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宝根的故事
9
第二天上午,我和宝根先后来到华兵家的棚屋。天气燠热,我们三个裸着上身,并头仰躺在床席上,一边憩息,一边朝着屋顶聊天。在倒霉落魄的时候,相同际遇的人结成团伙,有时显得格外的必要和宝贵。互相体贴,彼此怜惜,宛若兄弟。
“宝根,你下一步打算咋办?”我问道。
昨天我一“弹”击中宝根肚皮,把这家伙从河心唤上岸来,问他为什么烧掉书本,他说自己都二十四岁的人了,没脸再去复读,一大堆书呀本的摆在家里看了硌眼,瞧了伤心,还不如全部烧光——“眼不见,心不烦。”
宝根说:“现在头脑乱得很,还不晓得下一步该怎么走。”
“你本来木匠学得好好的,咋又决定返过头来重读呢?”华兵插上来问。
宝根沉默了,似有难言之隐。对他这件事我也好奇,便催道:“你不妨讲讲嘛!”
宝根干咳两声,像说书艺人开讲前清了清嗓子。
“高中毕业后,我因为成绩差,压根儿就没有再去复读的念想,家里人把我送到张家庄跟张木匠学手艺。想不到去了才知道,张木匠带徒弟,开始并不教你正经木工活儿,主要是让你打杂,像磨刀凿呀,扛木料呀,拉大锯呀……另外还要做家务,挑水、扫地、洗碗、抹锅、铡猪草,样样都得干。晚上和他家老儿子睡一张床——我去时这家伙才九岁,是个‘来尿精’,夜里必须喊他撒尿,否则弄不好就在被窝里‘画地图’。早上起床头桩事,替师傅去倒尿鳖,倒完了拎到河浜去荡,要荡到尿鳖口凑在鼻子上闻不见臊气味才算合格。张木匠抽水烟,点火用纸芒子,连这搓纸芒子的事儿也派在我头上。我从没搓过纸芒子,刚开始不是嫌松就是嫌紧,师傅吹不出火来,就骂我,有次还用木尺敲了我的头。我宝根好像不是来学徒的,而是来做保姆、当奴隶的。”
他一口气说到这儿,气咻咻的,面孔涨得通红。
“这张木匠也够刻薄的!”我愤懑地插嘴道。早听说当学徒不容易,没想到居然会这么遭罪受气。
“是啊,刻薄成精。”宝根接着说,“第二年五月份,我跟张木匠到陆家庄打家具。有天吃饭时,主家说他的侄子高中毕业后也学过木匠,学了一年后不肯学了,返过头来到学校参加复读,一下子考取了盐城商校。我心里像被锤子敲打了一下,想我不能也这样吗?我哪怕重读两年、三年,一旦考取大学,就扬眉吐气了。我跑回去把想法对家里人一说,他们也没怎么打横,只是要我考虑清楚。我二姐父是竹泓镇的,替我找了关系,把我弄到竹泓中学上理科复读班。”
“想不到你连考四年,都没能考取!”华兵哂笑道。
“我现在就是痛悔,选择复读是想打翻身仗的,哪晓得白白浪费了几年大好青春。如果当初不去复读,硬着头皮学手艺,现在说不定都带徒弟了。如今倒好,天天躲在家里,没有一技之长,种田又不甘心,实在是走投无路呀!”
宝根长吁短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