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果不其然，当陈镇明看到倪虹母亲牌位上那张照片时，斗大的泪水居然就这么夺眶而出。男儿有泪不轻弹，尤其是像他这样的中年男子，更是不会随便在外人的面前轻易流泪，这证明了他和倪虹的母亲之间，必定有过一段不寻常的交情。即使她的内心有许多疑问，但还是暂时忍了下来，因为她实在不忍心打扰他悲凄的哀悼。静默良久之后，他语带哽咽的问道：“你妈妈是怎么过世的呀？”“上个礼拜她从工作的地方回来的时候，不小心被一辆小货车给撞倒，因为头部严重出血，当场死亡。”她的脑海中还浮现著母亲当时倒在地上的身影，一摊惊人的红色鲜血就这么从她后脑不断溢出，漫过了地面的白色斑马线。“唔……”陈镇明闻言，不禁伸手捣住脸，喉咙发出难过的悲鸣。“那……你父亲呢？”“他在我小时候就去世了。”“嗄？！”从他惊讶的表情看来，应该是从不曾得知这个消息，倪虹不禁有些怀疑。“陈叔叔，您……是我妈妈的朋友吧？”“嗯！是很多年前的老朋友了。”陈镇明闭起双眼细细回想，仿佛陷入了当年的时光。“我跟明月……嗯，你妈妈是青梅竹马，不过在我二十岁到台北工作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络了。”他用最简单的一句话带过他们当年的青涩之恋。倪虹母亲记事本上面记载是他老家的地址，因此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得知这项噩耗，等到故乡的家人辗转将信件寄到他在台北的工作地点时，已经是出殡日三天后了。为了缓和哀伤凝滞的气氛，倪虹热情的招呼他，“啊！陈叔叔，您请坐，我帮您倒杯热茶。”在她离开客厅的短暂时间里，陈镇明四下环顾了昔日情人生前居住的地方。狭小的生活空间里仅有的家具就是两张藤椅和一张小茶几，显示她们母女的生活并不是很好过。倪虹很快便捧著一杯热茶回来。“陈叔叔，请喝茶。”“谢谢。”他礼貌的接过她递上的热茶，浅浅的喝了一口，然后沉默的低头思考。倪虹很乖巧的坐在他隔壁的另一张藤椅上，静静等待他再次发言。“你还有其他的亲人吗？”“没有。”她摇了摇头。“嗯……或许我这样问有点不礼貌，不过你母亲去世后，有留下什么可以维持你生活的遗产吗？”“没有，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加上我们没有钱可以保险，所以现在我得出去找工作……”“要不然，我帮你介绍工作好了。我目前工作的地方正需要一个全天候的女佣，一个月三万块还包吃住，你觉得如何？”三万块还包吃住！这条件对倪虹来说，怎么看都相当诱人。听完进一步的说明，考虑了一会，她答应了。不过还需要几天的时间将这里的一切打点好，才能跟他北上工作。“没关系，等你准备好的时候再打这支手机给我。”陈镇明给了倪虹一组手机号码，然后恋恋不舍的看了她母亲的牌位最后一眼，随即转身离开。一个星期过后，倪虹带著筒单的行李跟著陈镇明来到这座位于阳明山半山腰、外观古色古香的豪华宅邸——邵园。在他的介绍下，邵园里的资澡女佣晴嫂领著犹如初人大观园的倪虹加入工作行列，邵园占地千坪，是一座中国古典式的建筑，内部除了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外，更有数不尽的厢房别院。这里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家务，光是庭院里头堆积的落叶，就足以让好几个佣人扫上一整天。幸好这件苦差事没有落到倪虹身上，要不然用不上几天，她原本柔嫩的手就得长出一个个粗糙的老茧。和她住在同一间佣人房的，是一个叫做小佩的女生，年纪比她大两岁，也是一样从南部上来工作的，由于她们的成长背景相似，所以很快的就热稔了起来。在邵园工作的佣人加起来有二十余人之多，不过大多数是早上上班、晚上下班，真正全天候住在邵园工作的佣人大概只有七、八人左右。其中晴嫂负责发落其他佣人的工作，推荐她到这里工作的陈叔叔则是邵家的司机，每天主要的任务是载送邵家的四少爷“菊少爷”上、下课。听说那个菊少爷今年也是十七岁，人长得又高又帅，是邵园里所有年轻女佣的梦中情人。即将高中毕业的他再过几个月就要去美国留学了，还是麻省理上学院的校长亲自来函邀请他的，非常厉害！除了他之外，邵家还有三位少爷，目前都在国外，也郭有未婚妻了。少爷们的名字依序为——春梅、夏兰、秋竹和冬菊，但听说他们年幼随母姓时另有其他名字。总而言之，邵家的一切对倪虹而言，简直像是只有在连续剧中才会看到的豪门贵族，不是她区区一个乡下女孩可以理解的。她目前所知的一切，全是同房的小佩在这一个月里点点滴滴跟她说的。对了！差点忘记提到一个人，那就是菊少爷的未婚妻何吟菲。倪虹有点不愿意想到她，因为目前她所打扫的区域范围就包含这位千金大小姐的香闺。年纪才十五岁的她，理应是一个乖巧可爱的国中生，有著一张甜得迷死人的天使脸孔，但她却有一副蛮横得像魔鬼的恐怖个性。任何事物只要不对她的眼，就必须在三秒钟之内消失在她的眼前。一年前，她以菊少爷未婚妻的身份住进邵园，等待国中一毕业，两人就要一起去美国留学。所以即使倪虹再怎么不喜欢这个刁蛮任性的小公主，也只要再忍耐几个月就解脱了。虽然在邵家的生活是忙碌的，却还是无法浇熄倪虹心中对母亲的思念。她不曾在外人面前掉过一滴眼泪，就连同房的小佩也不曾看见。回想起离开故乡前，她好不容易找了问宗祠愿意暂时收留母亲的骨灰坛，每个月必须给付两千块的香油钱以及管理费用。这笔费用对现在的她来说，还在负担得起的范围，只要等到钱存够了，就可以将母亲的骨灰移去灵骨塔和父亲的放在一起。妈妈，虹虹会加油的！她强忍著对母亲的思念，集中精神专注在手边的打扫工作。不知不觉，天色渐渐暗了，手边的工作刚告一段落，她又被指派到洗衣房去做事。倪虹推著戴满干净衣物的推车定在长长的回廊上，一间又一间的分送到主子们的衣物间。捧著最后一叠衣物，她进到了最受女佣欢迎的菊少爷的房间。由于现在正是邵园用餐的时间，一般来说是不会有人在的，不过她还是轻手轻脚的走进房间，唯恐惊扰屋里宁静的气氛。穿过书房，她来到约十坪大的衣物间，光是这里，就眼以前她和母亲住的地方差不多大了。房间里面的装潢，更是超乎她想像中的豪华精致，她赞叹的走过一张足以躺下四个人的柔软大床，然后目光停在书房桌上的电脑前面。电脑萤幕上显示著视窗画面，网路连线的功能是开启著的。突然，她想起昨天收到一封来自高中同学的简讯，说他们班的毕业网页已经完成了，上面放有许多同学的照片，希望她有空能够上去看看。好奇怪啊！明明她才离开学校一个多月的时间，感觉上却好像过好几年了。她的内心极度渴望看见同学们熟悉的灿烂笑脸！没有多想，倪虹的手已经紧握住桌上的滑鼠，在萤幕上飞快的开启了另一个视窗，输入学校网址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那段流逝的高中岁月随即又浮现在眼前。小瑛、玉珍、采芝、佑霞……张光、浩伟、老左……一张张同班同学的热闹合照流转在她的眼前。她的眼眶，不知何时盈满了思念的泪水，唇边泛起一朵久别重逢的笑靥，浑然不觉她的身后站了一个眉宇微皱的年轻男子。他饶富兴致的注视著书桌前入侵者的背影。真不晓得是哪个人这么大胆？竟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于是，他出其不意的在她身后大声斥喝，“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正沉迷于萤幕上同学照片的倪虹，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好大一跳，她整个人从椅子里弹起，一转身，差点撞上一堵肉墙。定神一看，原来是一个没有穿上衣的年轻男子挡住了去路，而她的鼻尖几乎撞上了他赤裸的胸膛。“呀！”她尖叫一声，连退了几步，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竟然向后跌坐到了地板上。“噗！”那个年轻男子被她夸张的反应逗笑了出来。他从来没见过那么慌张的贼，而且还是个相当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我的地板舒服吗？”“咦？”什么？他说什么？一时间，倪虹还没意会过来。“我是说，地板舒服吗？”他再次问道。这次倪虹终于听懂了。没想到他居然是在嘲弄她的不小心摔倒，真是一点同情心都没有的家伙！“亨！”生气之余，她竟然忘了自己刚刚擅自使用菊少爷电脑，一鼓作气从地面爬起，回嘴骂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没有同情心啊！”嘿……真是反了。天底下哪有像她这种作贼的喊抓贼的人啊！“嘿嘿……这位小姐，你说谁没有同情心啊？我要是没有同情心，早就出声叫人来捉你了。”“捉我？你凭什么捉我？”要被捉的人应该是他吧！这里可是菊少爷的房间，岂能让人随便闯进来，等等……说到菊少爷，该不会他就是……“难道你就是菊少爷？”“难道我看起来不像吗？”在家族中名为邵冬菊的常庭冬反问。他看著身高大概只到他肩膀的娇小女子，嘴角扬起一抹恶作剧般的微笑。他的回答犹如在倪虹的脑里投下一颗震撼弹，轰的一声，刹那间，她简直忘记了思考。在她怔愣的同时，常庭冬利用时间将她从头到脚的看了一遍，这才发现她娇小的身躯穿著的是家中女佣的制服。喔！原来她不是贼，而是家里的女佣。可是她进来他房间就算了，干么还动他的电脑？“对不起，菊少爷！我马上出去。”倪虹好不容易自震惊中清醒，急忙想要逃离。常庭冬哪容她逃跑，马上开口叫住了她，“等一下！”糟了！她擅自使用电脑，又顶撞菊少爷，看来这份工作可能不保了。倪虹万念俱灰的闭上双眼，转身准备接受他的责罚，岂料过了好一阵子，却没有任何动静。她好奇的睁开双眼，一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他那张轮廓分明的帅气脸庞。“嘻！你闭起眼睛干么？怕我打你吗？”他顽皮的笑道，然后尽情欣赏她脸上那副不敢置信的惊吓表情。从小到大他都是邵园里的头痛人物，只要逮到任何机会，一定会好好捉弄人一番。眼前的女孩就像是误闯陷阱的猎物，套句俗话说，这正是天堂有路她不走，地狱无门却要硬闯进来，不好好捉弄她一番怎么对得起自己。也不知道她今天的运气到底算好或不好？当情势一触即发的时候，忽然自门外冲进了一个身穿国中制服的小女生，用著一张天使的甜蜜笑脸，对常庭冬百般娇憨的说道：“小菊哥，祖奶奶问你怎么还不过去吃饭。”她话一说完，转头愕然发现房里除了她心爱的未婚夫之外，竟然还多了一个年轻女生，凝神一看，这不是每天打扫她房间的倪虹吗？“你怎么会在这里？还不赶快给我退下去！”何吟菲盛气凌人的伸手指著倪虹的脸，大声斥责她。这女的平常看起来已经够讨厌的了，没想到居然敢出现在她的小菊哥的房里，简直太可恶了。除了她之外的女生，谁都不准和他单独待在房里超过五分钟。天晓得他们什么时候独处到现在的？实在是太危险了！她走上前去硬将手臂塞进常庭冬的臂弯里，然后用著像是看到身患传染病的人那股嫌恶的眼神注视著倪虹，下达了逐客令。“快给我出去。”“是！”原本不怎么喜欢何吟菲的倪虹，生平第一次这么感激她的出现。在她的命令下，她快步退出常庭冬的房间，推著推车飞也似的逃走。“还有，你干么不穿衣服？”何吟菲这时才发现他身上竟然只穿著一条长裤，上半身未著一缕。这样是很好看没错啦！尤其是他锻链过的腹肌。不过他刚才可是这样出现在女佣面前耶！难道他们……“小菊哥，你该不会……”看到她的小脸皱成一团，常庭冬就知道她联想到什么不好的事，而且准备发飙了。他最受不了的就是她这歇斯底里的个性，真不知道祖奶奶是看上她哪一点，竟然会要她当邵家的准媳妇。“菲菲，听我说，两分钟之前我刚洗完澡出来就碰到她，就这样！”他的解释成功堵住了何吟菲的质问，两人便手挽著手，一道前往饭厅吃饭，唉！好不容易到手的猎物就这么给吓跑了。不过没关系！只要她待在邵园，总还有机会遇到的。距离倪虹离开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常庭冬内心已经追不及待开始计画，下次见面时该如何捉弄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