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 艾格尼丝
刚刚离开南特不到两天,风向就变了。未及入夜,风一阵紧似一阵。不久,雨便被催生下来,丝丝散落。原本以为这样的小雨下下就停,没想到,老天还真发了狂。车队行驶到勃瓦第埃莫塔附近的时候,雨点就像筛豆子似的泼洒下来,一波接着一波,将整个车队都堵在了路上。
这里离平静的瓦伦河边境还有大约五天的路程,是整段旅途中最荒僻难走的部分。狭长的道路一边是海岸山绵延起伏的山岭,一边则非常靠近那片萦绕着无数恐怖传闻的幽影森林。更远处的幽影山脉主峰黑色的卡拉斯拉的三角型尖端直插在灰黑色的暴雨云中,如同妖魔的利齿撕破了青天。道路泥泞得无以复加,虽说艾妮一行驾乘的是便于行驶的双轴马车,可在这样的路上行驶,遇着个石子还像是在爬山。这还不提轮子随时会陷进烂泥塘里,一遇到这种情况,任你是何等高贵的淑女,都得下来推车。
车队走得比蜗牛还慢,常常走一里格路要花上八,九个小时。时间一长,怨声载道。不少人都停下来不愿意往前走了,尤其是艾妮从勃瓦第带来的臣属,他们中的一些本来就对这次联姻大为不满,此刻正好找到了借口。弄得瑞卡德公爵左右为难,索性安营扎寨,原地待命,反正雨大也走不了。
这里荒芜的可怕,半人多高的草已显出枯黄的迹象,好似一片灰绿色的海洋。草甸连着远方铁壁一般的森林,四周连个农居都没有,更别说像样的城堡了。连日来的阴雨让每个人身上的衣服都湿漉漉的,冰冷地贴在一起。好几个人病倒了,还有一些无所事事的家伙开始没根没据地乱嚼舌根子,闲言碎语像蚊虫一样滋生繁育。
一连几天,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不少地方都变成了一片灰茫茫的水世界,原来只有胳膊粗细的山溪,现在变得拥有了江河的气势,水流‘哗哗’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连打下的木桩都能冲走。许多路不见了,瑞卡德派出的前往吉多港的几个信使都没有回来。
不和的气氛正悄悄蔓延。
“公主,又有人嚷着要回去了。”侍女爱莎忙着斟满艾妮面前的玻璃酒杯,借机插嘴道。她发现艾妮今天的脸色有些不对劲,苍白中透着青黄,好像五月的麦子。“您不舒服吗?”她连忙问。
“爱莎,就让他们去说吧。要回去的就回去。”艾妮叹了口气。世界之大,又有谁能懂我。父亲,希望我的选择没有错。她喝了一口葡萄酒。“爱莎,你见过真正的战争吗?”
侍女愕然。
“我见过战争,真正的战争,还有屠杀。”艾妮的眼睛凝视着窗外灰蒙蒙的雨帘,声音轻得像风中的雨丝。“那个时候我还是个无知的孩童,跟着圣艾格尼丝修道院的修女们去帮助南凯特地区受伤的士兵。那时候我父亲正和萨克文思打仗,争夺整个南凯特省。一天,我看见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女孩被送了进来,浑身是血,她右耳朵上面的一块头骨被砍碎了,人却还活着。修女们竭尽全力去医治她,可带来的只有痛苦。她苟延残喘了两天之后死去,死得时候充满了恐惧。她一定恨我们,是我们让原本半个小时的死亡拖延了整整两天。爱莎,你了解那样的感觉吗?”
“公主?”爱莎欲言又止。
“这就是战争。不论你是否胜利,都必须付出代价,沉重,血腥,还有无数的眼泪和怨恨。输是悲哀,赢也是悲哀。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联姻了吗?”
艾妮突然握住侍女的手,吓得她‘哇哇’大叫起来。
天鹅绒帘帐突然被掀开,瑞卡德公爵浑身湿漉漉地钻进来。“我们被困住了,艾妮殿下。”他里里外外全部湿透,金黄色的头发耷拉在前额上,不住地往下滴水。脸在冷雨里冻得发青,嘴唇的颜色几乎变成了酱紫。可以看得出来,他在不住地发抖。
“大人,这话怎么说?”艾妮放下手里的酒杯,“爱莎,生火,瑞卡德大人很冷。”
“不必了,我还要出去。不过——”他脱下外面滴水如溪流的斗篷,“能帮我换一件吗?这件太糟了。哦,对不起,我弄湿了地毯。”他移开脚步,刚才站过的地方,鲜红的西兰多斯地毯已经染成了黑色。
艾妮报以一个微笑表示她不介意。
“坐吧。”她凝视着瑞卡德的脸。他很英俊,即使在这种狼狈的情况下。但是艾格尼丝你是将要成为王后的人,你应该忠诚于你的婚姻,不该想入非非。真神不喜欢水性杨花的荡妇,也不会给予她们祝福。她强迫自己将目光移开,这时候,她才发现这个简单的动作不那么容易完成。
“大人,有什么事吗?是不是我的人又在说什么了?”艾妮眼下担心的就是这个。
瑞卡德迟疑了一下,细微的皱纹出现在他的嘴角。他一定有什么事不愿意说出来刺激我,艾妮断言。“殿下……恐怕我们无法南下,要另寻其他路线了。”
话刚出口,不仅是艾妮,在场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边的活计,一个个瞪大吃惊的眼睛。
“什么?”
“很抱歉。”瑞卡德绞着手,试图寻找一个合适的词语来缓和气氛,“我是说……南下的路都被冲毁了,我们去不了吉多港。”
“那怎么行?这可怎么好?难道要我原路返回吗?”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派出的斥候刚刚回来了,他说诺林溪的水现在涨得有瓦伦河那么宽。您想想,哪个渡口,哪条船能载我们渡过水流湍急的伊格底斯河,那里可是三年淹两次的地方。”
艾妮沉默了,她原本犹豫的心思再次动摇起来。真神啊,是不是您要阻止我完成这次联姻。如果是这样,请给我明示。
你忘了,还有另一条路的……昏暗的烛光下,预言巫姬满是皱纹的枯黄老脸遮掩在破旧的兜帽下,黄色的眼睛像猫一样闪烁幽光。她的凝视让艾妮感觉芒刺在背——这是艾妮在离开南特之前,在几名心腹侍女的纵容下,悄悄地去拜访了一位据说很灵验的预言家,请求她预言自己的未来。“你只有跟着影子的脚步才能平安,才能顺利地到达阿拉尔。小心你身边的人,你认为的敌人是你的朋友,你认为的朋友是你的敌人。”巫姬咧开她掉光牙齿的嘴巴,阴森地笑起来。莫非她指的就是这个?
“大人,我们还有一条路可以选择——幽影隘口。”
瑞卡德骇然。
当命令被下达的时候,几乎整个营区都沸腾了。原本窃窃私语的交谈变成了公开的嘲骂。
“她疯了吗?”阿拉尔的一位贵妇一脸惊骇地望着自己的女伴,“她不知道那地方是死人走的路吗?”
“我说妲娜,省省吧。谁叫那女人是我们的王后呢。这种事情,我们只有服从的份。”满脸疙瘩,穿了一身俗气的绛红色裙服的肥胖女人甩动嘴唇,一脸的不屑。
“不行,那女人自己不想活了,也不能拉着我们一同陪葬吧。”妲娜明显对同伴这样的答案不满意。
“呦,你还能自己走不成?不是说了吗?南下的路被冲毁了。”胖女人再度抖动嘴唇,吐出一连串话语。
“这女人还真是灾星吔。”另一个瘦得跟葱似的尖脸女人挤过来,压低了声音。“你们不知道吧,我们这位新王后在家的时候并不受宠爱。他的父亲喜欢的是一个魔女,当年是给老太爷逼着才娶了她的母亲的,为这事不是打了一阵子仗吗嘛。”
“有这回事?”
“当然啦!难道我骗你们不成?还有啊,新王后并不是在宫里长大的,她很小就被送到了修道院,是在修女们中间张大的。你看她那拘谨的样子,像极了那帮老处女。我说呀,她的那个地方该不会也像那帮老女人一样又干又硬呢?要是这样,我们的色鬼国王铁定不喜欢。”
“咯咯咯”几个女人想笑又不敢笑,发出母鸡那样打鸣声。
“怪不到呢,原来是在乡下的修道院长大的乡下丫头,土里土气的。我要是女公爵,肯定比她不知气派到哪里去呢!说不定,我就是王后啦!”妲娜骄傲得像只公鸡,完全忘记她那张长满雀斑的马脸和一对大得不成比例的招风耳。
“想得美!”几个女人叽叽喳喳地奚落起她来。
这些话全都被艾妮的教母努瓦修女听在耳里。她把它们一字不落地都告诉了艾妮。
嚼舌根子的女人,真的遇到大事一个字也不会说了,跟这帮长舌妇没什么可计较的。“教母,就让她们说去吧。至于走哪里,由不得她们。”
整肃好营地后,艾妮下了马车,她坚持要骑马走在前面,免得让那些无事之徒又找到新的话柄说三道四。
“殿下……”瑞卡德公爵希望她再考虑考虑。
“不要劝我,别人能骑马,我就能骑!”她走到一个骑栗色母马的骑士面前,叫他下马。
“卡德利!”望见骑士还在犹豫,瑞卡德一声高喊。
“殿下,您小心。”骑士翻身下马,扶着艾妮骑上去。母马也许是换了主人的缘故,不满地晃了晃,朝着右边踱了几步。
连这畜生也欺负我。她使劲地揪着马的鬃毛,母马大声嘶鸣起来,几乎尥蹶子,吓得旁边的骑士连忙伸手拉住缰绳。“殿下,您可要坐稳了。这畜生脾气大得很。”
“不必,我知道!”艾妮狠狠瞪了骑士一眼。
我不要在这帮子小人面前怯懦。“我们去幽影隘口!”艾妮猛地一夹马肚,栗色母马顿时岔开四蹄飞奔起来,在场的众人个个目瞪口呆。
他们先折回去大约有十二里格的路,回到前一天走过的那个岔路口。那里伫立着一块高达十尺的黑色巨石,顶端透着一抹血红。巨石上雕刻着许许多多漩涡的纹路,因为年代久远,加之雨水的冲刷,纹路大多模糊不清。但是巨石的形状非常骇人,就像一只染满鲜血的人手,手指正指向东北方黑色的卡拉斯拉峰。
从这里调转车头,走上另一条通向森林的路,就可以北上直达位于银色的伊拉德斯峰北面的下幽影隘口。艾妮一行将从那里翻越幽影山脉,进入阿拉尔的西部林地。然后向东走上皇家大道,越过一望无垠的大平原,到达伊伦内海畔的赞布拉城。这虽然是一条近路,比绕行吉多港的那条路短了大约十天的路程。但是除了那些最为大胆的商旅,基本不会有人去走。除了传说中的精灵古怪,幽影森林里还有一些真实的恐怖存在,伺机杀戮那些胆大妄为的过路者。
最初的两天,艾妮一直坚持骑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弄得教母努瓦修女担心得要死,生怕出个什么闪失。
但随着不断靠近幽影密林,路慢慢从可以并行两辆马车的大路变成了崎岖蜿蜒的小径。唯一庆幸的是,雨变小了,灰蓝的天空重新出现在头顶上。空气潮湿而清新,透着树木的芳香。湿滑的地面让每匹马和它的骑士都心惊胆战。艾妮的骑术并不精湛,在这样的环境中骑马,只会摔断马腿或者摔伤自己。于是,在侍女们的规劝下,她又回到了马车里。
森林渐近,奇形怪状的树木出现在道路两旁,起初是三两棵并生,后来逐渐成片成片地绵延不断。交结的树枝上丝丝拉拉地缠绕着老人须这类的寄生植物,有的多达数十层,仿佛一张张密实的蛛网,遮去了从枝桠间勉强透进来的天空。光线渐暗,虬结的树根不断侵蚀着路面,把泥土拱得这儿突起一块,那儿突起一块。有些树根干脆来了个拦河坝的架势,横担在道路中央。马儿们跨过这些障碍倒不算困难,可是十几辆马车就成了大麻烦,每过一次车上车下的人都得累的满头大汗。
四天之后,他们到达了幽影森林的中心,这里完全笼罩在高达数十尺的树木的阴影之下。路不见了踪影,脚下是千百年来积累下的一层厚厚的腐殖质。一些古怪的黑色石柱排成长条在树林中弯曲延伸。
当马车靠近其中一根石柱的时候,艾妮注意观察了一下——这些黑色石头的表面像玻璃那样光滑,隐隐的绿色从它深处透出来,好似喷薄的绿色火焰。许多旋转的螺旋纹路刻画在它的表面,有些看上去就是眼睛的形状。
刻满眼睛的石头柱子?
艾妮感觉到一阵莫名的恐惧。这片古老森林的历史超越了亚斯兰大陆上任何一族人类的历史,没有国家,没有纷争,没有刀剑。在黎明纪元来临之前,它们就矗立在这里了,在这幽影山脉的脚下。
“大人!瑞卡德公爵大人!”骑手的声音从前方飘来。
怎么了?艾妮挑起窗帘,把头伸出去。马蹄声很急,会不会出了什么事了?
这是个年轻的骑士,他的棕色长发因为飞奔的马而飘扬。“前面……前面有一处废墟,还有……还有……”骑手大口地喘气,说话声结结巴巴的。
“科林,慢一些。你发现什么了?”瑞卡德公爵替他扶稳了马,年轻人一跃而下,草率地敬了个礼。
“大人,前面是一座城市的废墟,还有一座奇怪的黑色高塔,仿佛从地下生出来的岩石。我怕有意外,没敢进去。”
“好的,我们就去那儿看看,说不定今天晚上的宿营地就是那儿了。想必大家早已厌倦了露天住宿的生活。”
“要是能找到什么宝贝就更好了!”人群中有人喊出声来。
希望别是个幽灵之城。艾妮倒没那么兴奋,她对真神的虔诚令她一向不信那些精灵鬼怪。只是这片林子,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悲哀气氛。这里一定发生过什么,还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马车的轮轴使在柔软的腐叶之上,发出悦耳的吱吱声。味道也不对劲,酸中带腥,尾巴上还扫过一丝腐臭。艾妮只想揪鼻子。
走了大约半里格路,前面豁然开朗,森林在这里退去,形成一道密实的环形树木围墙,古城的废墟就在这片空旷地上。残破的城墙好像被一个顽皮的巨人孩子肆意推倒过,大量的黑色石块随地丢弃,散落得到处都是。艾妮发现它们和刚才森林中的石柱是同一种石头。她让侍女下车捡了一块放在箱子里。
城市的规模很大,足可媲美如今亚斯兰的任何一座帝国都城。宽阔的大道皆以一种白石块铺成,仿佛一道白色的丝带。黑墙白路,这座城市的居民还真够奇怪的。艾妮附思道。
奇怪的还不止这些,这里所有的建筑虽然经历过火焰的烧灼,但是依然可以分辨出上面雕刻出的精致花纹,大多都是植物的纹路,有百合,有风信子,有七日兜兰,还有桦树,栎树,橡树,更多的是一种白色树皮,金色树叶的怪树,它们被染上了绚丽的色彩,这些色彩很奇特,只有在特别的角度才能够看出来,其他情况下一概都是黑色。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雾很快从四周的森林里升起来,丝丝飘荡。废墟变得更加神秘莫测。
科林刚才提到的那座奇怪的黑色高塔就在城市废墟的最北面,黑色的卡拉斯拉的山脚下。从这里开始,往上曜拔一万八千尺,卡拉斯拉金字塔型的峰顶消失在天空厚厚的云层里。黑色的塔身呼应着黑色的山峰,仿佛一对情侣,相伴厮守了千万年时光。
刚才在远处的时候,艾妮还感觉不出塔的高大,但是随着愈来愈靠近它,这座将近五百尺高的庞然大物如同另一座山峰伫立在这里。塔身漆黑如墨,和城市里的其他建筑别无二致。三重塔基表面光滑如镜,几乎找不到一丝裂缝。这些石头就像从地底下生长出来的一样,它是一座岩石尖峰,一个岩石小岛,黑森森的,闪烁着耀眼的光。十二根多面体的巨大石柱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在尖端融为一体,宛如一把劈天的长剑。
所有人都为这座建筑的壮观而惊叹。
“我的天!这绝非出自凡人之手,唯有诸神才能创造。”艾妮听见有人群中有人这样叫道。她在侍女的搀扶下从马车上下来,想靠近了去看看这座非凡的建筑。
塔的西面,离地面大约三十尺的地方,有一道巨大的青铜门,光滑的燧石台阶直通到它面前。两扇高高的门板上雕刻着一金一银两株神木,金树的每一朵花都是一轮太阳,向天空放射着光和热。银树的每一片叶子都是一轮月亮,向大地泼洒着雨和露。在门的正上方,是一只生有三只眼睛的神鸟,正展开它七色的翅膀,将许多透明的影子洒向大地。
“这是——失落的伊希尔斯城。”
艾妮转过头,看见一位身穿灰衣的老者正拨开人群走到前面来,他有着长长地花白胡须和缠结成辫子的长发。靠近喉咙的地方别着一枚精致的羽毛徽章。
“您是?”
“来自英格拉布的希尔曼学士,目前为阿苟斯国王效命。”老者微微颌首。
“原来是一位博学之士,您说这是——”
“失落的伊希尔斯城。”希尔曼学士答道,“殿下,这是一座死者之城,史诗《英格拉杜姆吉斯》里是这么讲的。精灵们的城市伊希尔斯为北方的黑暗势力所毁灭,从此只有黑影和鬼魂居住在这里,他们孤独而贪婪,渴望着活人的鲜血。”
“是嘛,”艾妮转过脸去,“学士也相信啰?”
老者笑起来,“有很多东西谈不上信不信,而是当它来临的时候能不能及时应对。”
呜哇——呜哇——呜哇——
一只乌鸦从高塔的窗沿上振翅高飞,很快就在乳白色的浓雾中没了踪影。
艾妮迟疑了一下,伸手去推青铜大门。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不费吹灰之力——门开了。
几千只栖息在塔内的乌鸦受了惊动,全都扑楞楞从石梁上飞起,黑色的翅膀拍打着,争先恐后地从狭长的窗户里挤出去。
呜哇!呜哇!呜哇!呜哇!呜哇!呜哇!呜哇!呜哇!
天空中充斥着鸟儿的聒噪,黑色的羽毛如暴雨般落下。
乌鸦,讨厌的鸟儿。艾妮又闻到了那股恶心奇怪的味道,唔,更浓烈了,味道似乎就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她走进古塔,抬头仰望。狭长的窗户透进些许稀薄的清光,让黑黢黢的地面变得更加幽深莫测。
高塔内的柱子均雕成了大树的模样,下面是树根,上面是树冠,无数颗宝石在高深莫测的石塔顶端闪烁,好似满天繁星。
一切都是奇迹。艾妮由衷地赞叹。
可这里总有些说不出的东西,不仅仅是那些讨厌的气味。
叫艾妮不舒服的是,这里的石壁不再是从外面看到的纯粹的黑色——光滑,明亮如同镜面。它里面透着一股绿莹莹光辉,绿光从黑色的石头中吐出来,把这里的空气也渲染了一遍,连闻起来都有股腐烂泥沼的味道。
八幅壁画天衣无缝地镶嵌在高塔八面光洁的石壁上,也都透着淡淡的绿光。
艾妮好奇地走近观看。
这些画以及其简练的线条在坚硬的石壁上浅浅地勾勒出来,绿色的光顺着线条流动,然后像水面的油一样漂浮在其上。画上的内容奇异而绚丽,描绘了很多在这个世界上早已绝迹的动物和植物。画面上提到了龙,凤凰,极北冰熊,雪狼,还有一些艾妮根本叫不出名字来。但是,不论哪幅画中,都会有一只三眼乌鸦,它从天空飞向大地,羽翼之后跟随者许多透明的影子。
乌鸦,还是乌鸦,这些报丧的黑翅膀鸟儿。艾妮是真神的信徒,在她的信仰中,乌鸦和它那些以死尸为食的同类都是亡灵的引路者,不详的代名词。
呜哇!呜哇!呜哇!呜哇!
乌鸦们愤怒地在窗台上尖叫,撑开它们黑色的翅膀,用爪子和锋利的喙互相扭打成团,到处都是羽毛。
天色奇怪地暗沉下来,雾更浓了,仿佛一层裹尸布把整座废墟遮盖得严严实实。刚刚还扭打不休的乌鸦们全都缄默不语,瞪大或黑或红的眼睛警惕地注视着周围。
风也停了,四周一片死寂。
艾妮甚至可以听见自己和别人的心跳声,如同大锤在敲击地面。
一股可怕的味道自雾气中弥漫开来。腥膻,**,催人呕吐,像陈年浸泡在泥沼中的尸体……艾妮找不到一个词可以确切地形容它。马儿不安地嘶鸣起来,有几匹抬起了前腿,骑在上面的武士高声叫骂,才让它们重新安静下来。
“殿下,这味道不对呀。”恐惧明显地写在了希尔曼学士的脸上,危险!
咔嚓!
一声枯枝折断的声音从远处的森林传来,乌鸦们全都扑打着翅膀飞上天空,在塔顶上盘旋。浓雾煞那间从乳白色变成了灰黑色,未及出塔,艾妮就听见南面马队的尾翼爆发出阵阵惨叫。
“保护公主殿下!”
十几名卫士全副武装地从外面冲进来,把艾妮和她的几名侍女团团围在中间。人人长剑出鞘,警惕地注视着大门。外面早已乱成一团,人喊,马嘶,响成一片,不断有骑手被坐骑掀下马来。马匹几乎被这股恐怖的味道熏得发了狂,一辆马车失控冲进浓雾后很快就传来了巨大的破碎声。
无数的黑影在浓雾中飞舞,当它们靠近血肉之躯的时候便会扬起一阵血雾,猩红夺目。
“真神保佑。”她听见教母虔诚地祈祷着,手指飞快地拨动念珠。
真神保佑,艾妮从未怀疑过自己的信仰,即便是在生死攸关的档口。
贵妇们尖叫着逃进高塔寻求保护,有一个身穿绛红裙服的肥胖女人刚刚离开马车,便被从右边窜来的影子撕掉半个喉咙,喷溅的血雨完全洒在她同伴象牙色的裙服上,好似绽开了片片花朵。一些骑士翻身下马,背靠马车或者石墙,挥舞着钢铁的刀剑劈砍黑影。一旦砍中,顿时便会响起一声哀号。那声音似乎被压抑了数千年之久,凄婉绵长,久久不绝。山谷间充斥着这些从已经消失的时间长河里传来的回声。
黑影和鬼魂!艾妮想起希尔曼学士刚刚说过的话——精灵们的城市伊希尔斯为北方的黑暗势力所毁灭,从此只有黑影和鬼魂居住在这里,他们孤独而贪婪,渴望着活人的鲜血——想不到这么快就应验了,这老家伙还真是乌鸦嘴。
不断有惨叫声从外面传来,每一声都会在高塔里带起一阵惊恐的尖叫。侍女爱莎咬着手帕,牙齿咯咯地打颤,“公公公公主——,我我我我们——”
“向真神祈祷!”艾妮粗暴地打断她的话。
瑞卡德公爵带着几个亲卫忙着指挥留在外面的人进行有效的反击。一队弓箭手闯进高塔,顺着石柱往上爬,站在窗台上朝着外面射出致命的箭矢。‘嗖嗖’的箭羽声刺破浓雾的死寂,同武士们手中的利剑一样有效,给予黑影毁灭的打击。
真神保佑,艾妮看见了胜利的希望。
一只黑影躲避箭矢不及,撞翻了悬挂在马车上的雾灯,火焰和易燃的油脂全部泼洒在它和周围的几条影子身上。橙红色的火苗立即窜出来,燎成一团,顷刻间凄厉的嚎叫如同金石撞击在高塔漆黑岩壁上。
“火!”希尔曼学士高叫着,“冰冷的黑影畏惧火焰!”
“对!火!火!火!”大家跟着高叫着。“火!火!火!火!”
盘旋在塔顶的乌鸦兴奋地呱呱大叫着,翅膀扑打着空气,寻找那些垂死的生命,然后一拥而上。
几十支火把被点燃,弓箭手们在箭头上沾上易燃的油脂后,引燃了箭头射向浓雾中的影子。黑雾翻滚起来,刺耳的尖号扎的每个人的耳膜都要穿孔了。每个人都在用火焰对付黑影,它们开始慢慢向后退却。
艾妮瞥见一个马房小弟将一支火把掷向黑影,黑影猛烈地燃烧起来,好似一团活动的巨大火球,在雾气中上下翻飞,还不断发出‘噼啪’的爆裂声。他高兴地向后跳跃,却忘记了另一只黑影从后面窜上来。看不清的黑色爪子一下子撕开他的后背,把他从脖子下面劈成两半。内脏伴着血液湿漉漉地滑落到地上,血腥的气味立刻引来了好几个黑影兴奋地大吃大嚼。
“烧死它们!”瑞卡德公爵冲着站在窗户口弓箭手喝道。十几支火箭宛如流星奔向正在饕餮的黑影。火焰轰然炸裂,窜起二十多尺高,旋转的巨大火柱炙烤得周围的武士都不得不急忙后退。火焰迫使浓雾不断消散,黑影失去了它的庇护,变得不堪一击。
“让我出去。”艾妮喊道,“我要看看它们是什么。”
卫士们无法阻挡她的脚步,只得围拢在她身边,形成一道围墙。
这是疯狂的举动,艾妮,你不应该这样。
扑鼻的腥味迎面而来,她听到了人群的呼喊,野兽的嚎叫,杂乱的脚步,还有轻微的哭泣声。艾妮,这是疯狂的举动,你不该这样。一件潮湿温热的东西重重地锤击在她的胸口上,把她整个人都撞飞出去。“砰!”天地在瞬间旋转起来,甜腥的液体涌上咽喉。艾妮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折断了,没有一处不痛。
她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可那声音却是菲丽安的。
“不!不!”她想喊,却发不出声音。
巨大的光亮突然迸发出来,刺破了黑暗的浓雾,艾妮迷迷糊糊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到她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马车里了,身边围绕着她的侍女和教母。她一个一个望过去,发现独独少了爱莎。
“爱莎呢?”她试着拗起身子,剧烈的疼痛逼迫她放弃尝试。
拉亚的眼圈又红又肿。她哭过,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爱莎呢?”她又问道。
“她死了,一个黑影突然窜上来,杀死了好几个侍卫。我们都吓懵了,爱莎堵在了你的前面。”努瓦修女刚说完,就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了。
艾妮终于明白那件击中她胸口的潮湿温热的东西是什么了——爱莎的尸体,她垂下眼睛,痛苦填满了她的胸膛。
因为我的愚蠢,牺牲了爱莎的性命。艾妮歇斯底里地放声大笑。
这次袭击一共损失了十九个人。艾妮望着排成一排的尸体,再也笑不出声。这里有不少她认识的,更多的她连名字也不知道。她找到了科林,那个棕发飘扬的年轻人,如今他的头发已经不见了,头颅缺了一半,另一半也为鲜血所凝固。几具被嚼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叫人胃缩成一团,艾妮听见旁边传来呕吐的声音。
“盖起来。”她吩咐道,胡子拉碴的马夫扯下掀起在尸体上面的白布。
爱莎的尸体安静地躺在一长串死尸的末端,如果不是瑞卡德指明,艾妮根本不相信那就是和她相处了四年的贴身女侍。尸体从腰部断为两截,上半身满是凝结的血痕,内脏拖拉在旁边的地面上,揉得稀烂,血液几乎流尽,剩下的全都凝结成了黑色,散发出可怕的气味。
她的脸没有受伤,爱莎最珍爱的就是她的容貌。艾妮想尖叫出声来,可是喉咙里就像塞满了石块,难以呼吸。
“怎么办?”她连声音都有些颤抖。
“就地掩埋,或者——烧了他们,免得为野兽糟蹋。”
“怎么可以!这不符合——”艾妮冲着瑞卡德尖叫。都是因为我,他们才会死。
“教义?”金发的公爵懒洋洋地打断她,举止间充满了轻慢,“殿下,或者说——未来的王后陛下,请您多用脑子思考思考,我们这是在哪里。难道让我们带着这十几具尸体一道赶路?发臭不说,还会引来其它说不清道不明的怪物,我们可经不起第二次袭击了。所以,烧了他们是最好的安排。”
被焚烧的人灵魂无法复生,我不可以这样对爱莎。
“不——不可以。”
“所有的人从现在开始听我的吩咐!”瑞卡德的眼神中满是轻蔑,“达德利,契德各带一队人去周围收集柴草,艾拿去看看我们还有多少香油。”面目可憎的男子从人群里挤出来,瞄了一眼艾妮,沉默不语地走开。
“不!不可以!”艾妮尖叫着。
“殿下需要休息,带她回马车。”瑞卡德一招手,几个艾妮不认识的老泼妇推开侍女,拖拽着她离开准备焚烧尸体的空地。一路上,艾妮尖叫着,希望有人来帮她,可是,除了轻蔑的目光,再无其他的表情。
都是因为你,他们才会死。你是个自以为是的笨蛋。她从怨毒的目光中读出了这样的话语。
焚烧尸体的火光映得天空一片通红,‘噼噼啪啪’的声音老远就能听见。四个老妇如同影子一般盯着艾妮,不许她离开马车。努瓦修女和另几名侍女随后上来,老太婆一样盯着她们,片刻都不松懈。
“殿下,史蒂夫斯.卡特文森伯爵的侄子死了,还有安都斯侯爵加尔达文.普索的外甥。他们两个都是优秀的骑士。”修女絮絮叨叨地念叨着那些死者的名字,“除此以外,还有艾米拉伯爵夫人的一个表姐,亦是她的侍女;我们这边则损失了……”
不要告诉我那些死人的名字!艾妮的心在尖叫。
“教母,我累了。”她疲惫不堪,“我想休息。”
“那好吧,我告退。”
幔帐垂挂下来,四周一片漆黑。艾妮的眼前始终晃动着死人的影子,难以入眠。我跟着影子的脚步,却换来了死亡。难道预言是错的?马车缓慢前行,渐渐驶离城市的废墟。到了第二天清晨,他们已经走到黑色的卡拉斯拉的北坡,一条蜿蜒的马道自西南面折来,依靠着灰色的阿拉扬峰,这也是幽影山脉的四座高峰之一,和黑色的卡拉斯拉,银色的伊拉德斯,红色的朱伊特并称为‘幽影四姐妹’。这才是我们应该走过来的路,而我们走了一条错误的绝境。
道路在这里分成两条,一条直伸向北方,通往北面银色的伊拉德斯峰下的下幽影隘口。还有一条更狭窄的,崎岖而上,宛如一条飘带,末端消失在黑色的卡拉斯拉峰顶的某个角落,这就是难以逾越的上幽影隘口。据艾妮所知,历史上成功通过上幽影隘口的事例只有三次,一次是史诗《英格拉杜姆吉斯》中提到的英格拉杜姆驰援伊希尔斯,一次是古埃诺开国皇帝米拉西瓦和弟弟达纳艾斯摆脱北方七国联军的追击,还有一次是‘复仇者’阿拉赫尔奇袭柏伦第堡,除了最后一次,前两次都是老故事里的传奇,不足为据。
马车‘嘎嘎’作响,车队在岔道口停留了片刻便向北面驶去。就在背过脸去的一瞬间,艾妮似乎瞥见了那团飘如火焰的红发在通向上幽影隘口的小路上闪动。
菲丽安?她怎么会在这里?
艾妮遥望笼罩在紫雾中的峰顶小路,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阳光从东面照过来,给山巅的一角披上一层绚丽的赤红色霞光,灿烂夺目。
天,终于放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