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梅岗紧咬着嘴,胸腔起伏剧烈。庆莳有点不敢再看他了,她觉得,他生气的样子真的好恐怖,她好希望他再对她笑,再把她当成三岁娃娃一样呵护,然后感到焦急、担心,跟前跟后地缠着她。
可是,那些东西,她没资格得到了……
最后,梅岗跪下了,向在场的每个人磕头道歉。
因为,他在庆莳的眼里,看到了难过的泪水。
经过一番波折,后娘才打消了把梅岗押上官府的主意,但是一定得把他赶出王记油铺。这工作,自然由庆莳来做。
她拉着梅岗,来到了后罩房的小花园,指着那棵梅树说:「你回去吧!」
梅岗不说话,庆莳回头看他,他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
庆莳咬牙,把他往那棵梅树推去。没想到梅岗突然回身,死死地握住她冰凉的小手。庆莳大叫:「你干嘛啦!快回去啦!」她想扯回手,可是梅岗死活都不放,眼睛还很锐利地瞪着她,好像想看穿她心里真正的想法似的。
「你放不放手?」庆莳冷声问,梅岗依然不放开。
庆莳掉头往后门走,任梅岗握着她的手,她就这样把他给牵出了后门。
庆莳再问他最后一次。「放不放?」梅岗的答案还是一样,握紧她的手。
「好!」庆莳站进了门里,梅岗正要跟进来,不料她马上关门,硬生生地把梅岗的手夹在门缝里。梅岗闷哼了一声,可手仍旧紧抓着她。
庆莳紧闭着眼,身体重压门板。痛苦的神情,像是自己做了今生最残忍的事。
最后,那双手终于放开了她,抽出了门缝,门给紧紧地合上。
庆莳坐在地上,后背紧紧贴着门,不敢马上走开。她还感觉得到,梅岗在顶着门,想要进来。
不要再进来了。她把脸埋在膝盖里,在心中呐喊:不要再进来了!不要再让她这样懦弱又自私的人有任何希望了!不要了——
「庆莳……」梅岗的声音低低地传来。「让我进去,好不好?」
庆莳一愣,眼泪掉得好凶,抽泣越来越大声。
「庆莳,你不要哭……」梅岗又说,声音很累。
听到这声安慰,庆莳真的崩溃了。「不要来烦我!」她又哭又叫:「都是你害的!都是你!你给我滚远一点,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不想看到!滚——给我滚——」
说完,庆莳放声大哭,也不管这哭声会不会被宅里的人听到。
然后,她感觉到,顶着门的那道力量消失了。梅岗走了。
果然,只要她哭,这个看着她长大、疼她、宠她的花妖,都会答应她的任何要求。即使是要他离开,也是。
【第四章】
日子回到了往常的模样。
卯时起床,庆莳用赶投胎的速度,将大栅栏街上的粮食街、煤市街、铁门胡同全扫过一遍,然后心甘情愿地被同乐堂的伙计刁难,被李大婶还有她那一伙亲戚朋友白白占便宜。等她辛辛苦苦地把煤篓、酱菜、安宫牛黄丸,还有热豆汁儿给带回去后,还得多留点心神,来面对后娘与妹妹那些苛薄挑剔的话语。而自从发生了梅岗的事后,她们挑剔的深度与广度,都变得相当精进。即使已经过了一个月,庆莳仍不太适应这刁难的力道。
除此之外,生活好像跟往常十年一样,没什么改变。
喔!还有那么一点不同,那就是她得默默地看着,王大班和后娘准备着她即将出嫁的大小事宜。外人或许会说,那是准备嫁妆,实际上,她觉得那是将货物售出前的一种包装手续。
春节结束后,她就要嫁进那大宅门里,做一个药罐子的妻子,唯一的人生目的就是,替他们盛德号生下继承人。
想到自己的人生终点就是这样,现在所做的这些苦力、所受的这些刁难,好像也没那么严重了。或许等她进了大宅门,反而会怀念起这种生活——比较有活着、存在着的感受的生活。
但如果要说活着、存在着的感觉,她这一生唯——次强烈、深刻感受过的,就是梅岗伴着她的那半天。虽然只有半天,但那种被人看着、疼着、宠着,以及焦急着、担心着、纠缠着、陪伴着的感觉,却让她觉得自己的生命第一次有了分量——好像,自己是他在这世界上最重要、最要珍惜的人一样。
可每次只要一回想起这种感觉,庆莳都会冷笑。别傻了。她想。我一点都不配被他珍惜。
梅岗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吧!所以自从那天把他赶走后,她再也没看到他了。而小花园的那株梅树,也不再长花了。她想,梅岗应该没有回这株树上吧?
这样很好,让他去别的地方、找更好的树住。那里或许有更好的肥上,让他生得更壮,而不是只有豆汁儿。他可是个好花妖呢!还可以活得更久,发现这世上值得他报答的人,依然很多很多。
庆莳就抱着这些想法念头,消沉地度过了这一个月。
大概也就在这时,京城里流传着一个消息。说是北城周家的盛德号,被一个从山西来的年轻商人,给硬生生地削去了三分之一的粮食业务,差点儿连皇宫的地盘都给占去。
又听说那盛德号的周老爷,为了保住这皇宫的地盘,甘愿答应这山西商人的任何要求。而这个要求,可让外人百思不得其解,更让王记油铺的王大班听到这消息后,着实手忙脚乱了一阵子。
而这一切,正是在庆莳最消沉时发生的。当她也发现不对劲时,那山西商人已经找上她家了……
庆莳刚从郊外的金老二油坊补货回来,还没处理那些油货,油铺里突然冲出了掌柜先生还有赵嬷嬷,两人什么话也没说,左右各一边,就这样把她给架进了后院堂屋。
正厅的八仙桌前,不但坐了王大班和她后娘,还坐了一位她从没见过的人。
这男人正眯着一双凤眼,斜睨着打量她。
庆莳也睁着眼把这男人给看清楚,她知道自己会被这样架进来,跟这男人脱不了干系。看他穿着华贵,而王大班相她后娘那涎着嘴妩媚讨好的模样,或许……她猜,她的夫家又要换人了?
这年轻男人穿着一套由柠丝织成的白色长袍,外套一件用银织勾成莲纹的黑色立领马褂,立领处还织有绒毛御寒,托得他那张肤色白皙的脸,更有一种清灵高贵的感觉。而这男人生了一双足以魅感人心的凤眼,清秀高挑的细眉,薄唇带着看不透的笑意,让他浑身充满了慵懒又邪佞的气味。
他看见庆莳被架进来,嘴角挑了挑,没说话,只是拿出他的掐丝珐琅鼻烟壶,放到鼻端吸了一下。庆莳觉得,自己的眼睛可真被他那只金光闪闪的手给扎到了,不但那鼻烟壶是镶金边的,连他的手指上,也戴了三只嵌了各色宝石的金戒。可他的手又细又白,乍看之下,还真像双富太大的手。
「李爷,这就是小女,庆莳。」王大班见庆莳来了,赶紧像出售货物似的介绍起来。「她便是方才咱们提到的,过完年就要给盛德号娶进门的大媳妇。」
庆莳挣开赵嬷嬷和掌柜先生的手,皱眉瞪着王大班那笑嘻嘻的嘴脸。为什么这老头就是可以把她当成外人,眼睁睁让她像件货品一样,被人待价而沽?先是盛德号老周的药罐子,再来又是个邪佞的花花公子,她王庆莳的价值就只是一件外衣,任这些男人穿来戴去?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多久……这种没有半点价值的人生。
「果然有价值。」男人说:「不枉我放弃那宫内的地盘。」
「嘿嘿!外头早有流传,李兰英大爷可是一号极精明的人物,做出的决定都是一等一的大事!您能厚爱咱家,我王大班真是祖上积德,感激不尽。」王大班搓搓手说:「只是,当初盛德号有承诺过咱们王记油铺,如果要娶庆莳进门,会出资替咱们开三家分号。不知……李爷是否也知道此事?」
「先上菜吧!」那名叫李兰英的男人说:「吃饭时好好谈。」
他看向庆莳,牵起嘴角。「过来。」
主大班拉开李爷旁边的圆凳,向庆莳招手。「快过来,坐在李爷旁边。对了,还不快唤声李爷!」
庆莳瘪嘴,不说话。
王大班变了脸色。「快喊啊!」
庆莳往门边退了一步。
李兰英看到她的小动作,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
「过来。」他又说一次。
庆莳硬是拗起来,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