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寒风飒飒,睡梦里又被紧紧抱住。
薰人的恶臭袭上鼻端,好想甩脱抱住我的双臂,可是不能,我知道不能,我要忍下去。
“心肝儿,乖心肝!”霍老四的淫声在耳边响起。我不由得缩了一下身子,又是不眠的一夜,真好笑,我又何尝好眠过?
腿被掰开至极限,粗糙油腻的手上下乱捏,算是体贴的了,还有前戏。
“娘的!死人么,老子伺候得不好?”霍四不耐烦了,猛地捏住我的根部,两根手指硬生生插入身后……
噩梦丛中,我醒过来。
是做梦么?环视四周,被优待安排在一个人的营帐里,睡的是干净的一个人的被窝,身上的衣裤齐全……“砰砰砰”急雷般的心跳终于渐渐缓下来。
我浑身脱力,倒在枕上。身上冷汗重重,衣服像是从水里捞出似的。只能拉紧湿唧唧的被子,将自己死命地裹住,这样会暖一些吧?
终于活着出来了。
白天被扔到河里清洗,幸好没人在周围,否则身上青青红红的伤痕咬斑便要让人起疑心。
用清澈沁凉的河水冲刷自己肮脏的身体,仿佛就能洗去过往种种不堪。虽然身后密所仍有裂伤,内部仍时时作痛,可是,不是有了重生的机会吗?
抛开过去吧,忘掉吧,从头来过,再不受他人欺侮!
想起郎秀正的不信任,自己确实太弱小,一定要好好练身体,做了黑旗军的士兵,是不是就安全了?毕竟霍四的头还没着落呢!
我伸手轻轻覆上肩膊处被削去一片肉的旧创,我是贺千吉,贺家七少贺千吉,是个贵族了!
眼前浮现贺七稚嫩骄矜的脸,轻蔑鄙视的眼神,如今我竟是贺七啦!
这是我该得的,是用无比丑陋沉沦的岁月和被他人踩在脚底碾碎的尊严换来的新生。
※※※※※
五更天,黑旗军已经起身操练。
秀正大声吆喝着,宏亮的声音响彻荒野:“快些跑,以你们这种龟爬速度,迟早会送掉小命!”
红鹰兵在青鹰兵的带领下气喘吁吁地往前跑。唉,郎秀正就是活阎王的代名词,都已经跑了一个时辰,连歇口气都不许。
神清气爽的一庭从帐内步出,轻轻咳了一声,一个时辰也该够了吧!
秀正望了一庭一眼,虎着脸传令开饭:“饭后整装待发!”
“秀正也别一直绷着张脸嘛!晓得什么是赏识教育么?”
“治军只得一个字,那就是‘严’!”秀正狠狠啃下一口干粮道。
一庭摇头无奈,郎将秀正出了名的拗脾气,兴许只有小亢才能让他低头。“过会儿,小亢就会来吧?”
“嗯。”秀正点头,他只服“小亢”。“他说到,一定会到。”
黑旗军之所以名震天下,大首领英亢居功至伟。
英亢乃百年难遇的不世将才,且有传闻说他是古斯国最有权势也最神秘的英族的大世子,不久的将来就会成为英族族长。
古斯国向以铜钱作为流通货币,而帝国境内只有北方寿阳、燕平有铜矿,两处矿场皆为英族祖产。可以说,英族间接操控了帝国经济。
如今,大世子英亢的黑旗军声威日隆,封侯加爵指日可待,一旦军政大权掌握在手,古斯就真是英家的天下了。
“嘿,你瞧贺家那小子,八辈子没吃饭,吃那么多!”秀正向一庭示意。
一庭举目看去,只见贺千吉正埋头苦吃,身旁吃空的饭囊竟有三个之多。须知黑旗军一向配粮甚宽,饭量大的壮兵一顿也顶多吃两个饭囊的量,这么小小的人儿竟要吃下四饭囊,也确实吓人。
“是不是受了刺激?昨日我好像说他太瘦小!”难得秀正也打起趣来。
一庭没好气地斜了他一眼,向贺千吉走去。
千吉的饭量已引起众多好奇的目光,黑旗兵们心下恻然:二十三盗那些狗娘养的连饭都不让吃饱!
“小贺,”一庭温言道,“养壮身体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千万不要勉强自己喔。”
千吉满嘴含着食物,抬头望住一庭的俊颜,抿唇不语。
一庭心内充满了对千吉的怜惜,看他白得人的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相称的沉默、坚毅和固执,不由伸手揉了一下那颗小小的头。
千吉受到触抚,浑身一僵,迅速低下头去。
一庭瞧瞧摸空的手,心里一怔。
就在这时,传令兵报:“大首领到!”
一庭忙转身迎去,千吉也举起希冀的目光——传说中的黑鹰神英亢是什么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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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亢带了随身的两名侍卫,赶来与郎、奚双鹰相会。虽然二十三盗是不值一提的小匪贼,可这次见面却有更重要的大事要和他们商量。
时年二十三岁的英亢,十四岁扬名天下,三招击败帝国第一国师,苦战五天五夜力挫大顺王朝神刀霸虚坤,十八岁领兵黑旗军横扫匪盗贼枭,平铁硕叛党,活捉申遥遥,智退十万大顺敌军。十六岁获帝国圣公主雅枫青睐,成为入幕之宾,十九岁迎娶大顺朝锦绣御女,二十岁将著名女诗人照清纳入黑旗府,二十一岁又与宫廷巫女希纤传出惊世畸恋……英雄事迹风流史说上三天也不嫌多。
但是英亢却不是奚一庭般的俊美青年,他身形较一般人高大,肤色略黑,眉入两鬓,颧骨高耸,凤眼狭长、精光熠熠,厚唇大耳,尤其是那只占据了三分之一脸庞的大鹰钩鼻,更添了几分慑人风采。有人说这就是传说中的救世奇人相——鹰相,“黑鹰神”之称就是这么来的吧!
英亢快马驰入营区,两个好兄弟已在等候。
他飞身下马,龙行虎步,一把将郎、奚二人揽在怀里。身材颀长的奚一庭竟比他还矮上一头!
三人说笑着步入营内。
“秀正和一庭还是老样子。”英亢笑着说道。
“小亢也是啊!”奚一庭称呼比他高一头的顶头上司为“小亢”,倒也稀奇。
“英帅还是瘦了的!”秀正一本正经道。
“你们两个人,一个叫我小亢,这只有幼时母亲才这么唤我;一个又称我劳什子的英帅,比红鹰兵都客气!秀正改不了吗?”
“那是一庭目无尊长,秀正向来守礼。”郎秀正老脸微红发窘辩道。
“你的英帅听‘小亢’更顺耳嘛!”一庭逗他。
言笑间,帐外传来喝斥声:“主帐要地,闲人莫入!”
“谁啊?”英亢扬声问道。
刚落声,就见他的两名侍卫将一个少年推了进来。
一庭刚要说什么,被英亢止住。
少年的头被侍卫抬高。那是长年不见天光的苍白,长睫毛掩翼下的双眸迷迷蒙蒙,眼圈泛青睡眠不佳。小小的身子套在肥大的红鹰黑甲衣里,恁地滑稽。只饱满的高额,挺直的鼻梁,棱角分明的薄唇,隐隐透出一股高洁矜持的气质。
“我、我想入黑旗军!”断续沙哑的声音里有着不容忽视的坚毅。
贺千吉仰望传说中的黑鹰神英亢,矮小的他直兀兀地就瞧见那雄躯上振翅欲飞的狰狞金鹰,不由有些心怯。他定定神抬眼迎向英亢犀利的眼神。
似怯似勇的眼光啊……英亢沉默着。
“我已经十六岁了,我——”
十六岁了吗?英亢蹙眉疑惑。总觉得跟前清秀绝伦的少年似埋着说不出的苦楚,一时间还没想到他的年龄。
一庭对英亢不同寻常的反应有些察觉,刚想帮千吉说情——
英亢收回目光,轻描淡写地朝秀正道:“黑旗军向来军容整齐,这名红鹰兵的甲衣不合身,换一套新的吧!”
一瞬间,千吉发怔,这是什么意思?
倒是粗莽的秀正一语惊醒梦中人:“还不谢谢大首领,看不出你小子还有点儿福气!”
泪意上涌,千吉一头磕地。英亢洒然笑笑。
一庭这才将千吉身份经历告知。“哦?还是贺家的公子!他父亲与我还有一面之缘。”英亢对千吉带罪之身毫不介意,“好!从今后黑旗军里可就多了只小鹤了。哈哈……”
殊不知,就他一句戏语,成就了古斯帝国一段不朽传奇。
“小贺也不用走,”英亢让千吉坐下言道,“今次讲的事,你可以听听。”
这回连秀正都觉到英亢对千吉的另眼相待。
英亢正色道:“这边北地倒还安宁,可南方的局势堪忧!”
其实这早已不是新鲜话题。
古斯帝国有三大阶层——贵族、平民、奴隶。贵族世代相袭,贵族的后代仍是贵族;平民只有取得卓著功勋才有可能被授予贵族头衔,这种例子在帝国史上屈指可数;而奴隶则等同牲畜,决不允许读书学习,命运永远由主人掌握。不同阶层间通婚者杀无赦。
在帝国北部,由于地处辉亚大陆内陆地区,贵族都依靠矿产、田地和大量的家养奴隶维持奢靡生活,平民的生活空间日渐狭窄;而南部靠海,土地贫瘠矿产稀少,往往凭借大陆间贸易和大量手工作坊积累财富。这种情况下,近几十年北部就有八成的平民迁至南部过活。平民经商致富,其中很多人已经比帝国贵族更富有。这些豪富的生意、作坊都需要大量人手,可雇佣平民须花费巨资,奴隶又大多家养,全无自由。于是怨声载道,矛盾日益尖锐,渐渐发展为南北势力相争,前些年铁硕侯叛乱就是政局动荡的端倪。
英亢继续说道:“帝君身边的人政见也有分歧,我在大都就有好几拨人来笼络游说,这次先到东梁与你们会合,就是怕你们不知情由地搅进浑水。”
一庭讶道:“形势这般吃紧吗?”
英亢点头,“南部六百九十三名巨富联名上书,要废奴!”
“废奴?”秀正挠头,“这是什么东西?”
“就是将所有奴隶变为平民。”一庭皱眉回答。
“那谁养活他们?”秀正更觉莫名其妙。“这帮蠢奴岂不都要饿死!”
一庭沉吟道:“据说,流西大陆便没有奴隶,只有官吏和平民。”
“是啊,那份联名上书便这么说的。”英亢应道,“那谏书就叫《学流西废奴强国》。”
帐内空气沉凝。
半晌,英亢站起背手而立,悠悠言道:“长久以来,很多世家对家养奴仆都过于严苛,致使家奴心生外向;而不许奴仆学文读书的法令也确有待商榷。可也有许多家族如北地的英、郎、白族,东部的贺、桂、庆族,西南的奚、申、尉族,对奴隶都甚为宽待。我与一庭的祖父就曾冒大不韪令家奴习文练武,对年老体弱者体恤有加赡养天年,族内忠仆比比皆是。如今南部上下受流西影响,妄图暴利,欲借废奴而乱天下,唉……奴才忘了本分要叛离主子,乱民借天作胆要窃国造反,哼!”
突然,他转身拔剑,霍地劈向帐内作案几的巨石,剑光闪烁间,坚石竟已一劈为二,只听得他牙缝间爆出决绝厉声:“是可忍孰不可忍?”
望着断面异常光整的巨石,秀正“啪”一声单膝跪地,朗声立誓道:“英帅怎么做,秀正就怎么做!逆英帅者皆如此案。”
一庭立于一旁,攒眉凝思,沉吟不语。秀正是只服小亢一人的,如何是好呢?
角落的千吉浑身发颤,牙齿紧紧咬住下唇,都渗出血来。
英亢打量了一下沉思的奚一庭,似觉过分,将剑归鞘,转颜笑开来,“一时心有所系,秀正起来吧!”话完,径直走向千吉。
他手轻轻拍打千吉的肩,“呆了吗,吓坏了?这还怎么当黑旗军啊?”千吉一受抚触蓦地跳将起来,缩成一团。
英亢倒被小家伙的举止闹糊涂了,见他惊吓得把薄唇都咬出血来,心下不忍,想也不想便伸手替他抹去唇畔的血丝。
修长黝黑、长着薄茧的手指轻刷过千吉的唇,瞬间,火燎般的感觉活刹刹穿透了千吉纤弱的身躯,他展开长睫,无辜小鹿般迷蒙的双眸闪过一丝无助,眼波似哀恳似悲愤,却没再躲开。
英亢瞅着指尖淡淡血迹,仍有粉唇细腻的触感,直觉便凑到嘴边用舌抿去,似乎很甜哩……
这是怎么啦——英亢回过神,千吉似水的眼波已沁入他的心脾。
矜持孤高又落寞的男孩,一段白得能看到根根血管的颈脖,支撑着可爱的小头颅,深没于宽宽的黑甲衣内,侧线优美得有如真正的白鹤。
英亢细狭的眼睛微微眯起,耐人寻味地牵了下嘴角。
千吉一阵惊慌心悸……那一刻,好像已经发生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小贺,”英亢温声问道,“当年你父亲贺将盛川待族内家仆可好?”
千吉闻言一怔,旋微微顿首。
“是啊!”英亢似胸有成竹,“否则,你乳母一家怕不会冒死搭救,你又哪能脱出生天呢?”
千吉心中已兴起滔天巨浪,生怕在脸上有所流露,只得把头垂得更低。
英亢只以为触及他的伤心事,继续问道,“在二十三盗窟受了许多苦楚?”
千吉止不住微微发颤,双手在长袖笼里紧紧握拳,轻声应道:“就只做些杂活,平日里受些打骂。”
“哦?!”英亢右眉上挑。“贼窟里还有其他被掳的人吗?”
“嗯,”千吉眉峰微蹙,“还有许多妇孺幼童,都先后被卖了。”
“那你呢?”
“我……我……”千吉一阵恍惚,似乎陷入某种回忆,诺诺言道:“我年纪已大,做不得旁人家的孩子,可长得、长得却小,故一直未得卖出去。”
“哈哈——原来如此!我还觉得奇怪,依你的相貌……”英亢盯着千吉俊颜,笑道,“尔父贺盛川可是闻名的大汉,小贺可要好好长个子哟!”
秀正这时方插得话来:“这小子今早干掉了四个饭囊,就想长高吧!”
千吉松了口气,背上冷汗已湿透内衣。
英亢见气氛缓和过来,看向沉默不语的奚一庭。
一庭似有感应,亦抬头与他相望,不等英亢开口,郑重言道:“无论如何,小亢,永远都是奚一庭的兄长。”
两人对视片刻,目光流转间,皆了然于胸。
只秀正猛捶一庭后背:“英帅是首领,哪又轮到你称兄道弟了?”
三人重又坐下,细细商讨起怎样应付大都的复杂形势。
千吉则被英亢叫人带出。
谈了半多个时辰,英亢大大展了个懒腰,说道:“那就这么办,你们韬光养晦,切勿趟进浑水。我有事要赶回燕平。”他顿了一下,侧首交待:“你们要替我好好照拂小贺!”
“啊?”一庭和秀正对望了一眼,都觉到不对劲。
英亢但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