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忻楠一直没睡着。
他已经自制到没有去买醉,连失眠都不让的话,也太残酷了。回来坐在桌边,翻一会儿书,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后来便关了灯坐在窗前发呆,也不知坐了多久。
感觉很不舒服,说是痛不欲生稍嫌夸张,这个时候他只是心里纷纷攘攘乱得很,一忽想到安宁,一忽想到忻柏,连去世多年的父母的影像都开始在脑海里浮现,镜头切换太快太杂,晃得忻楠意识有些迟钝起来,觉得难受,记忆里悦耳的声音开始嘈杂,彩色的画面也逐渐蒙尘,一切开始变成灰秃秃,荒凉起来……
突然就觉得没了力气,没了希望,以后呢?
还可以做些什么呢?
从前那样努力,虽然不说,心里是知道的,开始是为了有能力照顾忻柏,后来,后来见到安宁,心就定了。他们家里的人都是长情的,一个人就是一辈子的事,再不变心的。
那么多年,怎么就可以那么轻易放下了呢?
……居然连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就眼睁睁看着她走……
忻楠到现在也没有怪安宁,他只是,想不通……
至于痛,那是另一回事。
只有自己知道的另一回事。
忻楠在脸上努力扯出一个招牌的很阳光的笑来,倒映在玻璃窗上,看着难看极了,怔一怔,他自己又苦笑起来,这种时候,还想骗谁?自己吗?
风已经停了,安静的冬夜,雪也止了。
脑袋里潮水一样的轰鸣过去之后,就显得房子里太过安静,心跳声都清清楚楚、空空洞洞、无着无落,跳得凄惶不安,像是有什么祸事要发生似的。
忻楠嗤笑,还能有什么更糟的事呢?
这时候他听到门口若有若无的细碎的声音,响了几下,又没有了。又细听了一会儿,黑暗的房间里很静,不再有动静,可是心跳却更急剧,有些透不过气的感觉,忻楠终于悄悄站起来靠近门口,然后猛地拉开门。
一团黑影无声无息顺着门板仆倒进来。
饶是忻楠大胆,也吓得向后一跳,重重抽了口气,鼻端立刻嗅到一种可疑不祥的气味。
“谁?”喝问,扑过去按墙壁上的开关,顶灯大明,照亮蜷在地板上的人,忻楠一瞬间失去所有意识,惊得手足冰凉。
“……筱年?”
面目模糊的少年头向这一方动了动,似乎是露出了一个疲惫的笑来。
忻楠跪倒,整个人如坠冰窟,几乎不敢伸手去碰他。
我的天!
到底发生什么?
***
季雅泽被忻楠吵醒的时候还不到六点,他没有习惯这么早起,头痛又烦躁,可是忻楠不是那种无聊的人,再听到“医院”两个字,季雅泽的神志就彻底清醒了。
赶到医院,虽然有预感不会是什么好事,但雅泽还是被忻楠的模样吓了一跳,那阳光青年面色苍白发青,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只穿件毛衣坐在医院长椅上。
雅泽担心地过去,发现忻楠的两只手紧紧扣着椅子边,在轻微发抖。
“忻楠?”雅泽吓坏了,他从没有见忻楠这样失控过,“谁出事了?”
忻楠抬起头,半天才反应过来,“你来啦?”
雅泽皱起眉,努力忽略忻楠毛衣上的一些红褐色块状物,“嗯,你要的衣服我拿过来了。是谁受了伤?你没事吧?也不讲清楚就挂电话,到底怎么回事?”
忻楠深吸气,看起来镇定了一些,表情却依然阴沉,“是林筱年。”
“筱年?他怎么了?”
“……看来是被打的,伤得很重。”
“打的?”雅泽略微皱了皱眉,“他又去打架啦?”
忻楠迅速抬起头,“什么又去打架?你知道什么?”
雅泽撇撇嘴:“他经常跟人打架啊,你不知道么?这种年纪的孩子!——老是让人捧的鼻青脸肿的,我跟他说你不会打就不要打嘛……”
“……筱年不可能跟人打架的!”忻楠低声打断他。
雅泽瞪着他。
忻楠摇摇头,眼睛里的不安开始浓厚,“不可能是打架!……他凌晨一点跑到我门口,赤着脚,穿着睡衣睡裤,浑身都是伤……”也不敲门,若他没听见,他大概就倒在他门口直到天明!
雅泽的凤眼几乎瞪圆。
“……送到医院,已经休克了,”忻楠到现在还在后怕,“……左手臂骨折,左边肋骨也断了两根,医生说他身上还有不少旧伤……”
忻楠这个时候已经想起了他曾经看到过的筱年脸上的瘀青,雅泽也慢慢领会了其中的意思,两个人面面相觑。不是打架,是挨打!筱年一直在挨打!
“……还有……”忻楠脸色古怪。
“还有?”雅泽瞠目。
忻楠抬起头来,“……医生说,说他……他下面有撕裂伤……”
雅泽一时似乎没有反应过来,“下面有……有……”他突然变了色,“你是说……”
忻楠看着他,没说话。两个人从对方的表情可以看心里所想。
“虽然医生说只是撕裂伤里面没有……没有……”忻楠没办法说出口。
雅泽看他一眼,替他补充,“没有做完!”
“……可能是因为他拼命挣扎……所以才被打得这么惨。”
“就是说……”雅泽发了一会儿呆,闷头坐下来,“这个人以前还不过是常常打林筱年,昨天晚上突然想要强暴他,所以林筱年拼命挣扎,逃了出去。”
忻楠默默点头。
“是谁?你猜得出来吗?”雅泽问。
忻楠扣紧椅背,紧的手指发白,过一会儿,才轻声说:“我……不确定。”他抬起头,对雅泽说:“所以我要出去一下,你帮我陪他,我不想……找别人。筱年一时半会儿不会醒的。”
雅泽点点头,“要找我爸帮忙吗?”
“不!”忻楠摇头,“现在不要,我还想确定一些事,另外……我想等筱年醒来再说。”
“嗯。”也对,筱年醒过来,可能会说些什么,这种事……雅泽抬头看忻楠走,忽然想起来,急忙叫住他,“穿上我的外套再出去,你自己的忘了拿吧?把毛衣上的血挡挡,挺惊人的。”
忻楠套上季雅泽的外套,匆匆向外走,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筱年昏迷之前说出来的含糊不清的话,“……我……杀人……了……杀了……姨夫……”
***
陈碧瑶夫妇的新家忻楠去过一次,是银行分配的员工宿舍,因为是头一年过冬,所以住的人还少。走到楼下忻楠先看四周,冷冷清清,既没有警车也没有警察,楼前昨夜落下的薄雪上连个脚印都还没印上。
他站在那里定定神,继续向上走。
他不相信筱年能杀人!不是不会,是不能。忻楠小时候被兔子咬过,忻柏抱了邻居家的兔子来玩,逗弄个不停,忻楠看不过去,把小兔子抱起来预备还回去,一伸手恰巧被急红了眼的小兔子狠狠咬了一口,指头上一个清晰的印,可是连皮都没破——这种小动物,天生不具备攻击力。
可是。可是如果是真的……
忻楠心跳如鼓,舌头发苦,手心里全是冷汗,紧紧盯着那扇门,想象里已经浮现出伸手开门后见到的血淋淋一幕……男人倒卧在血泊中……那他怎么办?
呆了半天,忻楠才意识到一件事:门是关着的——铁栏杆的防盗门关得好好的,连里面的木门也关的好好的……
这不合理……一瞬间忻楠脑子里已转了无数个念头,思路突然清明起来。
他去按门铃,没人应,再按,按住不停。
过半晌听到有人拖拖拉拉来开门。门只开了一道缝,露出一张脸,忻楠刹那间怔了一下,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来开门的人是陈碧瑶,满脸戒慎的陈碧瑶!
见到忻楠,那女人的表情变成不耐烦,“你干什么,林筱年不在!”
忻楠这时候还没有意识到胃里的那股不适是什么意思,他冷静地说:“我知道他不在,我来找你丈夫!”
陈碧瑶的声音变得有些尖锐,“你找他干嘛?有什么事?”
忻楠镇定地看着她,“你最好打开门让我进去说。”
陈碧瑶苍白的面孔上阴晴不定,犹豫半晌才打开防盗门。
忻楠走进去,目光很迅速地扫过整个房间,连最角落的地方也没有放过。沙发上瘫坐着那个男人,模样狼狈,但是是活着的,脸色青白、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半边额头敷裹着一大块纱布,边边角角还有些红色的迹子。那男人皱着眉头,目光还有涣散,皱皱巴巴的衬衫吊在裤子外面,浑身的酒气刺鼻,一副宿醉未醒的样子。客厅里一览无遗,没有任何行李箱之类的东西,忻楠把视线转回陈碧瑶身上,她身上也还穿着睡衣裤,外面罩了一件毛衣外套。
——她不是刚回来!忻楠觉得有点恶心,几乎要吐出来,浑身气得轻轻颤抖着,有什么热辣辣的东西拼命想要夺眶而出——那女人昨晚在家里!
大概他的表情太过吓人,陈碧瑶后退一步,有些变色,强作镇定地开口:“你一大早跑来想干什么?”
忻楠努力吸一口气,“林筱年,现在在医院里。”
陈碧瑶明显的变了脸色,不安地看了看坐在沙发上的人,她丈夫也听到了这句话,有愣怔地抬起头来。
忻楠盯着他,“是你打的吧?”
王哲民露出一种委屈迷惘的表情,呐呐地解释:“我……我昨晚喝多了……我也不知道……”
陈碧瑶断然开口:“那小子不听话,他姨夫只不过轻轻打他两下教训一下,他就闹离家出走,闹到医院去?想干什么?威胁我们吗?你告诉他,让他马上回来!还有你,这是我们家的事,你一个外人少掺和!”
“轻轻打两下?”忻楠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有三处骨折,到现在还昏迷不醒地躺在医院里,你说只是轻轻打两下?你知不知道这是故意伤害?我可以告到你们坐牢的?”
那两夫妻明显震动了一下,王哲民惊慌失措地努力爬了起来,“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只是轻轻碰了他几下,不会很严……”
“你闭嘴!”陈碧瑶尖声喝止他,又转过头来面对忻楠,“你不要在这里瞎咋呼,你告我们?你算什么人?而且谁知道林筱年自己跑出去干什么去了?那小子天天在外面打架闹事,说不定是跑出去在外面让别人揍的呢,他嫌我们管得严想往我们身上推,证据呢?”
忻楠瞪着陈碧瑶,根根头发都恐怖地竖了起来,不停地摇着头,“你……”他是知道这女人无情,却从未曾想过她会这样的不堪,简直可怕!无论如何不喜欢,那也是她血肉相连的亲外甥,不是吗?
忻楠开始后悔!后悔得心都绞成一团……他无数次地在寂寞中把筱年带到自己身边……又无数次毫无所察地把他送回这里……以为事情没有那样糟……那孩子昨夜该如何绝望?被殴打……差一点就被强暴……唯一的血亲就在隔壁他却求救无门……那种事甚至是被纵容被默许的吧?
忻楠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夹杂着一种难以克制的暴力的欲望,像蛇一样沿着脊椎骨向上升,他努力抑制住情绪,冷冷看陈碧瑶,“昨天晚上你也在场,你丈夫不但欧打林筱年,还试图强暴他,你在场却不阻止,你是共犯!你说我告不了你?你就试试看!”他不再看陈碧瑶铁青的面孔,转身推门离去。
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忻楠觉得窒息,他不想再待在那间屋子里。
门关上的刹那,他听到背后王哲民哀叫出来,“我没有……我只不过喝醉了……”
忻楠咬咬牙,手捏成拳头又张开。
走到楼下,忻楠拿出手机拨电话,“雅泽?筱年怎么样了?……嗯,我刚从他阿姨家出来,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恐怕要你爸帮忙了,你听我说……”
***
筱年是疼醒的,意识朦胧中总觉得有无数脚落在身上,说不出的疼,挣扎中疼醒了,所有恶梦退去,有一刻的恍惚。
身边很安静,入眼的是白的屋顶角落,鼻子里有一股药水味道。
死了能去的大概也就是这么宁静美好的地方了吧?
可是马上知道自己没死,因为身体还在痛,一时竟有困惑,但转瞬间所有事情便回到眼前来,清晰得不像记忆。
筱年惊喘一声,警惕又慌乱地转头四下望。眼睛需要特别用力才睁得开,视线模糊,勉强看到不远处半开的房门,一个人站在那里,正低头同房间外面的人说话,声音很熟悉。
大脑没想清楚,筱年已经反射性叫出来,“忻楠哥。”
声音又轻又哑,他自己都不知道是真的出声了还是只在喉咙里呜咽了一下,但是忻楠立刻听到了,急速地转过身走到床前,脸上又惊又喜:“筱年?你总算醒了!”一边说一边紧紧握住筱年露在被单外的一只手。
温热的触觉很真实。
筱年无力地吁出一口气,放松了绷紧的肌肉,没有察觉自己身上己经出了一层冷汗。
原本站在房间外面的人这时候也已经进来站在床边,筱年认出是季雅泽,表情淡淡地看着自己。忻楠也在看自己,神情目光都奇怪,似哭似笑,酸酸的有些内疚有些怜惜,复杂得令他看不懂,落在身上却很暖和。
“你早该醒了,我都担心你出了什么事儿!”忻楠喃喃抱怨,语气却很温柔。
“我睡好久了?”筱年眼神有些迷惘。
“三天而已。”插话的是季雅泽,“你忻楠哥急得好像你已经睡了三百年一样,差点当你是睡美人吻醒你!”
“就算睡了三百年也不过是只小睡猪而已!”忻楠明显的神经放松下来,笑,“吻醒?咬醒还差不多。”
筱年样子有些痴呆,反过来抓着忻楠的手,抓得很紧,似乎使上了全身的力气。季雅泽使个眼色给忻楠,后者却有点犹豫,季雅泽干干脆脆踢了他一脚,踢得他晃一下,震动传到手上,筱年略有些吃惊地看了他一眼。也就一眼而已,筱年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忻楠,捉着他的手,看着他在自己面前,那孩子脸上有一种总算安全了的表情,看别的任何东西都是一副惊惶防备的神态。
季雅泽看在眼里,心里木木的,很不好的回忆刺破心防钻进来,他甩甩头把它们甩掉。
忻楠终于小心翼翼开口:“筱年?你还记得发生的事吗?”
筱年迷惘地看着他。
“就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他们看着那少年的身体忽然僵硬,下意识的想要蜷缩起来,脸上也浮现出恐惧的样子,忻楠心痛万分,急忙伏下去轻轻搂着他,脸对脸鼻尖对鼻尖哄劝:“别怕!筱年别怕,我在这里没人能伤你……”
少年死死瞪着他,嘴唇颤抖着,半天才发出一声破碎的鸣咽。
“听我说,”忻楠努力安抚若怀里的小东西,“别害怕!我是要告诉你你没杀人!那个人也不能再打你!听到吗?没什么值得害怕的…”他一遍一遍地反复低语着,不停地劝慰,恐怖的事没有发生……
该害怕的事以后也不存在了……别再害怕了孩子……有我呢有我呢……
一句一句有如魔咒,筱年慢慢安静下来,没有肿起来的那只眼睛里逐渐露出一丝清明的意识。
“我们可以告他们,起诉他们,”忻楠专注地望着他,说,“让他们坐牢,得到惩罚!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让他们受你受的苦,揍到他们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还可以让他们身败名裂,在单位混不下去……怎样都可以,只要你愿意……”
季雅泽嘴角扯起一丝笑,听忻楠用温柔的语气说着可怕的话,局外人大概很难想象。
筱年青青紫紫的面孔显得脆弱而疲惫,他仍然死死抓着忻楠的手不肯放开,在忻楠的低语告一段落后,他困顿地开口:“……可不可以……我可不可以……永远也不用再看到那些人……”
忻楠静静地看着他,好半天才说:“好,我答应你,你永远也不用再看到那人……睡吧,睡醒就都好了……”
筱年侧过一点头,依着他,眼皮不安地挣扎了一会儿,重新睡着了。
忻楠跟一直等在旁边的季雅泽离开房间到走廊里去,沉默了一会儿:“你猜得对,他不愿再想到那些事。”
季雅泽平静地说:“通常……是这样的。”
忻楠深深看他一眼。
季雅泽淡笑着扯开话题,“你打算怎么办?”
“要彻底断绝关系,”忻楠说,“当然是……彻底剥夺监护权。”
季雅泽爽快地点点头,“对!这回轮到我妈帮忙了。”
忻楠忍了一会儿,还是笑出来,“老爸是公安局长,舅舅是中院院长,妈妈当律师,连哥哥姐姐都是警察律师,一家正正经经的人,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怪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