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忻楠说到做到,也亏了他的好人缘,他与季家源远流长的良好关系。实际上,他简直比季雅泽更受季家人的欢迎,雅泽在家里倒是经常吃白眼的。

托以上这些的福,忻楠决心再不在筱年面前提起某些人与某些事。

也没有机会。

筱年眼看着清醒了,能吃喝东西的时候,突然又发起烧来。

那天早晨忻楠带了自家熬的粥去给他当早餐,筱年好好的吃了一碗进去,一下子又全吐出来,吓忻楠一跳,护士进来摸摸他额头,脸色就有点变,让他躺下量体温——然后就昏沉沉起不来了。

大概是那天晚上冻着的原因,转肺炎了。

这下热闹了,内科外科骨科大夫轮番来看,忻楠简直心力交瘁,几乎以为自已要一夕白头。他暗暗下了决心,哪怕要紧追盯人扮强力胶黏在筱年身上,也不能让他再出什么岔子,消耗体力是次要,心脏受不了。

这么折腾着的时候,忻柏也回来了。

筱年从烂柯山里一觉醒来,世上不知多少个千年了,一直乖乖躺在床上,身上的皮肉伤倒好得七七八八,眼睛的肿也褪下去了,只留了一点青紫颜色,就这样,忻柏见了还咧着嘴直吸溜凉气。

半年不见,忻柏一下子窜高了半个头,又高又壮,整个人沉稳了许多。

忻楠在外头跟医生办交涉,想带筱年回家过除夕,忻柏就坐在筱年床边陪刚睡醒的小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你现在有多高了?”筱年看他半天,说。

“一百八十七公分。”忻柏挺得意,“厉害吧?我如今比我哥高了。”

“你怎么长那么快啊?”筱年明显有点不甘心。

“嘿,我半年窜了六公分,晚上睡觉直抽筋,那叫一个痛苦!”忻柏边说边惨痛地摇头:“你呢,长了多少?”

“我不知道,没量过。”

“好像没长多少……明儿我从家拿根皮尺来给你量量。”忻柏摸着下巴,从头到脚估量着筱年的身长。

“你家那根皮尺是一米五的。”

“那就卷尺,肯定够了。”

“忻柏,你跟你哥越长越不像了。”

“那是!我现在可比小时候英俊多了。”

“切!你哥比你好看!”

“我比他可爱,他有这个么?”忻柏抿着嘴唇让脸颊一侧的酒窝显形,然后指给筱年看,逗得筱年咯咯笑起来。

忻楠也高高兴兴进来,“答应了,只准呆一个晚上,初一中午之前就得回来。”

“那也行。”忻柏说,“在医院过年多没劲啊是不是筱年儿?”

筱年微微笑一下。

忻柏撇撇嘴,“你还是等脸上的伤都好了再笑吧,丑死了!”

筱年还没怎么样,忻楠已经朝他一脚踹了过去。

忻楠回家把一切都收拾好,才回医院来跟忻柏一起把筱年接回家,为了方便吃饭看电视,直接把他裹着软软的被子放在沙发床上,让他先休息一会儿。

今年他们家里没有放炮仗,吃过年夜饭之后,三个人坐在暖暖的屋子里看电视聊天,电暖气红色的光亮映得房间里格外舒适。筱年体力精神都还差,下午眯了一小觉,吃过饭躺在沙发上,说了没几句话,有些疲乏了。忻楠坐在他头边,一只手下意识地轻轻抚着他的头发,忻柏懒洋洋靠在椅背上,伸直两条长腿,跟着电视里的音乐节拍轻轻哼着。

头上那只手一下一下轻轻地抚摸,像温热的水流妥帖地熨过心底最深处,每一道褶皱都慢慢被平抚,暧洋洋地感觉让人心安,筱年开始昏昏欲睡。

午夜全城鞭炮轰鸣,最吵的时候过去之后,忻家两兄弟守着电视开始玩牌,一边聊着天。

“那边怎么样?”

“吃的不错,你看我长了多少。”

“憨大才长肉不长脑。”

“不长脑能当上主力球员?”

“你的目标就是主力球员啊?”有点蔑视。

弟弟无语。

“你们今年参加甄试吗?”

“喝!你连甄试都知道。”

“少废话。”

“参加。”

“有想法吗?”

“这回是你废话了。”

“有希望吗?”

“不好说。”

“咦?”

“嗯……还有一个队员。”

“没大有自信嘛,看来人家比你强哦。”

“实力差不多,我人缘比他好。”

“甄试又不甄人缘——怎么说?”

“那小子说教练偏向我。”

“你拍教练马屁?”

“喂你怎么这样说!你不知道你弟弟呀?”

“哼。”

“……光拼实力差不多,但是他的性格真的不讨人喜欢,那也不是我的错啊!”

“既然不关你的事就不要想太多。”

“……不是你的风格嘛,认识的人的事不能说不关我的事吧?”

“那你让他?”

“这不行……哥,怪不得筱年会这么惨,原来你道德沦陷了。”

“你说什么鬼话!”

“你要早管他他也不会这么惨啊,你刚不是说不关自己的事不要想太多?”

“这是两回事!……这半年在忙安宁那面的事……疏忽了。”

“我就知道!”

“你又知道什么了?”

“一碰上安宁的事你就把什么都扔在脑后了!你拼命追安宁那阵儿也是这样。我跟学校的人打架被老师叫家长,我去叫昊哥蒙混你都不知道。”

“……有这回事?”

“对啊,嘴都打破了我跟你说撞上电线杆你居然都信!”

“……”

“憨大才见了女人智商变零。”

忻柏连挖苦带陈述,倒没什么抱怨的语气,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何况那女人也确实让老哥开心过,可惜是先甜后苦,倒霉的在后边。

忻楠捏着牌,沉思。

“还在想安宁啊?”

“不……是。”忻楠有些纳罕,“你不说我还真没想起她那回事来,最近都在忙筱年这边了。”

“不想最好。”

忻楠想一会儿,笑一下,不再继续那个话题。可能是筱年的事刺激到太大,倒把安宁给放下了,过了这么多天回想起来,感觉竟没有那么强烈了。五六年的感情就这么无疾而终?也不是无疾吧?

忻柏说的其实有道理,跟安宁确立恋爱关系后,就再没有冷静客观地考虑过这件事,现在想起来,其实安宁一直不像自己那样热衷,一直以为那是因为她天生性格沉静,可能真实情况与自己的想象颇有出入。

到底是如何,忻楠现在不想追究,也没时间,他这边现在有筱年,比起安宁的问题,更紧迫棘手一些。

***

寒假都结束了,筱年才出院。

回家的时候,忻楠从裤子口袋里摸出那把吊着表当劳叔叔的钥匙给他,让他自己开门。筱年拿着那把钥匙看了一会儿,慢慢插进锁眼里,拧动,推开门,一室的阳光扑面而来,筱年看到自己的画夹竖在床头,书包躺在画夹旁边。

“以后你就是我们家的人了,”忻楠胡噜一下他的头,“跟旁的人都不相干了,知道吗?”

筱年看看四周,半晌才轻轻“嗯”了一声。

“先躺下再说,”忻楠把包丢下,扶着他往床边去,“坐车累不累?有没有颠疼?”一边小心翼翼地给他往下脱厚厚的羽绒服,因为胳臂上的石膏还没拆,所以只套了一只袖子管,一路上忻楠圈着筱年的身子,生怕漏了风进去。

因为肋骨的原因,不好弯身,裤子也是忻楠给脱的,先解裤扣往下扒扒,然后让筱年坐在床沿上,忻楠拽着裤角轻轻往下抻,像伺候幼儿园小朋友。他抻着抻着有点想笑,筱年乖得要命。脱好了想把衣服放到旁边去时,筱年忽然用好的那只手拽住了忻楠的毛衣。

忻楠回头,“怎么了?”

筱年垂着脑袋,不说话,把头慢慢靠在他身前,脸埋在他的毛衣里。

忻楠愣了愣,低头看倚在自己胸前的那颗小脑袋,黑亮柔软的头发,搂着自己的腰的细瘦的手臂,如同一头受了惊的温顺的小动物,在寻求温暖的庇护与安慰。

心里无端端难过起来,忻楠温柔地摸摸筱年的头,轻轻抱着他。

为了照顾筱年,忻楠一直没有出门。大四最后一学期是实习,其实也就是用来找工作了,本来忻楠是有计划的,可是人家不是都说计划不如变化快么……

周末查钰臣来看他们,拎着大包小包,都是他妹妹钰良准备的。

忻楠边翻边赞钰良会挑东西,中午决定做清蒸海蛎子、菌菇杂炒、茄汁鱼片和蒜香四季豆,筱年顶喜欢吃四季豆,再炖个鸽子汤。

查钰臣也会做家事,给他帮忙,两个人一边商量工作的事。实习自然还是到“泛世”,绕了半天又回来了,查钰臣想让忻楠提前把合同签好。

“主要是为了后面的工作好安排。”

忻楠把葱姜蒜末丢下去爆锅,“兹拉”一声,香味扑鼻,有些奇怪地问:“那么着争干嘛?原先不是说好在开发部吗?”

“原先不过是个地区办事处,哪个部门还不都是一间办公室,是无所谓。现在办事处要拆开,一部分迁到上海,跟那边的办事处合并,一部分要留在这里归到总公司下属。”

“这样啊,那你到哪儿?”

“可能去上海。”

“……”

“要是你的话想在哪里?”

“我短期内恐怕离不开。”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

“嗯,我想也是,”查钰臣点头:“这样的话签到技术部好了。”

“到生产基地吗?”

“不一定,内部消息,研究中心的文也批下来了,就在经济开发区。”

“咦?”忻楠是真吃了一惊,“什么规模的?”

“跟德国本部的规模类似,比设在美国的那个规模还要大。”

忻楠瞪大眼晴,目眩神迷,“‘泛世’想干嘛?”

“市场市场,还能干嘛?”查钰臣笑,“我们赶上了好机会。菜!看你的菜!再不翻就糊了!”

查钰臣倒是没觉得筱年妨碍了忻楠的对外发展,他太了解忻楠的脾气,何况不管是业务部,还是开发部还是技术部还是其他什么,都埋没不了忻楠,他太聪明太刻苦太执著,想不做到最好都难。

相较于查钰臣对筱年一向的温和,季雅泽的脾气就差很多了。第一次来看他,就把速写簿和铅笔丢在筱年面前,教训他:“右手不是好的吗?干嘛停下来不画?”

忻楠有点心疼,“他伤还没全好呢,过一阵儿再说不行吗?”

雅泽凤眼圆睁,“你不懂就别瞎掺和!画画儿也讲究艺不离手的,好容易学到这个程度,一旦停下来就不是原地踏步的问题,而是一退千里。他再不赶紧捡起来,前面学的就全废了!”

忻楠皱眉,“那你也好好跟他说啊,那么凶干嘛?”

雅泽意外,“我凶吗?”

忻楠苦笑。

雅泽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转回头背着筱年,他又悄悄问忻楠筱年最近情绪怎么样,也不是不温柔的,你说他对人好还是对人坏?

忻楠说还不错,除了第一天回家看起来有点情绪低落,后来都安静温顺,常打瞌睡,忻楠觉得这是好事,睡眠可以恢复体力,醒着时跟他说话都应的,笑容也比以前多,虽然不是什么畅快出声的大笑。

“看起来好像把以前的事都忘记了,”忻楠说,“能忘了最好。反正我们也不想再谈那些。”

雅泽靠在走廊里抽烟,眉眼朦胧,看起来没他那么乐观。

“有什么不对?”忻楠问。

“……我以前去看医生的时候,”雅泽说,“他说把事情埋在心里不是好事情,非要把它挖出来,一次不够两次,直到能够面对面看着它,觉得它不会再伤害你,事儿才算结束。”

忻楠皱着眉,摇头,“听起来挺残忍的!”想一下又说:“干嘛非得重复让人难受的事儿?找罪受吗?反正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也用不着再害怕,不愿想起那就忘了呗。”

雅泽笑,“忻楠,我最喜欢你心软了。”

“看看再说吧,”忻楠结束。

两个人进屋去,看到筱年半躺在沙发里,瞪着窗户外面发呆,手里还捏着速写簿和笔。雅泽走过去检查,雪白的纸上画着沙发对面电视机的轮廓、木格子窗框和映在窗框里的枯枝,看了几眼,他皱起眉来,“退步了!从今天开始,每天画二十幅速写。”

“……没有那么多东西画。”筱年有点怯怯地发表意见。

“什么叫没有东西画?”雅泽瞪他,“晴天和阴天的东西一样吗?早晨和晚上的东西一样吗?哪,还有个大活人,多少角度给你画,还说没东西!”

筱年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出。

忻楠叹口气,再一次抑制住自己,以免成为一个过于溺爱孩子的家长。

虽然不是特别赞同雅泽的话,忻楠还是留了心。筱年这个孩子太内向,从这次这件事就可以看出来,他受虐待挨打,肯定不是一个短时间,却没有人知道,他也没跟任何人说起,如果不是最后那个意外,可能那种情况还会持续很久。

那么,他是真的开始遗忘了呢?还是伤害仍在心底,被隐忍着掩藏着,痛楚依旧存在?用了心下去,许多蛛丝马迹自然无所遁形,忻楠开始发现事情确实比他想象中要糟一点。

筱年仿佛总是睡不醒似的,白天也常常打瞌睡,但很容易惊醒,一点点声音就会让他猛地睁大眼晴,略带着惊恐瞪视四周。

忻楠怀疑他晚上也睡不好,这么多天过去了,那孩子的脸色一点没恢复过来,还是没什么血色,眼睛下面青黑色的眼圈总也褪不掉。而且一天三顿加上点心宵夜的喂,他体重居然还减轻了,原来桃子型的面孔,现在已经变成瓜子型,下巴尖的硌人。

忻楠看在眼里,愁上心头,他又不愿主动挑起一些敏感话题,怕筱年受不了。找个什么机会才能开解那孩子呢?或者再去问问雅泽?

心里一直在想着这些事,这几天忻楠就没大睡好。他自己的生活本来是非常规律的,每天晚上十一点左右一定睡,早上六点起床锻炼。最近为了照顾筱年的身体,晚上都是九点半就哄他上床睡下,然后忻楠关了灯,自己躺在上铺用随身听听德语磁带,差不多到十一点左右再睡觉。

结果那天晚上他横竖睡不着,睁着眼睛瞪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想东想西,随身听已经关掉好半天,闭上眼睛还是没有睡意。忻楠很少失眠,真的遇到了,也没办法,烦躁了一会儿,又把随身听重新打开,塞上耳塞,朗朗的不疾不徐的发音倒是镇定了他的情绪。过一会儿,似乎有点困意了,忻楠把随身听关掉,拨掉耳塞,侧个身,预备睡了,然后就听到下铺辗转挣扎的声音,不规则的粗重的喘息声。

声音其实很轻,听在忻楠耳朵里却很惊人。

他猛地坐起来,俯身向下看,黑暗中看到缩在被子里的那小小一团身影不安地蠕动着,传来不平稳的呼吸声。忻楠第一个念头便是筱年魇着了,他翻身轻跳下去,不顾赤着的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凑近了去轻轻摇筱年。

那孩子惊喘着猛地睁开眼睛,看到面前的黑影,吓得往后一缩。忻楠急忙打开旁边书桌上的台灯,灯光刺的两个人眼睛都眯了起来。

“你没事吧?”忻楠担心地问。

筱年脸上颈子里都是大汗淋漓,重重地喘息着,目光从惊恐到乍然清醒再到疲惫,胸口一起一伏的,没有说话。

忻楠去拿条毛巾来给他擦汗,顺便瞥了旁边的闹钟一眼,才凌晨一点而已。擦掉筱年头颈的汗水,忻楠用手试了试里面,内衣全湿透了,他一声不吭去取了干净宽松的睡衣来,帮筱年换上。那孩子失了魂一样,木木地任由他摆布着。全都弄好,忻楠把筱年重新塞回被子里,让他躺好,然后坐在他身边,像哄婴儿一样慢慢拍着他,过一会儿,才轻轻问:“做恶梦了?梦见什么了,跟我说说好不好?”

筱年把头紧靠在他腿边,半垂着眼皮,眼睛下面显出一圈半月形的很深的阴影,秀气的小脸上表情有些钝钝的,好半天,才含混不清地说:“没有什么可怕的……我不害怕……”

那话不像是用来回答提问,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忻楠的心里刺痛一下,手顿住,过一会儿才又开始轻拍他,“对,没什么可怕的,再睡吧,睡醒就好了。”

筱年似睡非睡地躺着,不出声也不动,直到忻楠移动身体时,他立刻抬起眼睛,眼神很清明,好像突然才发现忻楠在身边,“忻楠哥,你去睡吧,我没事的。”

忻楠深深地看他一眼,“真的没事?”

“真的,我马上就睡着了,”筱年细声说。

忻捕默默看他一会儿,关了灯,爬回到上铺去。

忻楠整夜没再睡着,他也没再听到下铺传来筱年睡着后会有的那种细微绵长的呼吸声,房间里安静得恼人。

第二天白天忻楠和筱年都没提起头天晚上的事,筱年好像是忘了,拿着纸笔认认真真地在做雅泽留下的功课,看到中午有莲藕排骨汤吃,显得很高兴。

晚上九点半,忻楠若无其事地哄筱年睡觉,然后照样爬到上铺摆弄随身听,一边听着筱年的动静。筱年确实是睡着了,安静地躺着,轻柔细密的呼吸着,脸上的表情很放松——若他在做梦,起码这个时候的梦境还算安全。

然后就开始不对,忻楠又再听到急剧不安的喘息,筱年在被子里无声地挣扎着,就着窗外的月光都可以看到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

忻楠跳下来的时候,看了一眼闹钟,还是凌晨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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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列车没有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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