,临风站立,怔怔地发起了呆,不知自己该是怎样的心情。
“陛下,我们在这楼阁之上,发现了他留下的这张字纸。”
旁边有御林军,拿著张雪涛字纸,来到元渭身旁。
元渭接过,看了看。
是阮娃的笔迹。
阮娃出身卑贱,长到二十岁,还未曾识得字。国家变故,迁到南岸去之後,他因护驾有功,就常常陪在元渭身旁。
元渭有时候高兴,就教他认字。他倒也算天资聪明,这样过了几年,虽做不成八股文章,但读写都没有问题。
正因为如此,元渭对他的笔迹,再熟悉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