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几天后的星期二，区家。

「预支薪水？」张大姊很不可置信地看着苏晓瑶。

「因为家里出了点事……」苏晓瑶咬着下唇，艰难地说：「我知道这么要求太过唐突了……」

张大姊亦是面有难色。「先生说过家教的事由我做主，不过预支薪水的事，我可能没办法自作主张，要问一问先生才行。」

「是吗？」苏晓瑶心想这下大概没希望了，于是勉强笑了笑，摇了摇手说：「那没关系啦，突然这样拜托你本来就不应该，我再想别的办法，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

「苏老师，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女孩今天气色很不好，黑眼圈也很明显，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

「这……」这该如何启齿啊！苏晓瑶千头万绪，也不知道从何说起，迟疑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是我弟弟出了点问题……」

「这样啊……」张大姊顿了顿。「这样吧，先生那边我还是帮你问看看，你今天下班后先别走，怎么样？」

「啊？」苏晓瑶愣了一下。「可是他不是都很晚才回来吗？」

「先生今天有打电话回来说他会回家吃晚饭，所以你也留下来吧！」

「我看还是不用了……真的没关系……」想她上个礼拜还顶撞区靖槐，这礼拜就跟他谈借钱的事，真是让人有够拉不下脸的。

「没关系啦，你就先去上课，不要担心那些事情，先生不答应的话再来想别的办法也不迟啊，对不对？」张大姊拍拍她的肩膀温柔地说。认识晓瑶的时间虽然不长，可是总觉得这女孩心地善良、开朗无城府的一面十分讨人喜欢。她就像一道清新的阳光，有她在就会让人忍不住绽开笑颜，最明显的例子是小桀少爷，只要一到上课的日子，就可以明显感觉到他的兴奋与期待。小孩子的感觉表现是最直接的，如果不是喜欢苏老师，怎么可能会这么期待？

对于张大姊的好意，苏晓瑶内心充满了感激，不过对于能不能借到钱她实在不敢抱任何希望。前天她跟家修通过电话，发现家修竟想用现金卡借钱，好不容易劝阻他的结果就是她得帮他付那一万五。因此这几天她为了一万五烦恼得坐立不安，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真是有够累的……

苏晓瑶有气无力地爬上楼梯，抬起头一看，发现小桀正站在楼梯口，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她。「老师。」

「嘿，小桀。」苏晓瑶连忙挤出一个笑容。「怎么跑出来啦？」

小桀并没有说话，只是抿着嘴看她。

苏晓瑶也不以为意，毕竟这孩子本来就沉默寡言，于是拉住他的手。「来，我们上课吧。」

她边说，边带着小桀进入了房间。

晚上，当区靖槐回到家里，意外发现苏晓瑶居然还在的时候，表情显得有些惊讶。「苏老师？」他正想开口时，张大姊开口打岔：「先生有空吗？我想先和您谈一下。」

说着她便将区靖槐拉到一边去，苏晓瑶则是有点紧张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两个人。

哎……这种感觉真不好受，早知道就不向张大姊提这件事了，没想到她竟热心到这种程度啊……

「嗯……我知道了。」区靖槐说完后回头看了模样局促的苏晓瑶一眼，然后将公事包交给张大姊。「你先离开一下，让我跟苏老师谈一谈。」

「是。」张大姊见区靖槐的反应似乎还满温和的，心想大概没问题，于是便偷偷向苏晓瑶眨了眨眼睛，苏晓瑶也只能报以尴尬的微笑，目送着她离开。

区靖槐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眼神一直锁着她，让苏晓瑶感到浑身不自在，于是她索性决定先发制人。

「区先生，我想预支薪水的事是我考虑不周，我太鲁莽了……如果您觉得不妥的话，我不会强求的……」

「我并没有觉得不妥。」区靖槐终于开口。他微微垂着头，眼神上抬，目光锐利地盯着她瞧。

「我真正觉得不妥的是你的衣着。」

「啊？！」苏晓瑶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记得我们上次就已经沟通过关于穿着的事，苏老师忘了吗？」

「这……」苏晓瑶一愣。

「牛仔裤固然轻便，不过我还是希望身为小桀的老师，穿着应该符合端庄的标准……」

「我们……」不是在讨论预支薪水的事吗？

瞧着区靖槐一副认真评论她穿着的模样，原本十分错愕的苏晓瑶，却渐渐冒起一股被羞辱的感受。

他如果不想借给她钱，明讲一声就是了，干么顾左右而言他？这样很好玩吗？

苏晓瑶觉得羞愤交加，她气得双颊都胀红了，真想立刻掉头走人。可是一想到自己目前的经济状况还是很需要这份工作，只得咬牙切齿又无奈地回答。「对不起，我会尽力改进。」她真替自己那为五斗米折腰的态度感到悲哀……

「希望苏老师这次不要再阳奉阴违才好。」区靖槐盯着她的牛仔裤说道。

他只是很实事求是的发言，并没有要损人的意思。苏晓瑶上次曾答应他会改进穿着，但现在却仍穿牛仔裤出现在这里不是吗？区靖槐向来少根筋，不太考虑别人的感受，因此他并没察觉自己的话已经伤到了苏晓瑶。

「你……」理智神经断线，苏晓瑶已经按捺不住了！正想豁出去问他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的同时，小桀突然从旁边窜出来——

「爸爸太过分了！」

听到这句话，区靖槐与苏晓瑶不约而同地将头转向声音来源，看见小桀一脸生气地瞪着区靖槐瞧，手上还捧着一个玻璃的透明小猪公，里头都是满满的五十元。

「小桀？」区靖槐错愕地看着儿子。

被父亲这么盯着看的小桀一时间显得有点退缩，不过他还是鼓起勇气往下说：「爸爸不借老师钱就算了，为什么一直骂老师？」

骂老师？区靖槐不禁一头雾水，他哪有骂？他只是要求苏晓瑶穿着更正式的服装来上课而已啊！

「老师都快哭出来了，爸爸还一直欺负老师！」

快哭出来了？听见儿子的话后，区靖槐自然地将视线往上移，对上苏晓瑶的面孔，这一看，心头不由得一震。

她的确是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表情泫然欲泣，两颊胀得绯红……

「我说错了什么吗？」他盯着苏晓瑶，移不开视线。他不是没看过女人哭泣的模样，毕竟那可是上天赐与女人的绝佳武器，可他没见过苏晓瑶这种极力忍住眼泪的女人，她……肯定相当倔强吧？

「老师不要难过。」小桀的声音打破了两人间的僵持。

「小桀有钱。」小桀语气坚定，只见他将小猪公捧到苏晓瑶面前，然后双手一松——

「哐啷」，玻璃与金属撞击地面的清脆声响起，接着便是玻璃碎片与五十元铜板散落一地，在场三人皆吓了一跳。

「小桀小心！」最先有反应的是苏晓瑶，她直觉便将小桀往身后拉。「小心玻璃。」

区靖槐万万没想到小桀会有如此举动，他无奈地吁了口气，按了按眉心。「小桀。」

小桀闻声身子一僵。

小桀一个星期里难得有几天能见到父亲，严格说来，张大姊和苏老师感觉更像是他实质上的家人，因此「父亲」对小桀而言，是一个严肃又不可亲近的人，当区靖槐会主动叫唤他的时候，肯定是对他有要求或者是要加以训勉。

「爸爸从不亲切和蔼」，这是小桀对父亲的认知，所以对于区靖槐，他总是畏惧大于亲近。然而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看到爸爸「欺负」苏老师，自己会突然这么生气……现在可好了，他一定会被爸爸骂的！

小桀忍不住眯起眼睛，往苏晓瑶身后靠。看见儿子如此畏惧自己的表情，区靖槐深深吸了口气，说：「站出来，你是男生吧？既然有胆子替苏老师出头，就不该又躲到女人背后。」

小桀闻言，呆了一下，怯怯地从苏晓瑶背后走了出来。

苏晓瑶看区靖槐的表情平静，猜不出来他想干什么，于是便抓住小桀。

「你想做什么？」

区靖槐惊讶地看她一眼。「他是我儿子，难道你认为我会伤害他？」

苏晓瑶听完区靖槐说的话，才惊觉自己反应过度，于是对小桀眨眨眼，给他一个安心的笑容，鼓励他站出来面对区靖槐。

等儿子站出来后，他这才开口说：「我有说过不借钱给苏老师的话吗？」

小桀一呆。「啊？」

「我认为借钱只是小事，苏老师的穿着反而让我比较在意。穿着打扮会影响一个人对别人的说服力，我可不希望有一天介绍到你的老师时，她仍是这身邋遢的服装……」区靖槐可不会因为对方是小孩就修正自己说话的语气，依旧是和大人谈话时的严肃口气。

邋遢的服装？他……他讲得还真是有够直接啊！苏晓瑶忍不住脸上一阵赤红不过小桀的回答更让她吃惊。

「可是……我不觉得苏老师穿得很邋遢啊！她这样穿就很漂亮了啊！」

这回换区靖槐愣住了，仿佛是想确认儿子的话，他很自然地将视线移到苏晓瑶的身上……

与其说漂亮，倒不如说是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阳光气息使人感觉舒服，她和艳丽的亡妻是截然不同的类型，但苏晓瑶的长相无疑是耐看的……

被他盯得不知如何是好，苏晓瑶忍不住咳了一声，区靖槐才察觉到自己竟然看得失神，赶紧若无其事地将视线转回小桀身上。

「总之，钱的事情不必你烦恼，我会跟苏老师详谈，现在回你的房间去。」

小桀闻言，回头为难地看了看苏晓瑶，他总是不了解爸爸真正的想法，因为不管开心还是生气，爸爸都是同一个表情。

苏晓瑶蹲了下来，摸了摸他的头说：「小桀，你为老师做的已经够多了，老师很感动喔！不过，这些事情真的不该由你来烦恼，所以让我跟你父亲谈就好了嗯？」

苏晓瑶诚挚的安慰似乎让小桀放宽了心，他点头轻声地说：「老师，那……你不能走喔。」

苏晓瑶心中一暖，报以无言的微笑。

听到关门的声音，确定小桀真的进了房间，区靖槐才开口：「现在可以好好的谈一谈了吧？」

「等一下……」苏晓瑶突然蹲下来，动手捡拾起地上碎片。

「那些请张大姊处理就行了。」

「这是小桀的心意，我想亲手整理干净……」苏晓瑶不由分说，拾起碎片，并将硬币从中挑出。

区靖槐看着她专心清理的动作，忍不住出声提醒。「别弄了，万一割到手……」

「不会有事的……」苏晓瑶抬起头对区靖槐笑了笑，同时往前移动脚步，就左这时，她一个重心不稳，身子居然整个往前倾，直觉伸出左手往地面一撑，想当然耳，下一秒就是痛呼！

「啊！」一阵尖锐的刺痛窜过左手掌心，她感觉到身子被人用力向上提起，让右掌因此得以逃过一劫，免于跟左掌遭受相同的命运。

「早叫你别捡了。」叹气的男声自苏晓瑶顶上传来，苏晓瑶一回头，眼神正好与区靖槐对上，两人近到只有三、四公分的距离，令她不由得心头一颤，直觉就想往后跳开，岂料区靖槐却拉住了她！

「你想干什么？！后面全都是碎片，你嫌伤到手还不够吗？」他大喝一声，吼得她瞬间呆住。

「跟我来。」区靖槐看到她那六神无主的模样，也不等她反应，抓着她就往书房的方向走。

「我还没收拾好……」苏晓瑶这时才回过神来。

「让张大姊处理就好。」手都流血了还管那些做什么？

「坐这里。」区靖槐指示苏晓瑶在沙发上坐下，随即走到柜子前找出急救箱。

「把手伸出来。」区靖槐走到她面前，几乎是以命令的语气对着苏晓瑶说。或许是被他那气势给震慑住了，苏晓瑶并没太大反应，乖乖地伸出了左手，交到他的大掌中。

区靖槐拿出镊子和消毒药水，先简单地清洗伤口，再用纱布稍微包扎起来。

看着他熟练的动作，苏晓瑶有点不好意思。「你……学过包扎啊？」

「简单的急救谁不会？」区靖槐答得倒简单。

「幸好碎片没有扎进伤口，不过为了预防万一，待会儿我载你去医院让医生检查比较好。」区靖槐嘴巴说着，手也没停地将纱布两端打结。

包扎完毕，他直接抬头望着苏晓瑶，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与她靠得有多近。

时间似乎静止，停留在两人对望的凝视中，看着眼前女子那长长的眼睫、挺直小巧的鼻梁和纤巧柔嫩的白皙手掌，区靖槐心中突然感到一阵悸动！

是太久没和女人交往了吗？他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和异性这么近距离地面对面接触，困惑的眼神直勾勾地凝视着苏晓瑶的美目，根本就忘了这样的直视目光有多么的不适当，直到苏晓瑶因为区靖槐炽热的眼神而不知该如何是好，下意识的抿了抿嘴唇，这才惊动了区靖槐，他突然回过神来，却发觉两人的手依旧交叠着，他慌乱地放开，仿佛触电似的……

他们是怎么了？苏晓瑶尴尬地想，她居然会瞪着区靖槐发呆？他……他可是学生家长啊……

可是……方才他的眼神、那片刻的胶着，让她感觉整个心跳都乱了谱，他轻触指尖的谨慎温柔，就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物品那样的小心……

抽回自己的手，她像要甩掉那不切实际的幻想般拚命地摇着头，双手紧握在胸前，红着脸低着头道：「不用了……医院……我自己去就好……」

「是吗？那就好，下次小心点……」区靖槐咳了两声，动手收拾急救箱，又急欲扯开话题，接着说：「预支薪水的事我可以答应，不过只限这一次，毕竟你还在试用阶段，但我有一个条件……」

「条件？」苏晓瑶疑惑地看着区靖槐走到办公桌后头，从抽屉中拿出一个信封交到她的手上。「这里面有几张百货公司礼券，请你拿去买一些正式一点的衣服，我不希望下次又见到你穿这样来上课。」

苏晓瑶看着他手上的信封，一时之间，她真的不知道该不该接受；但转念一想，就当作是老板出钱帮她买制服好了，有什么不敢拿？！

「谢谢你让我预支薪水，但是我拿你的礼券只是因为你要求我穿合适的『制服』来上课，如果哪天我辞职了，我会把制服留给下一任老师穿的。」

区靖槐闻言，心中不禁为她莫名的骨气感到好笑，看来她和自己还真有几分相像，都是不愿背负人情债的个性。

「谢谢你这么为我着想，不过我想应该不需要，至少在我的印象中，从来没有哪个老师会像苏老师作如此随兴的打扮。」区靖槐道。「好了，我还有公事要处理，苏老师如果没有其他的事，也请尽早下班吧。」

「那当然……」苏晓瑶忍不住咕哝了一句，转身就想离开，不料区靖槐却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叫住她。

「对了。」

「什、什么？」苏晓瑶疑惑地回头。

只见区靖槐已回到书桌前，翻阅起文件来，他头也不抬，一字一句清楚地说道：「我接着要说的话，苏老师也许不会喜欢听，但我仍须事先声明，我是小桀的父亲，而你，是我花钱请来的家教老师，如果你能学着顺从一些，我会非常高兴。」区靖槐虽然觉得苏晓瑶颇特别，却不代表他乐于被顶撞，毕竟他所说的话，一向代表着权威与决策。

然而此话却又让苏晓瑶脸色一僵。

我又不是为了让区靖槐高兴才来当家教的！但她还是强自按捺地在脸上挤出一丝微笑，以几近咬牙切齿的声音开口说道：「我会注意的，区先生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有。」区靖槐抬起头，以手上的钢笔遥指着她的手。「听我的话，记得去看医生。」

苏晓瑶闻言，脸上不禁一热，这……这人怎么搞的？！不……或许该说，自己是怎么搞的，居然这么容易就被他的话语左右，一下恼怒、一下羞赧……

顾不得理清心绪，她连话都没回就冲出了书房外，「砰」一声，书房的门被大力关上，连区靖槐都吓了一跳地抬起头来，惊愕地看着前方。

看来这苏晓瑶不仅衣着品味差，连行为习惯也不太好，为什么小桀还这么喜欢她、非留下她不可呢？

不过，她脸上的表情还真多啊！不管是微笑、生气、泫然还是惊讶的神情……都是那么出人意外的丰富多变……真是个有趣的女孩不是吗？

想到这里，区靖槐转了转手上的钢笔，不自觉地在唇角扬起一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