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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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世界历562年
二十一岁的禾学序初升上卫督,穿上笔挺的西装,首次参与高级卫警的会议。
「禾,你看过手上的资料了吧?」总警司克童以平静的目光注视着禾学序。
「是的,克警司。」禾学序刚好盖上桌面的档案。
「很好。」克童转脸向所有与会者宣布,「『域联』这个组织已经成立了超过一年,时至今日我们才察觉它的幕后主持人全都是乌托邦藉的商人,证明他们行事有多秘密。」
顿一顿,全场鸦雀无声。
「但政府不会管任务的难度,那些官员只看结果,而我们隶属的桃源政府,是绝对不会容许有乌托邦的黑社团存在于桃源。」克童交插着手指,拱到下巴底,深绿的眼眸发出巨石般重的目光。
「我希望各位明白,这次事件……不再单是桃源境内安定的事,而是已经进展到国际间的问题,不多不少会涉及非卫警职责的范围。」
桃源卫警,本来只被期望维持桃源境内的秩序,保障桃源公民的利益,但若牵涉到桃源和乌托邦间的政治私仇……的确大大的逾权了。
可是在场没有人表示惊讶、不满,只因能够成为与会者,都已作好了心理准备。
「不过正因如此,我们更加只许成功。所以不可以再维持这样胶着的状态,我们现在一是要找到乌托邦那群商家与『域联』的关系的实质证据,二是要找到『域联』的犯罪证据,各位有什么提议?」
蔓延着的静谧……大家都生怕被呼唤自己名字的垂下头。场内,只剩一双目光是依然锐利地看着前方的,克童正想呼唤那双目光的主人之时,清越的声音却已自动送上:
「克警司,我提议派卧底潜入『域联』。」
克童一听,对这以史上最短时间完成卫警学园课程,并以最优秀成绩获得一级荣誉的年轻卫督,投下了惑然的眼神。
「禾,五年前已因卧底殉职率太高而取消了这个计划,你忘了吗?」
「警司,」禾学序正视着克童,甚至有一股压倒克童的气势,「没有一个卫警应该以想要勋章的心态工作,只要披上卫警的制服,就早应有牺牲的心理准备。」
「禾……你的意思是,要牺牲一批卧底吗?」克童颦眉。
仿佛故意忽略掉对方的表情,禾学序凛直依然。
「警司,既然我们在外面完全查不到『域联』的线索,深入它内部是最好办法,即使不能查出什么,破坏他们还是有把握。」
「你这是要那些卧底死。」克童斩钉截铁地定义,墨绿色的瞳孔中流露了一点责备。
可是意料之外的,禾学序的回话极快、也极一矢中的:
「就是坐在这儿,也随时会被恐怖份子暗杀,警司。」
禾学序坚定冷漠的目光,使与会者均有被寒风窜过颈背的感觉。然而他的说话尖锐而有力,克童攒紧的眉头,和紊乱的目光讯息,均泄漏着他开始动摇的事实。
「你肯定派出卧底能在五年之内解决『域联』这件事吗?」
五年之内?
禾学序浓密有致的眉明显地高挑起。
「……我只能保证派出卧底是最有效的办法。」
半晌的沉默
「禾,你的建议被接纳了。」
克童和禾学序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谢谢你,警司。抱歉我有一个问题。」
几乎每个人都猜得着禾学序要问的问题……
「……什么问题?」
「为什么……『域联』这件事一定要五年之内解决?」
这是一个答案呼之欲出的问题。
克童犹豫了良久,环视与会者一眼,冷冷地道:
「因为五年之后,军队就会介入。」克童的话带有潜台词——会有战争。
禾学序心头一震。
*
桃源卫警学园,全国十五至二十岁间最热血为民的少年都集中在此。
「域联」主要的招揽目标是十四、五岁的少年,我们没有选择,一定要挑选刚进学园不足半年的一年级生。选他们亦比较安全,因为他们是最没有卫警习气的一群。
也是只有十五岁,最年轻、对未来最有期盼的一群。
被推荐跟禾学序一起挑选合适卧底人选的资深卫督荣可,耳际不住回响着那新晋卫督的说话,他说时那不含感情的语气,冷漠到直达冰点的目光,都令荣可不寒而栗。
禾学序的事早于警界闻名——
他的家人在五年前乌托邦于桃源的大屠杀被分了尸,一直传言他对乌托邦籍的犯人格外心狠手辣,所以这次对付「域联」也刻意加入他列席。这些荣可早知,可是不料的是……为了瓦解「域联」,禾学序竟发出那种「牺牲全世界的人也没关系」的恐怖气息。
他庆幸禾学序要求分别单独会见学警,所以不用……跟他同坐一室。
说时迟,那时快,禾学序那边的第十一位少年学警进来了。
「警官,E67531报到!」
一个笔直、硬朗的敬礼,和一双犹如晴空万里的蓝色目光,印证着一身奔腾的热血,还有一颗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心。少年极像颗流星,不惜磨擦大气层,以自身发热发亮。
禾学序不禁站起来,缓缓步近这位学警,俯视着正气凛然、目不斜视的目光。
「E67531,你知道这次的任务是什么吗?」
「我不知道,警官。」
「如果我要你做一些你不明白的事,你会如实照办吗?」
「我会,警官。」
「如果我要你为桃源而向自己开枪,你会如实照办吗?」
「我会,警官。」
眼睛中没有半点奉承,那是真的准备扯开枪袋的坚决目光。
「如果要你放弃卫警的身份一段长时间,而去为桃源的公民尽公仆的义务,你会愿意吗?」
少年沉思须臾。
「每个学警也怀着不同的原因而想成为卫警,而我自己……是因当卫警是最能表达我对桃源的爱的办法。」少年的目光倏地炽烈得几乎会烧痛别人的角膜,「所以虽然我不完全明白警官说的话,但我会愿意,警官。」
闻言,禾学序抱着臂,坐在桌沿,神情有点迷惘……他是不是已经选对了呢?
*
经过高层会议,禾学序和荣可均表示他们已经找到一批合适人选,但坚持只能有他们自己知道卧底的真正身份,这也是五年以前一直执行着的卧底制度,他们会连卧底的入学资料也删除,所以无从查证。
在学园礼堂等着的E67531是禾学序最后一个去发出正式通知的未来卧底,看着卫督徐徐步进,E67531立即敬礼。
「警官。」
「E67531,报告你的名字。」
「澄六牙,警官。」
「我是禾学序卫督,以后是你的直属上司,也是由现在开始……唯一知道你桃源卫警身份的人。」
禾学序伸手拿下澄六牙头上有桃源卫警徽章的帽,往他略有动摇的天蓝色瞳孔深处看。
「六牙,卧底的工作是不断出卖身边的人,你将要进入一个极之孤独的世界,但你会得到回报的。」禾学序紧紧抓着手上的警帽,撒下跟之前几个学警说的同样的谎言。
「我明白,禾卫督。」
澄六牙以死士的语气回话,接着稍稍转动眼球,终于正式看了这位上司一眼。果然与传闻中的一样,年轻得不可思议,俊美似梦幻一样,全身上下散发着……刀剑一般的美感。十五岁的澄六牙望着这比自己年长六年的上司,首次出了神。
往后的日子,一如禾学序所预料的,澄六牙堕入一个前所未历的孤独世界,他所拥有的……除了禾学序,就什么都没有。
*
和平世界历563年
醒来……在一个很黑很黑的地方,是一个光明止步的地方。
还静得没有一丝声音,只有无尽的耳鸣,澄六牙就像失聪一样,连自己奋力的呼救声也听不见。
倏地!恐怖的下堕感觉袭向他,地底强大吸力抓住他的脚跟,把他拉向未知之境
不要!
睁开眼,原来这才真正的醒来。正午的阳光透过窗帷倾泻进来。
同一样的梦,不住地重复,到澄六牙的恐惧达了极致,就会醒来,在梦中永不会着地。
梦境竟能如此写实。他常这样自嘲。
现实中,他不就是在一个黑暗、孤独、无助、天不要地不要的处境吗?醒来他仍然是在半空悬浮,不着天不着地,不是黑社团的人,更不是……卫警。
澄六牙一直觉得弄到今天这个境地,是因差不多一年前被那个人骗了,那个美到不象话的男人。
「牙!睡醒了没有哩?」沙腾大剌剌地推开了澄六牙的房门,一屁股坐在他床沿,害得还躺在床上的澄六牙也弹了一下。
「没睡醒也被你吵醒了。」
「真是没教养耶!」
沙腾不满地乱爬梳着澄六牙的头发,却被后者拍掉了手。
「在『域联』要教养来卖吗?」
澄六牙右手撑着坐起身来,白了今天用头巾裹着光光的头的沙腾一眼。
「别赖在这了啦!出去玩,好不好?」
「玩什么?」
「直哥今天带了所有二臂头以上的老大出去办大事,今天是没皇帝在啦!我们还不造造反,出去玩一天吗?」沙腾咧齿而笑。
澄六牙的神经却像被针刺一样剎时清晰了。
「你说……直哥今天带着一大批高层出外?」
「对啊,九点正外出了。」
「你怎么知道的?」
「今早才刚从酒吧回来,刚好碰上。」
「你这家伙……还真是不会累的!」澄六牙没好气,但一转脸思虑又飞到远方。
二臂头以上的都要出席……那是什么大不了的聚会?
澄六牙缓缓眯细了天蓝色的迷人眼瞳。
「喂!你到底去不去嘛,六牙?」
「你闪边凉快去!」
澄六牙一脚把沙腾踹开。
*
「美丽新世界」是一幢人流很多的商业大厦,但用以存放易燃物品的顶楼,却几乎没有人去过,除了今天有「约会」在此的澄六牙。
坐在窗边的台面上,澄六牙大开了窗户吸新鲜空气,并从口袋中抽出一盒香烟,准备解解苦等的无聊。
可是才刚打开了香烟盒,即被一只白晰纤长的手夺去了,还听见随之而来的指责:
「你坐在易燃物品旁边抽烟,是不是活腻了?」
禾学序左手夺过澄六牙的香烟,右手还插在裤袋,义正辞严地教训着他的卧底。
俊美严肃的大天使的脸,忽然闯入视线之中,澄六牙呆呆的望着夕照下的禾学序的模样,连动也忘了动,还维持着刚才拿着香烟盒的手势。
这位美貌惊人的上司,总是教他招架不住,无论见多少次……他都不会习惯。
「怎么了?真是活腻了吗?」禾学序用香烟盒敲一敲澄六牙的额头,这才召回他的灵魂。神志清醒后的澄六牙,立即就以俏皮话引开注意:「咳……是活腻了,歹活不如好死。」
「你错用了谚语。」
「是吗?」
澄六牙满不在乎地应了一句,接着手一甩把一个纸袋拋向了禾学序,后者默契地接住了。禾学序打开纸袋,看见一叠「域联」高层人士与乌托邦商家在一食馆内的照片,还有一张磁盘。
禾学序紧握着纸袋,俊逸的脸上流露别人难以解读的表情……只知道完全没有一点欣喜。
「那张磁盘内的,有琉亨直与那些乌托邦商家以往和未来的会面时间,每次这样的聚会都会有很多高层人士参与,我想聚会内容不简单。」澄六牙为禾学序解释资料。
「……你怎会有这些资料?」禾学序脸上的寒霜一层一层加厚。
「想称赞我吗?」并没发觉异样的澄六牙歪嘴一笑,英俊笑容套上顽皮,「我知道他们一大早外出了,就潜进琉亨直的房间复制了他计算机的资料,然后再去食馆偷拍。是不是很厉害……」
啪!
禾学序愤而把澄六牙用性命危机换的资料掷在地上!
「不要再做那么危险的事!」
语气几近大骂,紧颦得要纠结成一条的眉毛,压着盈上水影的绿眸,甚至连鼻尖也开始红、开始酸。他心痛,他心痛到不知怎样才好,似一个充满裂纹的玻璃球,叫风也不敢吹他一下。
而被吓到心跳也漏一拍的澄六牙,脑海一片空白地看着上司,向来伶俐的他也口齿不清起来:「禾、禾警官……」
仿佛知道自己吓着了澄六牙,禾学序咬咬牙,调顺了气,把视线拋到窗外的一只飞鸟上。
须臾,禾学序用力的压缩着声音,维持着仿佛随时会崩溃的平静道:「……你认不认识索亚?」
「不认识……」有点手足无措的澄六牙,显得战战兢兢。
「他是一年前我派到『域联』当卧底的其中一人,连你和他在内,共有五个。」
「五个?」
澄六牙的心跳再漏一拍,镶嵌在俊颜上的那本如天蓝宝石的眼睛,旋即变了两个震惊的漩涡,他开始猜到一点……禾学序情绪失控的原因,可是他但愿自己猜错。
「是五个没错。」禾学序勉力镇静着,声音、目光都越来越冷静,冷静到不像人类该有的表情,「昨天,索亚成为一年之内第四个殉职的卧底。」句子到了最后几个字,声线始终有点变了调,有点颤抖。
澄六牙闻言,绷紧了全身的神经,紧蹙上眉,紧闭了眼,紧攥了拳,微愠让身体抖动,表达着他如何痛恨自己还是猜对了。
「现在你已是最后一个,所以……以后不可以再做那样冒险的事。」禾学序说罢轻轻吐了一口气,轻描淡写、云淡风清,转眼间他已回复了沉淀一般的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而事实,他确实在说别人的事。
澄六牙睁开蔚蓝的眼,未有半片雨云,可是澄澈的蓝瞳看得见身边那双绿眸中的水光。在幽绿的目光从自己眼中逃开那一剎,澄六牙心头失去卧底同伴的感慨,被另一种感情淹没了。
「你很伤心吗?」澄六牙单刀直入。
禾学序的肩抖了一下,可是眼神决然不变。
「他们因公殉职,是当卫警的最高殊荣,而且当务之急是瓦解『域联』,其它的慢一步……」
「不要扯开话题吧!」
澄六牙不耐烦的吼叫后,禾学序闭上了嘴,沉静的俊颜映入与天一色的眼眸。
他就知道会这样……
澄六牙就知道禾学序会强忍到最后一秒,他决不会在澄六牙这个比他小六年的下属面前哭出来,他宁可回家抱着枕头流泪也不在澄六牙面前闪泪光。澄六牙早就知道是这样,可是他非常不高兴……因为他知道明明是自己比枕头好,而且更重要的是……男性的机能告诉他,他亟欲拥抱现下眼如醇酒、毫无防备的禾学序……
「六牙!你想干什么!?」
禾学序的高叫似格斗的序幕,四条胳膊如蛇一样互相纠缠,完全看不出是谁在推拒谁,只知道最后结果是澄六牙成功扣住禾学序的腰背,毫无间隙地把他紧贴在自己胸前。
在自己被搂进宽壮的怀抱后,禾学序有半秒的呼吸困难,澄六牙这个紧紧的拥抱令他要命的紧张,全身僵硬、瞳孔扩张,他的身体完全不顾及他的上司尊严,在澄六牙怀中坦白地表现出不知所措和心如鹿撞。
「立即放开我!」还以为上司的命令还有用,可太天真了。
「你不是说现在只剩下我了吗?那你还忍什么?我都不可以告诉任何人了,你在我面前哭死了也只有你我知道,你怕什么!?」澄六牙把仍不放弃挣扎的禾学序锁得紧紧,五指死命抓着他的西装,「我明白你的!你不用在我面前戴起给其它人看的面具!我本来就不相信……我一开始就不相信你是冷血的!」
突然,话题转了急弯,禾学序冻结了所有动作。
「我初进卫警学园就听闻过你的事,大家都说你冷血无情,因为死去的家人而特别排斥乌托邦,可以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甚至是牺牲别人的一切去清除乌托邦人,如果当了你的下属,也定会被你利用至死。」
互相紧贴的胸部,密切地感受着对方急促的心跳。
「可是由你跟我说第一个卧底殉职那天开始……我就知道不是。」
见对方不再挣扎,澄六牙放松的手慢慢抚上禾学序的颈项,固定着他的头在自己肩上,轻轻一句一句的把说话吐进禾学序的耳窝。
「到现在,我还是很清楚的记得……你每一次那故作冷静的表情,但你可看得见自己眼中的内疚?简直明显得仿似夜里的营火……」
汉接防,你的同期学警,也同时投入卧底工作……上星期伏尸在对面的酒家中。
五天前,第二个殉职卧底……封徽。「域联」似乎小心了很多,你行事谨慎些。
已经是第三个了,名字是来尚恒……两天前……
然后这次的第四个,澄六牙见对方已经连看着他也不敢,甚至还……流泪了。
禾学序晶莹剔透似水晶的泪落在澄六牙的肩头上。禾学序迷惘得不得了,他真不知道……澄六牙这小伙子的肩是何时变得这么宽的,仿佛可以扛下整个世界那么宽;也不知道小伙子的身体何时变得如此暖和,犹如可以温暖全宇宙那么暖。
禾学序那不知不觉圈上了澄六牙脖子的手臂,也稳定了澄六牙的心。
「我就知道……一心要利用我们的人,不可能有那种温柔的表情。」
我就知道你不是为了报私仇而来,我就知道你是我从一开始就渴望的,充满人性的、公允的模范桃源卫警。
「……禾学序,我一定不会离开你。」
因为你就是我要追赶的梦想。
渐渐,耳畔传来呜咽之声,澄六牙觉得那是全天下最悦耳的声音,让他足足陶醉了整个黄昏。
*
「这些都是卧底给我的资料,相信相片中的几个乌托邦商家跟『域联』有利益往来,但是否跟『域联』有固定联络,就有待调查。」禾学序说罢关掉实物投影器,数张澄六牙冒险得来的照片从屏幕上消失后,经过半秒的漆黑便有人开了灯。
「实在做得非常好,请派人调查那几个商家。」克童薄施称赞。
禾学序没什么反应,拉椅就坐之同时,冷淡地应一句:「是的。」
「克总警司,抱歉……」
「荣,有什么事吗?」
荣可攒紧了拳,目光在自己膝盖之上,肩头的颤抖,显得他中年壮硕的形象老态了很多。
「我觉得卧底计划不能再进行下去!」
随即,窃窃私语之声在会议室内四起,真正保持沉默的只有三人——
荣可、克童和禾学序。
「为什么?」克童眸光闪烁。
「一年之内,我派遣进『域联』的两个卧底都已经殉职了!一年之内两个,这实在太……」
「六个。」
禾学序毫无预示地截断了荣可的说话,当众人的目光都集合在他身上,他却悠然地摘下最近工作时都会架上的银丝眼镜,用质料特别的眼镜布拭抹着,一派完全感觉不到别人注视的怡然自得。
「禾学序,你刚才说什么六个?」荣可全身毛管直竖。
「我也有四个卧底殉职了,加上你那两个,共六个才对。」
禾学序说得清楚明白,听得荣可耳窝出血。
「你的脑袋到底是怎样构造的!已经死了六个十六未满的少年学警,你竟然还若无其事!」
「有成绩不就够了?得到这次的照片和磁盘,证明卧底计划还有其价值,些许牺牲在所难免。」
「什么叫些许牺牲!?」
「抓住荣卫督。」
「!」
呆住了。包括本来抓狂中的荣可,本来静若湖水的禾学序,及其余与会者,大家都呆呆的看着发令的克童。
「荣,这次禾有功,你冷静下来想想就知道他没错,还是你始终不肯用自己的脚走出去?」克童不含表情地道。
须臾,荣可嘴角扯起难看的冷笑,仿似看破什么似的不住轻轻点着头,但眼神中却充满不甘和控诉,像在说:「你们喜欢玩什么把戏便玩吧!我不管了!」
目送着荣可庞大的身影离开会议室,与会者为刚才两卫督差点开打一幕心悸之余,亦疑惑地看着似胜利者的禾学序,脸上令人不解地浮现若有所失的神色。
*
禾,你忍着他一下,他跟卧底有很深感情,这一点请你谅解。
禾学序不断回忆着克童刚才在荣可走后跟他说的话,说实在的……这番话比荣可骂他的更令他生气。
这番话就好象暗示着,禾学序完全不明白直属警官和卧底之间的深厚感情。
相反,听荣可的怒斥,令他更觉痛快一点,他甚至希望荣可没被阻止,真能够向他挥拳……他知道这是自己刻下的心理特质作祟,那种心理特质名为——内疚。
一年之内就死了六个卧底,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
他本来就觉得有志成为卫警的卧底们,就算为桃源的公民牺牲了也理所当然,一开始确实是这样。可是……当第一个殉职报告出现,他的心就穿了个洞。
「卫督。」
「情况怎样?」
「那边有两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年尸首。」
一步、两步、三步,终于走近,看见了那张十四个小时前才跟自己汇报着的脸。
当禾学序开始后悔让别人的生命作为自己的赌注时,他已无力挽回一发不可收拾的不幸,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的卧底的尸首,一具一具陆续呈现眼前。
「如果没有派出卧底……」这险些令精神崩溃的一句,盘据在禾学序的脑海。
然而,无力挽回的一切又该如何挽回?
捏碎了酒杯,右手指缝间汨汨流出的不知是红酒还是鲜血,被热泪模糊了眼睛的禾学序已经分辨不出了。
澄六牙,你不可以离开我……
彻底的后悔,令他不再愿意看见生命在自己的失误中流逝,尤其……他一开始便格外在意的这个……犹如上天故意独遗下他的最后一个少年卧底——澄六牙。
由不想失去,直到不能失去……都是他。
*
在「美丽新世界」顶楼之内,灯光昏暗到令人窒息。
单手看着复制文件的禾学序,专注的表情在低迷的能见度中,特别容易俘虏澄六牙的目光。
「对了,上次你给我的资料,上级很欣赏,」禾学序看澄六牙一眼,「干得好。」
「嗯。」从咽喉中应了个音,澄六牙忙不迭垂下头,避开禾学序的目光。
不以为然的禾学序继续埋首手上的文件,澄六牙偷偷望一眼若无其事的他,心中不禁纳闷。
觉得尴尬的只有我吗?
澄六牙不着痕迹地抚上自己的胸口,由禾学序的气息闯入顶楼起,澄六牙的呼吸就变得不正常……脑袋不住的……忆起上回在同一个空间拥着对方的事,甚至胸口也有了对方还在怀中的幻觉……
糟了……
想起了那个情景,澄六牙的心跳又不受指挥了。他现在亟欲一根香烟,就是只叼在嘴边不点燃也可,然而他瞧见禾学序那没事人一样的脸,又扯不下脸来表现自己很在意、对那回事很生涩的样子。
这边澄六牙仿佛全身被什么嚙咬着,那边禾学序却对手中仅白纸黑字的文件投入到不能自己,一时忘了……连本来谨慎地藏在裤袋的右手也掏了出来翻文件。
「搞什么!?怎么你的手受伤了?」
澄六牙的反应快得让人以为他早已知道,只等禾学序把手掏出来。
这下才知「东窗事发」的禾学序,蹙上的剑眉流露了那「还是给你发现了」的不甘。
「紧张什么?我是卫警,受点伤有什么好诧异的。」禾学序一脸无奈。
「你是卫督耶!」澄六牙理直气壮地抄起禾学序的右手,放在眼底仔细视察着伤势,「你只需要坐在办公室吹冷气就好了!要受伤领勋的是我,你抢什么!?」
被对方隔着纱布的接触和说话摇撼了一下,摇得让禾学序心头种的那棵树也被摇落了几片叶。
「你自己小心就好了,少担心我。」不知道什么原因,禾学序竟然不抽回自己的手。
澄六牙闻言,抿抿唇,抬头正视着上司,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
「我就是担心你,我担心到都不知怎样才好了!」
说罢,连澄六牙也不敢相信自己说得出口的温柔,更何况……呆着的禾学序。
瞬间,对视的两人像被石化一样,一动不动,只剩下两双异色眼睛互相重叠着、浮动着的波光,暧昧不清、晦暗不明的气氛由如锁紧扣的目光蔓延……
奇迹一般的温馨,竟由这次碰头开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