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双脚好似被钉在地上,心心念念要见的仇人就这么意想不到地送上门来。
耳畔好像传来天空中亡灵的低诉,见一个伙工拎了一把斧头像是要去砍柴。小史竟产生了个幼稚的念头,他恨不得劈手抢过斧头,冲进去像砍瓜切菜一般把那狗皇帝剁了。
但他知道这样行不通。怎么办?大好的机会到了跟前,他却不知所措。
整个府台府忙碌得像一锅烧开的水,却又压抑着不敢发出沸腾的声音。给马厩加草食的车是用牛拉的,想必来了许多马车。
“快走吧,小主子!见了圣上,说不准你这辈子就要飞黄腾达了。等一下进去,我怎做你也怎么做,知道了么?”
小史明白他没有选择,跟着陈伯走进内堂,要见的迟早都得见。
还未踏入门槛就听得一抹琵琶的琴音从内而来。小史从未听过有人能奏出如此美妙、摄人心魂的的琵琶,似是妩媚,似是轻狂。刹时他好像看了山川流水、百鸟齐鸣的景像。
陈伯听里面的人正在奏曲,识趣地在外等候。直到堂内响起掌声才弯着腰带小史进去。
“奴才林王府总管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陈伯一进去便下跪行礼。
小史站在陈伯旁边,没有下跪,他的眼睛紧紧盯住那个被陈伯称为“吾皇”,彻底改变他命运的人。
整整三个月了,日夜经受仇恨洗礼。现在他总算见到了,与心中所描绘的恶魔形像截然不同。
坐在内堂正前方座椅上的人有着细细线条勾勒出的微弯脊梁。不怎么宽的肩膀下是一具身着华衣的单薄身体。金色的王冠下束有与王冠气蕴不符的轻柔发丝。苍白的脸颊上镶有两片暗淡的薄唇。
小史无所畏惧直视他眼睛。面前的人看来顶多二十来岁,微微低垂的明眸下却浮现着沧桑与忧郁。
陈伯用手肘一敲小史的膝盖让他跪倒在地,但他仍不磕头,还是狠狠地盯着那个看似的柔弱的杀人狂魔。
“照我刚才说的,快给皇上行礼呀!”陈伯轻声提醒。
小史无动于衷,叫他如何向这个灭他全家的魔鬼行礼?如果目光可以杀人,仇人的身上早被他烧出洞来了。
司马炽坐于堂上首位,但因他身体有些蜷缩,看起来实在不像这厅堂的首席主角。他似乎查觉小史直直地望着自己,竟自动移开视线,低下头去。
“启禀万岁!”陈伯见形势不妙,连忙打圆场。“这孩子是大人前些月在山林打猎时所带回,除了与大人外,从不与生人言语。请万岁开恩,恕他不拜之罪!”
“算了,一起平身吧!”
司马炽一说完立即剧烈地咳嗽起来,这咳嗽一听就并非普通的风寒,而是长时间的痨病。
“鹿血!来人!快端鹿血给皇上服用!”
在一声带胭脂味声音的命令下,府台大人与夫人也顾不上宾主形像急忙差遣家中女儿去端鹿血,也好有机会让天子看上几眼。
小史看着一个犹抱琵琶的丽人向司马炽靠去,想起他就是当天来林王府的人。原来刚才仙境般的音律是由他奏出。
“皇上,保住龙体啊!”施笙蹲下身,握住司马炽有些发凉的手。“都说长安的事交给若林就行了。要不要微臣为皇上再弹奏一曲?”
“不了,笙儿,你也赶了多日的路,也该累了,不用再为朕弹奏了。朕只是想……”
“皇上放心。笙儿已经安排最好的伺仆,莹妃娘娘不会有不妥的。”施笙知道司马炽心上所想,立刻衔接。“皇上要是还放不宽心,干脆命人把娘娘接来长安?”
“不不,邺儿在,不要把莹妃接来!朕……朕还是在此地等若林凯旋吧!”司马炽说完,又垂下眼睑,随附的神情却显出他内心深深的落莫。
“那笙儿陪万岁入寝歇息吧!”
见司马炽微微点头,施笙便携起他的手。身旁的侍卫也立即跟随而去。
府台大人立刻转变方案,让女儿们为皇上引路。
陈伯仍跪在地上不敢动,直到一干人彻底没了脚步声才吁了口气站起来。
“小主子,这会儿你可不能再不开口说话啊!触怒了龙颜那可是项上人头的大事!”陈伯说着还在脖胫处比划了下。
“皇上就可以随便杀人了么?”小史的双眼开始迷离。
触怒龙颜?他周家又是在何等时候触怒了龙颜,要用全府的几十条人命来做偿还?
陈伯一把捂住小史的嘴,小声说道:“别再乱说了!这里人耳朵尖着呢!谁让人家是皇上?就算被赐死,你还得磕几个响头,说‘谢主龙恩’呢!”
是啊,我是得向他谢恩!谢他屠戳我至亲家人,却留下我这点滴星火来燎他的巨原。
小史回想起司马炽弱不禁风的模样。如若并非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小史绝对会为这位体弱多病的皇上担忧。
但现实总是相反,从还未见到司马炽前,与之的仇恨就早在他心中扎了要,紧紧纠结。
※※※
晚膳时,随行的宫女来报说皇上龙体欠佳。由施大人和御医们照顾着,不来同席。府台大人差人精心料理的山珍海味被冷置于桌上,慌慌张张地前去探望。
据说皇上此次前往长安来得仓促,府台大人特地从城里请来的顶级杂耍、戏班也被重新安顿。夜间的娱兴节目统统被取消,只为不打扰天子的休息。所有的人连大气也不敢粗喘一声。
夜深了,硕大的府台府静得像个坟墓。小史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仇人近在咫尺又叫他怎能安然睡去?
摸摸袖口,取出两只水灵的雪梨。小史把它们放于嘴边亲吻。不知若林现有没有找到赃物所在,能不能尽快回来?
想起若林身披铠甲战服的样子,小史不禁悲伤难过。他搞清楚了若林是司马炽底下的官员,当他杀死司马炽为周家报仇血恨的那天亦是与若林绝裂、为敌的一天。
他会恨我么?我这么喜欢他,他不能恨我。
小史中盘旋着矛盾。
对于“喜欢”的概念,小史的理解仍停留在若林所说的‘只想和他待在一块的人’。他就是时时刻刻想与他在一块,那应该就是所谓的“喜欢”吧。
那若林呢?他喜欢他么?会为他放弃狗皇帝赋予的权力么?
小史一时间找不到答案,房内压抑得他喘不过气来。小史拉开房门,走向室外。
今夜天空没有降雪,凸现出一轮明亮的圆月。夜晚的风不是寒冷却是清凉,拂弄着小史的脸庞。
他蹲下身,回忆起若林所写他名字的笔划写法。这三个字,小史一共才偷偷对照练习过一次。但此次,在毫无参照物的情况下,他竟能一笔一划地全部记下,用手指在地面上工整地临摹出漂亮的楷书。
写完自己的名字,小史想把若林的名字写于自己旁边。可他不知“若林”二字如何写。便凭着自己对他的感觉,在地上画了一株水仙。
见他们俩的“名字”写在一块,小史心里很是高兴,心想要是人也能这般在一块多好。
他沉浸在于自己构筑的美妙之中,不想听闻身后有人靠近。
小史回头,竟是早晨在雪梨树下邂逅的男子。暗夜中,他一身黑袍,深墨般的瞳仁和与之相匹配的摄人气质无形地征服了黑夜。一张桀骜不驯的英俊脸庞,和一双闪烁着邪恶的眼睛正居高临下地穿透小史。强大的气势扑面而来,让小史感到窒息。
小史回过神来,立刻想转身抹掉地上的名字。男子却早他一步握住他的手。小史顿觉被五根纤长而又有力的手指牢牢钳制,丝毫不能动弹。
黑衣男子轻扬起上唇,微微一笑。小史发现他的容貌真是无无懈可击。并非美丽也非漂亮,而是英俊。一种真正临架于万人之上,王者应有的英俊。
男子单手就能擒制住小史的双手。另一只手伸向地面,抚平原本画有水仙的地面,在“周小史”三字旁迅速写下几个字。
小史疑惑地看着他的怪异行为,男子别过头道:“这念‘司马邺’,你可要好好记住!”
“司——马——邺?”像被催眠一般,小史一字一字地重复。
黑衣男子满意地点点头,松开他。月夜下,他的笑容令小史感觉是那么地高高在上,无法触及。
一眨眼,面前的人就没了踪影。单剩下小史默默地望着并排于地面的两个名字。
※※※
用完早膳,小史找陈伯下棋,仅凭上次与若林指导对奕,现在他已能将对手的棋路封得死死。
远远看见一个宫女前来传报。
“皇上和施大人有请公子前去冬亭。公子速随奴婢前往。”
陈伯听闻,立刻放下手中棋子,赔笑道:“敢问小姐,皇上请周公子前去,所为何事?”
“上头的事,做奴才的哪管得了这么多?”宫女一语双关,示意小史快随她去。
“有劳小姐了。”陈伯从袖中拿出赏钱放于宫女手中,“待我为周公子稍做打扮,立马让他前去冬亭面圣。”
“那就快些吧!”领了犒赏,宫女脸色显然好转。
陈伯把小史拉至一边,低云:“圣上此次招见,非喜即忧。公子可要多担待着点。再不能一声不吭,不说话了。皇上要是问什么,回答前最好加上句‘回皇上的话’!”
小史没听进陈伯多少话。从先前有人来传说皇上要招见他,浑身的血液就随之燃烧起来了。
跟着宫女走至冬亭,小史明显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他紧紧盯住坐于亭中央的司马炽。一日不见,他好像又清瘦不少。
“见了吾皇还不下跪?”施笙在一旁哼道。
见仍无反应,一踢脚边的圆凳,撞至小史的腿。“扑通”一声,小史跪倒在地。
“抬起头来让我瞧瞧!”施笙轻掂起小史的脸蛋,随即发出赞叹。“真是后浪覆前浪,新人辈出越旧人。好一张风姿绰越的俏脸!”
转而又转身对司马炽说道:“皇上!可否喜欢?”
“笙儿作主即可。”司马炽显得无可无不可。
“好!”施笙一合掌,好像等的就是这句话,又转向小史。“你叫什么名字?”
小史心中峰回路转,他瞪着眼神飘忽的司马炽。
到了!终于到了他表明身份的时候。
此刻他没有丝毫畏惧与隐瞒之心,面对仇人吐出三个字:“周——小——史!”
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听到他的名字,司马炽仍是一副病怏怏的庸懒样子,根本像不知道这名字的任何含义。
“周小史?”到是施笙重复一遍,继而开口。“好,周小史!以后你就是宫里的人,负责伺侯皇上。具体怎么做,回了宫自会有人教你。”
随后施笙又娇滴滴地走向司马炽:“皇上,这可是块上好的美玉。臣定当细心雕凿再献予皇上。”
司马炽望向施笙道:“笙儿也别太累了,长安这里天凉,要不你动身回洛阳吧!”
“皇上说哪里话?笙儿怎么舍得下皇上?”
“朕是想……你回去也好代朕陪陪莹妃,别让她在宫中太寂寞了。”
“那等皇上龙体稍安一起回京岂不更好?”施笙眼中闪过一缕失望。
“不不,朕还是在此等若林。你先带人回宫吧!”
小史觉得奇怪,这个“莹妃”好像是司马炽非常重视的人。可两次提到要见她,他又总是一味推脱。
“那也成。”施笙的语气变为平淡,“有邺殿下和若林照顾着。臣也就放心了。长安处纳入的少男少女,也须要一段时间调教。等皇上回宫就可以直接伺侯了。”
与司马炽道完,施笙便说风即雨地打发小史整理行装与他回京。
※※※
“施大人要带周公子入宫?可是我家大人还未回来,我作不了主啊!”
一听小史要入宫,陈伯竟然着急起来。
“笑话!施大人带他入宫是经过皇上批准的。惠大人总不会连皇上的帐也不买吧!再说了,这入了宫以后说不准是凤飞九天的事儿。有什么可操心的?”
狐假虎威,带小史回来的宫女一脸趾高气扬。
“可是……”
“陈伯!”小史上前将两颗雪梨放于他手中,“待若林回来,记得叫他吃,他患有轻咳。告诉他我已入宫。但假以时日一定能再与他相逢。”
陈伯听了,心生怜惜。想要摸摸小史的头。他却已和宫女离开。他没什么行装可收拾,除了姐姐那十五张书稿和若林所写的他的名字。
※※※
施笙与皇上话别后,在府台大人的千道万别中总算是上了马。他有一匹通体赤色的枣红良驹。上路前没有浓妆艳抹,穿上了便于赶路的行装,坐于马上到没了过去做作的妖媚。
小史被安排坐上一辆马车。一掀开车帘,原来里面已坐了五六个与他年龄相仿,眉清目秀的少年。
路经府外的雪梨树,小史思及树下遇见的黑夜男子。他应该叫司马邺,好像也是个大人物。为什么他要告诉自己这些?还让他好好记住呢?
小史疑惑不解。
“我叫余瞳,你叫什么?”手臂被人轻推,小史对上一张阳光四溢的脸庞。
“噢!我叫周小史!”
对于名字他已没有太多顾虑,即使在狗皇帝听到了也无丝毫动静。何况即使天下人都知道这其中的含义,也无法动摇他报仇的决心。
“你也是被施大人挑中入宫伺侯皇上的么?”余瞳问道。
“我是要入宫,但不是伺侯他?”
“那你入宫干什么?”
“我……”小史语塞。
余瞳笑笑道:“我们这辆车都是男孩,另两辆是女孩。谁叫男孩漂亮的少,更值钱呢!我娘还为我入宫的事高兴好久,等我做了大官一定要让她享福!”
“你真好,还有娘!”
“傻瓜!人人都有娘呀!你总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
一路上与车内的少年说说笑笑,很快便到了洛阳。
入到皇宫,小史才发现原先他见过的所有建筑比起这里的金壁辉煌都是小巫见大巫。
议政殿前是一片空旷、宽广还凿龙附凤的雄伟地面。没等细细收入眼帘,一行人又被带到寝宫。比起先前的壮丽、雄伟,寝宫的设置却是精致细微、入目三分。所有的假山、湖泊都栩栩如生。就连花草树木也像被赋予了灵气。
施笙一回宫就说旅途劳顿,把所有人交给几个太监,便回去休息。小史等被命令在竹片上写下本人的名字。
“都给我好好写!这些名牌日后是给万岁爷翻看的。指不定哪天还真会点上你了呢!”
小史用端正的楷书写下自己的名字,只听见旁边两个太监嘀咕着。
“这次的货色还行嘛!不过我看皇上也不会临幸他们,还是先让咱们好好调教调教!”
“看你那色样,小心他们当中的谁日后真的飞上了枝头,回来把咱们大卸八块!忘了徐公公那帮人是怎么死的了?我现在想起来都害怕!”
“呆子!你当年年都会出个施笙、惠若林呀!”
“说的也是,嘿嘿!”
两人贼贼的笑了几声,小史并不想知道他们究竟说了什么。
到了让少年们就寝的风香殿,由于床位不够,小史被分到其他入宫少年所住的东厢。
“不能和你住在一起了,我住南厢,有空找我玩啊!”余瞳眼中闪烁着对新生活的憧憬。
“好啊!”小史笑道。
走至东厢门口,小史刚想扣门。门突然从里拉开,冲出一个满面泪痕的少年,他手捂口部,一副要呕吐的样子。见他跑到井边,拼命地打水往身上浇,一桶又一桶,恨不得一头跳入井里。
小史不再看他,走进房间,令他惊奇的是里面的男孩一个个都懒洋洋地倒在床上,还有的在不停地喘息。小史走至最角落的一个空床位坐下。
不是说要来伺侯人么?可看这些人的模样分明是要被人伺侯的。
“起来!起来!开饭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嚷嚷。躺在床上的男孩们支撑着爬起来。
“褚楚?”小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挑着饭进来的正是失散的褚楚。
“少爷!”褚楚也看到了他,立刻拨开周围上来乘饭的男孩,飞奔过去。
“褚楚!”
“少爷!”
两人紧紧相拥,抱头痛哭。良久,小史捧起褚楚的泪颜抽泣道:“太好了……太好了……你还活着……你过得好么……”
“我……”一大串眼泪涌出褚楚的眼眶,他忽然间想起了什么,惊道:“你怎么入宫了?快走!快走!”
说完,就连推带搡地拉扯着小史。
“为什么要走?我说好要入宫救你的!”小史不明就理地被褚楚推搡着。
“我不要你救!你走!你快走!”
推拉间,小史扯开了褚楚的衣领。顿时他惊呆了,遍布于白皙纤瘦胸膛上的是大大小小的各种各样的可怕伤痕,几乎覆盖整个前胸。
“这……这是怎么弄的?”小史欲撩看褚楚的后背。
“不要!不要!”褚楚一把推开小史,蹲下后抱紧身体放声大哭。
“褚……楚……”小史眼前迷离动荡,也蹲下来抱住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褚楚抬起头:“少爷,求求你,别问了好么?我还算好的,你看他们几乎都不能动了。”他指向一边正在吃饭的少年们。
“听我的话,快走吧,不要管我!”
“你知道我入宫的目的,怎么还劝我放弃?”
褚楚摇摇头,叹道:“这是命!是命呀!”
小史忽然发觉眼前的褚楚已不是过去那个争强好胜的褚楚了。
※※※
夜间,褚楚特地与小史的邻床换了个床位。两人携手而眠,虽然都有说不尽的心酸,但目向对方,却又都说不出口。
一连过了几日,东厢其他男孩的身体也渐渐好转,可以经常下床活动了。小史每天晚上都会听见外面传来嘶喊、呻吟。原先他以为是自己的噩梦,可夜夜的重复令他确定这并非一场梦。
当他问褚楚声音源何而来,褚楚总是握紧他的手不说话。
“起来!你们这帮兔崽子休息了几天也是时候操练操练了。”
一副公鸭嗓子,小史用手遮住门外射入的强烈阳光,只见几个太监站于门外。
“伺侯人也要操练么?”小史转过身寻问褚楚,却发现他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