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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啜泣声。

揉着一双睡眠不足的眼,他依随哭声走到了客厅,毫无意外地发现了瘫倒在沙发旁边、细声饮泣的女人背影。

那是他的母亲。

他移开目光,瞪视地板上四散的酒瓶酒罐,心中没有丝毫惊讶,呼吸间浓烈的酒臭使他的眉心微微隆起。

他眼神漠然,面对眼前拼命灌酒的母亲,他除了习惯,只有厌恶。

是的,厌恶。

到底母亲从何时开始,不在乎这个家庭、这个儿子的存在,惟是日复一日地过着这种喝了睡、睡了喝的生活?

他不记得了。

「为什麽……」女人模糊呓语,搅乱了他的心绪。「为什麽离开……」

他为了女人突兀的醉语怔楞,一个不小心踢到了脚边的空酒瓶,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响。

「谁……」意识到身後的杂音,女人漫然回首,失焦的眼眸瞥了伫立门口的他一眼,继而叹息:「是你啊……」

他望着自言自语的母亲,并没有回应。

「好奇怪……」她疑惑地侧首,白皙颈子上的脉络清晰可见。「为什麽他要离开我呢?」

他不知道。

他唯一知道的,就是母亲的眼中,一向只有那个名为「父亲」的男人存在。

「啊……」女人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喃喃道:「只要我们一直留在这里,他就会回来……对不对?」

他不知道。

承受着女人无视自己的言词,他闷不吭声,放任她继续自说自话下去。只要她累了、烦了,就可以没事了……三年如一日,他已然麻木。

是以他乾脆不发一语。

见他不说话,女人的情绪反而不受控制起来。

「你也这麽想对不对?他会回来……对不对?」女人的面目可憎,眼神狂乱。

他仍旧沈默。

「说话啊,你!」她借着颤巍巍的手臂撑起身子,声嘶力竭地控诉:「你们都一样!什麽都不说,然後把所有的问题归咎到我身上……我到底做错了什麽,你说!」「锵啷」一声,女人将手上的酒瓶狠狠一摔,玻璃碎屑和黄澄的酒液顿时蔓延了一地。

他楞了楞,忍不住後退。

「歆桦、歆桦……你不要走,你不能抛弃我……」

她摇摇晃晃地,一边喃喃,一边又拾起了脚下滚动的空酒瓶,愈来愈靠近呆楞在门口的──他。

「对……你不能离开我……你是我的……你是我的……」艰困地踩着脚步,女人沾染着酒味的手,缓缓抚上了他的面颊。她呢喃:「我只要这麽做,你就不能离开我了……」

蓦地,女人高举执着酒瓶的手。

他惊骇地瞠大眼目。她、她想做什麽──

「镪啷!」

……好冷。

他究竟做了什麽……他不知道。他也不知道那个女人如何了,他只知道自己逃了,逃离那个充斥着浓重酒气的地方,逃开那个淩乱破碎而不复原貌的「家」。

心……好冷。

冰冷的雨水浸透了衣服,袭击着他微薄的意志。遭雨水打湿的身体寒冷得犹如赤身站在北极大陆中,感觉血液也凝固了……

他……是不是快死了?

死了也好。反正,母亲从头至尾只在乎那个男人而已,根本就不会关心他的死活。

至於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任何需要他、冀望他存在的人──死了,一了百了。

……好温暖。

「还好吗?」绵软的触感在额际徘徊,丝丝暖意伴随着若有似无的柠檬清香,混合成令人心安的气息,渗入他沉重的呼吸。

「……谁……」艰涩地睁开厚重的眼皮,一抹晕黄的柔光中,晃荡着一道异常模糊的影像,浑沌的意识使他分不清眼前的人影是谁。

温软的感触消失,莫名浮现的失落感令他不觉捉住了那个人的手臂。

手臂的主人微微一怔,随即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你发烧了,需要补充一点水份。」

这个人的声音,好温柔好温柔……

发烧?

纷乱的思绪令他的头壳发疼,痛得令他分不清天南地北、白昼黑夜,痛得像是遭人活活殴打,然後在卡车底下来回辗过一趟。

须臾,温热的水滴滑入唇缝,润泽了他乾涩的唇瓣,减缓了喉头的灼热不适。

酸酸的,有柠檬的味道……

再一次睁动眼皮,然而只看见那个若隐若现的朦胧身影。

他……真的好累、好困──

「睡吧,你应该休息的。」将他的手臂收在暖被底下,声音的主人温煦一笑,试着安抚他的情绪。「好好睡,我会在这里陪你。」

「……真的?」颤抖的语音透露着一丝受宠若惊。

「真的。」他笃定地颔首。

得到足以安抚神经的保证後,他才放心地盖上了眼睑,放任自己的意识脱离,朝着无垠的梦乡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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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正式清醒,是清晨六点钟的现在。

惘然地注视着墙上的时钟,眼前一片的木质老旧天花板,不由得楞住了他。

这里是哪里?他很清楚这里不是医院,因为医院的墙壁只有清一色的死白,而且是那种惹人反胃的白。但是,这里的天花板不太一样。虽然斑驳陈旧……甚至陌生,却隐隐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感。

呃,既然这里不是医院,那……他究竟在哪里?

他骇然惊起──不过,也只是「想」惊起罢了。

这……是怎麽回事?为什麽他连一个简单的起身都有困难?叶歆桦愕然不得其解,只觉得沉重的身体已经不受到自己随心控制了。

「……你醒啦?」遭受片刻的冷落後,迟迟等不及他回神的沈雩枫,终於出声招回这个楞小子的心神。

陌生的女子嗓音令躺在床上的人,不得不「挤」出一丝丝气力,侧首望向声音的来源处。

很好,至少他可以确定,眼前这个看起来不男不女的……女人,十成十不会是护士。

那,她到底是谁?

「沈雩枫,这家店的主人。」接收到困惑的目光,沈雩枫迳自解释起来。「我晓得这个答案无法让你满意,但在问人姓名之前,先报上自己的名号是不是基本的礼貌?」

他一楞,下意识要开口:「──我……」

好痛!喉咙陡然的刺痛感令他止住了声音,只有无可奈何地以眼神示意。

唉,就说她不会照顾人嘛,那家伙还不信。「喏。」沈雩枫把杯子递给他。

他看看杯子,又瞧瞧沈雩枫。迟疑了一会儿,他才讷讷接过了水杯,饮下了温热的水。

淡淡的,是似曾相识的柠檬香气……他饮尽了温水,感觉喉间的疼痛感没有刚才那麽严重了。

於是他开口:

「叶、叶歆桦──」呃,他的声音破碎得好像是跳针的唱片,粗嗄至极。

沈雩枫抬眉。「贵庚?」欣华?听起来真是爱国意味浓厚的名字啊。

「……和你无关。」他没有意思回答多余的问题。叶歆桦撇开了视线,拒绝之意再明确也不过。

说真的,他实在不喜欢眼前这个咄咄逼人的女人。

「和我无关?!」听到了回答,沈雩枫怪叫一声,低沉的音调瞬间提高八度──「喂,你搞清楚,你现在躺的可是我家的床,盖的可是我家的棉被,喝的更是我家的水──而你居然忘恩负义地告诉我──和我无关?!」欠人教训的小鬼!

「你──」

开玩笑,又不是他自愿睡她家的床、盖她家的棉被、喝她家的水,她凭什麽兴师问罪,要求他唯命是从?

沈雩枫频频叹息:「孩子,我想我们之间有代沟。」而且是很大很大的鸿沟。

孩子?「我不是孩子。」叶歆桦皱了皱眉,不满「孩子」这个称呼。

「喔,那你几岁?」山不转路转,也不怕你不上当。

「十──」

「雩枫,别欺负病人。」而下一秒,属於男人的低沉语音,拦截了叶歆桦未尽的回答。

叶歆桦的目光往声音方向瞧去,只见一名陌生的清磊男子托着水盆,朝自己露出了一抹笑容。

「你终於醒了。」

终於?听起来一副他死了很久的样子。刻意忽略桑予晨宽慰的神情,叶歆桦颇为不悦地拧起了眉宇。

「怎麽了?」察觉到他细微的情绪浮动,桑予晨倾身察看躺在床上的叶歆桦。

叶歆桦登时一骇。

他……要打自己?

身体接收到熟悉的讯息,叶歆桦惊惧地缩起了身子,在桑予晨靠近之前脆弱地闭眼等待预期的疼痛降临。

彷如过了一世纪那麽久,未等到「痛」的叶歆桦心生疑窦地抬眼,恰好惊见一张放大十倍的深刻五官。

叶歆桦佁住,忙不迭地吞下哽在喉头的惨呼。

「太好了,烧已经退了。」桑予晨庆幸一笑,移开了自己的脸,递给他拧干的毛巾。「来,擦一下脸,清醒一下。」

叶歆桦迟疑着,终究没有伸手接过来。

一是因为怀疑,二是因为刚才喝水已经花光了他所有气力。现在的叶歆桦,真实地领略到所谓的「身不由己」,究竟是怎样的一回事。

「他刚清醒,连蚂蚁的力气都比他大。」沈雩枫「尽责」地报告状况,一张嘴凉凉地嘲谑。

这个女人的嘴巴……实在是不怎麽讨喜。叶歆桦聚起双眉,苍白的脸庞困窘地皱成了一团。

「别在意,她习惯这麽说话。」桑予晨苦笑着安慰。「来,闭上眼。」

叶歆桦难得地顺从,任桑予晨替他拭去脸上的汗水和污垢。

「好了。」

呼……

如释重负地吐息,叶歆桦觑了一眼正在洗涤毛巾的桑予晨,怀疑自己是否应该……说一句「谢谢」?

「嗯哼。」沈雩枫暧味地低吟。不错不错,这个小鬼的个性差劲归差劲,一张脸长得倒是挺养眼的。

大概是因为沈雩枫诡谲的眼神,叶歆桦不由得浑身战栗了起来。

「肚子饿不饿?」桑予晨探问。

啊?

「空腹吃药对身体不好,先吃点东西好吗?」瞧叶歆桦意会不及的模样,桑予晨了然一笑。「何况你睡了一整天了。」

一整天?叶歆桦又是呆楞。

「好啦,少在那里碎碎念、碎碎扰人,进厨房去!」啧,一个堂堂的七尺男儿,为什麽可以婆婆妈妈到这种地步啊?

桑予晨无奈一笑,却不忘交代:「好好休息。」说完,他按照沈雩枫的意思,乖乖离开了房间。

将闲杂人等赶出去之後,沈雩枫好整以暇地叠起二郎腿,审视着眼前仍旧茫然的叶歆桦,伸手招了招,活似在招魂。「喂!小鬼。」

小鬼?这女人愈来愈不懂什麽叫客气了。「我不是小鬼。」叶歆桦蹙眉,漫不经心地左右扫视这个极端陌生的空间。

「看够了没?」啧,漠视她啊?

「暂时是够了。」好痛……没想到起身竟是如此困难。他真的睡了一整天?

注视着叶歆桦困惑的脸,沈雩枫笑笑,心情莫名愉悦起来。

「你到底几岁?」不屈不挠,巾帼英雌不让须眉。

「我说了和──」下面的语句止于沈雩枫横亘在眼前说「不」的手掌。

「小鬼,别打算撇清关系,寄人篱下就必须认命。」顿了顿。「几岁?」这回用的是充满威吓性的语气。

叶歆桦相信自己再不懂得察言观色,眼前这名难缠的怪女人,肯定第一个把他拎起来丢出去。

「十──」他停顿一会儿,急忙改口:「……二、二十岁。」

「二十?!」骗人!「看不出来。」她碎碎念。

废话,看得出来才有鬼。他还有三年的时间差距呢。

不过这辈子第一次撒这麽唬人的谎,叶歆桦不觉绷紧了神经,因为沈雩枫低忖的模样而忐忑了起来。

「喂。」过了半晌,沈雩枫呼唤连连失神的他。「你是大学生?」二十岁,没有意外的话,应该是大学生了。

「……不是。」他已经辍学很久了。

「没考上?」

「算是吧。」叶歆桦顺着沈雩枫的意思掰下去。说真的,他不晓得自己考不考的上,因为他从来就不曾考过。

沈雩枫皱眉。算是?这小子的回答实在没什麽诚意啊……

她又唤:「小鬼。」

「我不是小鬼。」叶歆桦反驳,像是有了怒意。

沈雩枫瞟他一眼,大人有大量地妥协道:「好吧,那大鬼。」

大、大鬼?叶歆桦结舌。

沈雩枫睥睨他。「只有小鬼才会拘泥在那些无意义的称谓上。」何况她好歹也二十八了,叫一声小鬼绝对不是占他便宜。「你这个样子……该不会是离家出走?」

一针见血!叶歆桦呼噜一声,似乎是被口水呛到了。

「……看来我猜中了。」

是说现在的年轻人没路用得很,活到三十岁依然靠父靠母的更是大有人在,又遑论是二十几岁的「无业游民」?可笑的是,那些家伙靠别人吃饭已经很丢脸了,居然不许别人提点他的没出息,一旦有人触及他的伤口,又会故作清高地摆架子,真是怎麽想怎麽欠扁。

叶歆桦咽了口口水。「是又……怎麽样?」

「没怎麽样,纯粹问一问罢了。」沈雩枫耸肩,接着换上一副「你是白痴」的眼神睥睨他──「我说,你到底有没有脑袋啊?」她突然开骂。「再愚蠢的人也知道下雨要撑伞,更何况你还是离家出走──」

离家出走好歹要准备些吃的、用的吧?有钱能行遍天下,他这样子「无事一身轻」,可能到时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而且好死不死在台风天离家出走已经很白目了,身上连个证件什麽的都没有,你晓不晓得这样很麻烦?!」

「我忘了。」

「你、忘、了?!」沈雩枫瞪大了眼睛,差点没有跳起来。老天爷,她竟然捡了第二个笨蛋回来?「你是不是在找死?」

「……我没有。」

「你没有?」呵,好冷的笑话。「不是找死会因为下雨不撑伞、不避雨而发烧到三十八度,差点转成肺炎嗝屁吗?」

「我──」

瞧他羞窘难当的反应一眼,沈雩枫的闷气多多少少消了一点。

「小鬼。」她停止了喳呼。

随她高兴吧。叶歆桦放弃了抗辩,仅仅以着无精打采的眸光睇向她。

「你想不想回去?」

回去?回哪里去?叶歆桦露出了怀疑的眼神。

沈雩枫受不了,大叫一声:「回家!」啧,还以为予晨一日不出关是为什麽,原来是为了一棵楞木头……真是浪费她的好奇心啊……

「……不想。」久久,叶歆桦闷闷地回答。

自己早已经无家可回了,不是吗?

那种地方……不是,他的家。

叶歆桦暗暗握了握拳,抑止住胸口翻腾的苦涩情绪。然而在瞅见一脸夸张的沈雩枫之後,紧抿的唇线不觉悄悄扬了扬。

说实在的,这个女人奇怪归奇怪,其实……也挺有意思的。尤其是那个千变万化的表情,令他不由得松懈了一开始的戒备。

「唔……」没有留意到叶歆桦的心情,沈雩枫沉思了晌,又问:「那,你要不要留下来?」

「留下来?」什麽意思?

「我们店里刚好缺人手,你可以留下来工作,我保证包吃又包住。」

叶歆桦结实地傻住。坦白说,他压根儿没想到这种天赐的好运会降落在自己身上。他很清楚自己不曾烧香拜佛兼祈愿。

「……我是陌生人。」叶歆桦猜疑。好心收留一个来路不明的小鬼有什麽好处?即使真的缺人也可以用雇的,何必包吃又包住,做不划算的赔本生意?

沈雩枫霍然起身,天外飞来一笔:「你叫什麽名字?」

「叶……叶歆桦。」奇怪,不是刚刚问过了?

「很好,我是沈雩枫,你可以直呼我雩枫没关系。」她审视叶歆桦不甚苟同的脸色,补充道:「当然,要是嫌太亲昵的话,你可以加一个『姐』字。」

「……然後?」

「然後,外面那『只』是桑予晨。」她指了指门扇,毫无道理地牵拖。「把你捡回来的人。」

捡?那个男人?叶歆桦清亮的瞳眸染上不解。

沈雩枫大方解惑。「是他发现了你,顺便看顾了你一夜。」

「……喔。」叶歆桦点点头。可是……他还是不懂她的意思啊。

傻子啊!沈雩枫忍不住翻起白眼。「我知道你姓啥名谁,你也知道我何许人也,这样──我们还是陌生人吗?」

「应该不是。」若单纯以「陌生人」这个字面去解释的话。

「那不就得了?」还好还好,孺子可教也。「要不要留下来全凭你的意愿,我其实无所谓。」毕竟有这个打算的人可不是她。

「可是……」叶歆桦还在挣扎,因为他需要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

她稍嫌无力地俯望着他,思忖片刻後,给了叶歆桦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有一就有二。」她说,随即抛下一脸呆滞的叶歆桦,潇洒不带走一片云彩地踅出了房间。

有一就有二……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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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情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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