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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温泉在北狼山后的凹处,甚是荒僻。九宣曾来游玩过一次,也没大意趣。
夏日里看时本有些花树,现在只是一片雪白,四面看时除了雪也还是雪,再没有
其他。
泉水边上的石上也有些雪,靠水近的便被暖气蒸化了,滴滴的向下流,远些
的冰反而比别处结的厚,想也是水气又凝结的关系。九宣初来时下水泡了两天,
直泡得身上一点气力也没有,现在也厌了,懒懒的只不想动。虽然在城里时下人
来来往往似是热闹,但他一样孤单。现在这里来往的人少些,也不觉得什么。严
烈阳自己并没有过来,只是天天差人来送东西。吃的用的样样齐备,九宣闲来也
只是翻翻书,在园里散一会儿步,日子便也过去。
这一天他又一个人到泉边来,下人知道严烈阳不喜人看到九宣的身子,他在
泉中时他们便不敢走近,只是远远守望怕他失足滑跌。九宣在泉边坐了一会儿,
慢慢除下外衫,步下水里。泉水热气升腾,不一时蒸得他脸上微微泛红,全身都
舒展开在水里,象只晒太阳的猫咪一般。不一时又下起了雪来,纷纷扬扬的雪片
未及落进泉水里,就消失不见了。九宣看看天,又看看四周,空旷而寂静,似乎
天地间便只有他一个人般。
忽然后面有簌籁的轻响,他回过头来,看见一个长相极漂亮的女子,正站在
泉边俯身看他。九宣从没有见过她,看她的衣着也不象北狼的人。他不语,那女
子也不语,两人这么定定的对看着,那女子眼中爱怜无限,轻声说:“九宣,你
这两年过得好不好?”
虽然她来的如此怪异,九宣却一点儿不觉得她陌生,说:“好是还好,就是
很闷——你是谁?”
那女子微微一笑,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说道:“我是映雪,柳映雪。你
不记得我了么?”
九宣看她要哭,心里泛起不舍的情绪来,说道:“你不要哭。我生了一场病,
以前的事都不大记得了。”
映雪抹抹脸,却又笑了:“谁哭来着。以前不记得有什么要紧。严烈阳待你
好不好?”
九宣歪头想了想,说:“该算是很好了吧,只是老让我吃药。”
映雪眉头轻皱,说道:“你上来,我看看你。”
九宣原不是那样听话顺从的人,北狼上下他也只听严烈一个人的话罢了。现
在却一点儿没有拒意,便在水里起身,向那女子走过去。映雪把他抛在地上的皮
裘给他裹了,把了把他的脉,嘴角掠过一点冷诮的笑意,柔声对他说:“九宣,
这里很闷的,跟我去别处玩可好?”
九宣疑惑地看着她。
映雪动作轻柔地帮他擦拭头发上的水,再把兜帽给他扣好。
“严烈阳不是你父兄,你也不必靠他才有饭吃有衣穿的,为什么不去外面玩
玩?如果什么时候你想念他了,我再送你回来。”
九宣却睁大了眼说:“我吃的用的都是他的,自己可没有钱。”
映雪不知是生气还是好笑,在他额上重重戳了一下:“你真是笨了。我倒不
记得那药能把人吃得这么笨。”一面想了想,又自言自语般说:“兴许你吃了好
几次,药量多了的缘故。”
九宣浑浑噩噩,映雪把他装裹好了,严严实实不会露风,屈膝把他背在身上,
身子无声无息地向前掠出去。
她在雪间滑行极快,一段长长的陡坡倏忽即过。九宣在她耳边轻声问:“映
雪,那些照看我的下人呢?”
映雪疾行中居然还气定神闲的回了一句话:“他们累惯了,所以趁今天睡一
会儿觉。”
九宣想了想,说:“你给他们下了迷药么?”
映雪轻笑:“你还没有太笨么……看来用不了几天就能都想起来了。”
九宣不解她的话意,映雪忽然道:“一钱百日醉,下三分在水里,三分在鼻
端,中者不通武功,几日能醒?粗通武功,几日能醒?内功精湛者,几日能醒?”
九宣身子一震,似梦呓般说道:“一钱百日,三分化气,三分化食。会武者
三日可醒,常人五日可醒。内功高深者,伤肺不伤脾,七日方醒。”自己说完了
这话,却瞪直了眼,不知道这话是怎么说得出来。
映雪却叹了一声,说道:“你还是一点儿都不笨的。”
两人说了这几句话间,映雪早行了不少路程。九宣在她背上伏着,脑子里昏
昏沉沉,鼻中嗅到映雪身上淡淡的香气,风声从耳边呼啸过,只觉得这一幕梦经
历过般,双臂环上了映雪的颈子,脸贴在她背上。映雪身子一震,行的更快。
九宣喃喃的低语:“我们去向哪里呢?”
映雪说道:“江南月下,塞外风沙,天下之大,处处繁花。小宣想去哪里,
我们便去哪里。”
九宣将处处名花几个字念了几遍,忽然说:“映雪是花中魁首,我却要舍近
求远去看那凡色么?”
他脑子里迷迷糊糊,这一句话却说的荡气回肠,蜜意无限。映雪怔了一怔,
脚下却分毫不停,道:“本事没想起来,风流手段倒先回来了。”
九宣一笑,觉得和怀中这个女子亲密无间,心灵相通般,轻吁一口气,竟然
在她背上打起了瞌睡。这一觉醒来却觉得神清气爽,连口鼻吸进的气也远远不似
前时那样清冷。睁眼看到映雪坐在窗前,正慢慢翻看什么东西。回头望见他醒来,
说道:“好象没睡过觉似的,竟然能睡这样久。我还吓一跳,以为你生了病呢。”
九宣从来没这么轻松开心过,在北狼虽然要什么有什么,却独独没有人能跟
他这样说话,多行一步路便也是不行的。公子不可,公子不能,公子不要……那
些眼里带着惶急的下人,一本正经的严六,温柔却从来不谈心事的严烈阳……
“可要吃什么东西?我叫人给你做来。”
九宣说:“也没有什么想吃的。”
映雪微微笑,手一翻,白嫩的掌手里却有一个煮熟的鸡卵。九宣看她把鸡卵
在床沿上磕损,慢慢把皮剥了,雪白水润的,带着新鲜鸡卵那股清甜和微腥的味
道。九宣咬了一小口,含在嘴里慢慢咀嚼,忽然心头一些模糊的影子闪了一闪,
冲口说:“我吃了你的东西,你又吃什么?”
映雪温柔无限地一笑:“我不饿。”
这两句话一说,许许多多浮光掠影般的往事都涌上心来,九宣的脸上现出一
些仓惶和哀凄来,说道:“雪,映雪。”
映雪一笑,替他掠了掠耳边的一绺头发。
那一年,在荒野的山神庙里,落魄的小女孩,便这么着,给那个同是天涯沦
落人的少年掠过头发。
九宣抱着头轻轻喘息,说道:“我又服了那药么?”
映雪轻轻环抱着他,说道:“你服药已经是两年前了。这两年间,有人着意
不让你想起一些往事来,不见熟悉的人与景,你便一些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连自
己是谁,都不记得。”
九宣定定神,轻轻推开她,说道:“我要一个人想一想。”
映雪点点头,道:“这里再不会有别的人来烦你,你好好歇一歇,可不要太
劳心了。”
九宣在床上躺一会儿,又坐一会儿,发了会呆,又轻轻在嘴里念了几句话。
他想着这两年里的事,件件都清楚,两年之前的事,便有些模糊。至于为什么又
吃了一次那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的。他不是那爱自寻烦恼的人,想不清的便抛
开去不想,这两年里严烈阳和他相对的情形,一点点都慢慢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有时笑一笑,有时皱皱眉。
映雪走了之后,这间房便没有人再进来过。九宣腹中有些饥饿,把桌上放着
的点心吃了,映雪这时恰好推门进来,端着一个托盘,看他嘴边尚有点心的碎渣,
不禁笑了出来:“亏是没饿多久,不然这屋子里的东西可不够你吃呢。”说着放
托盘,盘里有两样精致小菜,还有一碗米粥。九宣说:“我已经吃饱了。刚才写
了张方子,是调我自己的内息的。严烈阳不知哪里请来的郎中,弄化功散那些杂
七杂八的药给我吃。他倒放心——要保百年,应该把我四肢都砍了去才是。不要
说是吃化功散逍遥汤那些东西,便是把我琵琶骨穿了,经脉挑断,我也有本事接
续。”
映雪一句话卡在喉间,九宣看她脸色,便知道她咽下去那话是什么,笑说:
“生得美倒也是有好处,起码心狠的人都能手下留情。”映雪看他精神已经回复
了好几分,一副笑颜无邪中带着几分绝丽的邪气,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味道。
映雪看他拣小菜吃了,喝了几口米粥,柔声问:“下面想要去什么地方?”
九宣放下筷子,说道:“我依稀记得我已经找到了师傅讲的匕首,一场变故,
不知道又丢到了哪里。原先似乎是在霜剑找到的,再回霜剑去瞧瞧。”
映雪怔了怔,说:“霜剑早成了一片废墟了,两年前起大火烧成了白地,庄
中鸡犬未留。”
九宣道:“是么?说不准火是我放的——唔,应当不是,若是我,那匕首我
不会丢,也许是严烈阳放的。”
他前时的精灵似是尽复,笑道:“虽然他把我当傻子般待,不过这两年的日
子也没白化,占了我多少便宜去。等我精神再好些,这笔帐是要和他算一算的。”
映雪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道:“师傅早说过你那家传的沁心诀不要练了,
我也盼你不要想起来才好。练着这功夫,你伤了多少人心,也伤了自己不轻,何
苦来。”
九宣从未听映雪正颜疾色说过这样的话,想了一想,说道:“你容我想一想。”
这一夜九宣睡得极不稳,一片一片残碎的记忆涌来,他象是狂风巨浪里的一
叶小舟,毫无喘息之机。到了下半夜略好些,朦胧中觉得自己象站在要没顶的深
水中,徒劳的摸索一片片碎裂的记忆,那些尖锐刺痛的瞬间,暴烈冷酷的面孔,
或明亮,或黯淡。那些记忆渐渐连贯,只是一片与一片之间有裂痕,没有一点心
平气和,只有那些剧痛。他渐渐有了窒息的感觉,让那些排山倒海似的记忆挤迫
到无法思考。
早上醒来时便面色苍白,映雪送了早膳来,劝他今日好好歇息。他却哪里是
能歇得住的性子,一边用了饭,一边把映雪给他备的衣衫穿好了。一转眼看到她
眼底尽是忧色,笑说:“你不用怕,我只是去找找东西,不是去惹是非。回来我
易了容再出去。以后江湖上也再没有朱九宣这个人。”
映雪一颗心放了下来,取了一些应用的东西来,看九宣对镜调理,把一张颠
倒红尘的容颜改得平庸无奇,双眼半合半闭,运功逼起了声音,粗声粗气道:
“映雪看看,这样的一张脸,走在道儿上,要有一个回头,倒算奇怪了吧。”
映雪心里又酸又好笑,替他把手颈中也涂了,九宣问道:“这处是什么所在?”
映雪说:“这是一个好友主持的院子,我们暂借住在这处。”
九宣点了点头,知道也是一间青楼了,突然双腿发力,身子如离弦之箭般从
窗口弹了出去。姿态十分美妙轻盈。映雪目光追寻而去,看他身法果然不同从前,
可用的是什么功夫,她却不曾见过。
九宣身在半穿,犹自回身来向她抱一抱拳,说道:“我三日即回。”
映雪冲他招一招手,晨曦中他的身形在连绵的房舍上纵跃渐远,没入白雾之
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