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议事殿。

过了朝会时间,殿内除了清洁的女侍,再无旁人。

几案上呈放的泥版文书堆作小丘似的,叙说的是埃及的挑衅和推罗的傲慢。尼布甲尼撒无心观看,只是把这些平日最热衷的事搁在一边,倚在王座上,脑海中都是之前在冬宫的种种。

房廷,他钟情的那人……变了呢。

形容未改,但是却不知是哪里与最初相遇时不尽相同了……一如自己的改变,教人手足无措。

他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总是愁眉不展?

狂王这是第一次,那么迫切地想了解自身以外第二人的想法。觉得不可思议的同时,又有些懊恼。

就为了这么一个男人,他居然一再地动摇!可偏偏,又是心甘情愿的。

轻叹一声,也懒得梳理自己纷乱的思绪,尼布甲尼撒合上了双眼,想小憩一下,却不料就这么一会儿,他做了一个梦。

一个会改变一切的梦。

艳霞夕照,天气微寒。

自一片混沌中恢复意识时,尼布甲尼撒发觉,已近傍晚——他披着一身的冷汗,心脏鼓噪个不停。

不祥的梦境!

「陛下,您是怎么了?」见到主人醒来的异状,拉撒尼忧心地问。

尼布甲尼撒没有搭理他,只是径自扶着额头,努力平复自己波动的情绪。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因为梦境,惴惴不安。

就像之前的「金像梦」一样,醒来的时候,他还记得梦中的每个细节……也隐隐觉得不吉利,可是想来想去,却不明白这梦的真正含意。

看来,只能教人替自己释梦了。

渐渐冷静下来后,尼布甲尼撒这般考虑,不过想起常年来神殿里奉养的神使、祭司、星象师一个个都是酒囊饭袋,忽然又有点意兴阑珊。自己也见识过那些人的本事,除了装神弄鬼,他们几乎从没有给自己上陈过一个真正的预言和神谕……

直到,「他」的出现。

房廷——伯提沙撒,属于自己的「神之护佑」。

尼布甲尼撒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初给房廷取这个更名时的情境。原本仅仅是将他充作暖床男奴的,谁知他居然能准确地梦占、预言……大出自己的意料。

房廷是自己从耶路撒冷捡回的珍宝——无价的珍宝!

早在那个时候,尼布甲尼撒就这样想了……

「拉撒尼,回冬宫吧。」

与其让无能的术士释梦,还不如让房廷来替自己分忧。在这里呕气,根本就毫无意义,这次回去一定要把他压倒,好好「教训」一番,教他下次还敢忤逆自己!

敛回了心神,狂王这般命令道。

那体贴的臣属送上裘衣,不再多问,只是顺从地跟在主人的后面,随他去到全巴比伦最华丽的宫殿。

「……伯提沙撒呢?」

教狂王失望的是,他兴冲冲地赶回与其分离的寝宫,却发现房廷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乖乖地待在宫室内。

「我也不知道……陛下。大人他已经离开很久了,可是一直没有回来过。」

话音未落,尼布甲尼撒就满心不悦,蹙着眉正欲发作,拉撒尼在一旁劝道:「陛下,请您息怒。伯提沙撒也许只是去了朝圣者之家……」

因为房廷正在学习巴比伦的算术、哲学、法律、文法和修辞,他一直都和但以理及其三友过从甚密,想来除了那里,他也没有其它的地方可以去。

听到这样的回答,尼布甲尼撒暂时压制住怒火,故作平静地坐到榻上等待,心中酝酿着过会儿将如何对待这不听话的男子。

目光游移,忽然看到枕垫下揣着什么东西,好奇地伸手一摸——竟摸到一把弯形的匕首来!

绿松石,金玫瑰。

狂王握着手中这柄华丽的刀刃,一眼就瞧出这并非本国出产的武器。再仔细打量,发现铜制的把柄上除了镶着装饰用的虎眼,还有一圈蝌蚪铭文——说的是袄教的神恩福旨。

这,应该是米底或者波斯的匕首。

尼布甲尼撒把刃抽出来,如料想般锋利十分,应该是被悉心保管的宝刃……只是他不明白,这样危险的东西,为什么会躺在自己的枕头下面。

召来守夜的侍卫和淑吉图询问,都说不知道。接着就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那唯一能自由进出寝宫,与自己同卧同起的人——会不会是……「他」?

这样想到,心头一寒——尼布甲尼撒不禁暗笑自己多疑。

他的房廷那么温驯善良,如何又会加害自己?

可是一念起中午,他那副欲言又止的古怪样子,尼布甲尼撒忽然动摇起来……

也许,房廷不喜欢自己……抑或者,他根本就是恨着自己的。

因为自己总是强迫他……做他不情愿做的事。

在此之前,虽然在乎房廷,想保护他、宠爱他,但自己却从来没有真正顾及过他的感受。所以,他也从来没有主动响应过自己。

想到这里,尼布甲尼撒忽然心慌起来。他倏地一下站起,在宫室内焦躁地不住踱步。

王这样方寸大乱,是过去从未见到的。

拉撒尼看得发怔,想上前劝慰又有些踌躇,结果刚下决心朝前踏了一步,就听到外殿淑吉图的禀报。

「伯提沙撒大人回来了……」

看来,这下也用不着自己多嘴了。

从朝圣者之家回到冬宫,房廷一路畅行,结果走到狂王的寝宫前,却被一名淑吉图拦了下来。

「大人,您去哪里了?陛下等了您半天呢!」

听到这话,房廷的心往下一沉!他还以为至少今天晚上,尼布甲尼撒不会回来……

该哭?还是该笑?

他打的那巴掌,现在还疼着,此刻要自己拿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再度驾临的他?

房廷胸中忐忑,朝前迈了几步,便看到了内殿中负手而立的伟岸君王。看到那高傲的背影,苦涩伴着些许无奈一齐涌上心头。

虽然肉眼看不见,可是他仍感觉得到,地位与身分,思想与信仰……就在他和他之间那么短短的一段路程中,横亘着一条隐形的鸿沟。

哪怕身系一起,心却天各一方。

那是足足穿越了两千五百年的距离!

尼布甲尼撒转过了身子。

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事……房廷看到他一脸的凝重,不由得攥紧手心,把视线移开了。

「过来。」

尼布甲尼撒召唤他的时候,是以往常那副命令式的口吻,有所不同的是,今次似乎更加冷峻,这教房廷的心漏跳了一拍,但还是依命上前。可没走到跟前,尼布甲尼撒却等不及似的,一把捞过他的手腕,使劲拉向自己。

「它,是你的么?」

当房廷看到尼布甲尼撒掌间的利刃时,吃了一惊。

这匕首乃是居鲁士在卡帕多西亚临别之际赠与自己的,他一直小心珍藏着,怎么此时竟会落在尼布甲尼撒手上?

「是……」虽然觉得奇怪,也没有时间思考太多,房廷吶吶地应了一声——立刻,手腕上的力道加大了。

「这是我在枕头下面发现的……你能给我一个解释么?伯提沙撒!」

枕头下面?

不——他明明是把它放在……

尼布甲尼撒的这句质问,一瞬间便教房廷呆立当场。不过,不是因为在这宫廷里有人擅自动了他的东西,而是因为,尼布甲尼撒居然怀疑他!

于帝王的寝室内私藏武器,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都是重罪吧!房廷瞠大双瞳看着抓着自己的男人,他的脸上面无表情,琥珀眼里布满血丝,几近赤红——

从刚才到现在,尼布甲尼撒就是用这种视线望着自己吗?是不是觉得自己像个刺客或是阴谋家?

房廷这么想着,浑身战栗——并非胆怯,而是一种……

难以名状的绝望。

他所爱的人,不但吝啬感情,甚至连信任都懒得施与。这让他怎么可能不感到悲哀!

见房廷不语,尼布甲尼撒粗暴得晃动他的胳膊,只能听到几声细细的呜咽。这个样子,更是让人恼火。

这一回,尼布甲尼撒干脆直接箍住他的肩膀,大声问道:「告诉我——是谁给你的匕首?」

房廷一个劲地摇头,就是不肯开口。他不能说这是居鲁士的东西,否则造成误会,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渐渐丧失理智的尼布甲尼撒又岂知这其中的原委,他不依不饶地,就要把房廷逼至绝境……

「陛下……」青白着一张脸,房廷虚弱地唤道。今天,他已经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此时又被尼布甲尼撒这般折腾,几乎就要晕厥。

「我……什么都不知道……」

明显是敷衍的回答,听得尼布甲尼撒越加气恼,可是眼看房廷那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他忽又心头一软,还没意识过来,身体却率先有了动作。

他粗暴地把房廷拨到自己怀中,紧紧地搂着,使劲用下巴蹭着他的头顶。

「房廷……房廷……」只有在床笫间呼唤的名字,此时断续地从唇齿间迸出,掺杂着些许矛盾的情愫,是他首次毫不掩饰的表露。

见到这副情势,拉撒尼也禁不住脸上一红,他忙驱走了淑吉图和侍卫们,自己也识趣地悄然退下。

相偎的胸膛,渐渐平和的呼吸。尼布甲尼撒抚着房廷的头发,端起他的下巴,这般诱哄道:「吻我……吻我就相信你,不再追究这一切。」

房廷依言,盯着那近在咫尺的嘴唇——心乱如麻。

一个吻,简简单单。

他俩之间早已交换过无数次了……可是他担心,如果这时候吻了男人,就会迷失了自己仅存的一点理智,弄得整个心灵都会直直陷落。

看不到未来的感情,要自己如何追寻?

但犹豫了一下,房廷还是微微掂起了脚尖,闭上眼睛把脸凑了上去——唇齿相依的时刻,他选择了继续随波逐流……

***

流经「神之门」的幼发拉底河,亘古不变地流淌。

三月,泛滥的季节,巴比伦城椰枣飘香。

春祭将至,街道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相对的,冬宫深处,却是一派沉寂。

只因日过三竿,狂王还未起身。

拉撒尼此时着急地在寝宫前踱步,见到路过的淑吉图便抓过来一个个询问。谁知那女侍只是暧昧地笑笑,将他引至宫门的入口,撩起帷幕的一角……

拉撒尼依势望进去,看到自己的主人正拥着伯提沙撒躺在榻上。

怪不得都没人敢叫他们起来……

那两人的睡态,比起上回自己偷看到的,更教人脸热心跳!

拉撒尼摸了摸鼻子,放下帷幕,故意大声咳了两记,过了一会儿,才听到里面传来窸窣的响动。

「……什么时候了?」尼布甲尼撒慵懒地问。

房廷也是刚醒,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大概快过了朝会了」,尼布甲尼撒一听,立刻把头埋到他的颈间,撒娇般地磨蹭,是还想再温存一会儿。

房廷没有太大的抗拒,只是不想尼布甲尼撒因为自己而误了朝会,于是轻轻推了推他,道:「陛下还是去朝会吧,不然又要被人说闲话了。」

听到这话,尼布甲尼撒有些不悦,不过还是依言从他身上爬将起来。准备召唤仆从进入更衣时,他忽然想到午后的那个梦……自己还没有告诉房廷。

「昨天中午,我……」刚开口说了几个字,尼布甲尼撒忽然停了下来。

房廷疑惑地看他,但见尼布甲尼撒浅笑了一记,贴过来亲了亲他的唇角。

「到议事殿上再说吧。这回,我要让所有人看到,你有被值得重视的才能!」

从冬宫到议事殿,不算冗长的路途,可尼布甲尼撒最后说的那句意喻不明的话,却教房廷一直心神不宁。

然后,来到殿堂之上,他公然说出那番未尽的话时,房廷不祥的预感,终于应验了。

「昨天中午,我做了一个梦。」

此话一出,也没有察觉房廷的脸色陡然间变得苍白,男子径自叙述着他那未来将被加载《圣经》的梦境。

「在梦里,我看见一棵树……那树极其高大,渐长坚固,高得顶天,从地极都能看见。它叶子华美,果子甚多,群兽卧荫,飞鸟宿枝。

「忽然,一位守望的天使从天而降,大声叫道:『伐倒这树,砍下枝子,摇掉叶子,抛散果子,使走兽奔离,飞鸟走避,树木却要留在地内,用铁圈、铜圈箍住,在田野的青草中,让天露滴湿,使他与地上的兽一同吃草,给他一个兽心,使他经过七年,这是天使的命令,好叫世人知道,神授君权。』」

语毕,尼布甲尼撒扫视了一遍下座的群臣,然后问道:「你们之间有谁能替我解这个梦?」

此话一出,在场的众臣个个噤若寒蝉。他们至今都记得,去年赛美拉丝王妃的殡仪礼上,王一时性起所出的那个难题,教十几个星象士和巫师掉了脑袋。现在谁要是还敢轻举妄动,那无疑就是个傻瓜了。

见到下臣们都不吭声,狂王眉头微蹙地「哼」了一声,把脸转向房廷,「伯提沙撒,你怎么看呢?」

上一次成功地释梦,让这个原本身为奴隶的异族男子,一夜之间一跃成为巴比伦的宰相,而今次王心血来潮再出难题,他自然也是首当其冲的那一个。

诸人见房廷久久不语,还以为他解不出来了,皆抱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思等着看好戏,哪知……

半晌过后,久得就连尼布甲尼撒都以为房廷这回是真的无法施展那释梦的本领,他却悠悠道:「我……真的可以说么?」

他缓缓地抬起头,深深望进狂王的眼里。嘴唇翻动时,吐出的每个字都携着一抹说不清、也道不明的忧伤与无奈。

尼布甲尼撒听得一怔,不解房廷为何会突然以这样的口吻说话,但还是允诺道:「说吧,任何妄言,我都恕你无罪。」

尼布甲尼撒不知道就是有了这句保证,才教房廷更难开口,因为适才那句疑问并不是为得到赦免,而是在扪心自问……他,该不该二度代替但以理释梦?扮演一个代理的「伯提沙撒」,到底能做到何种程度?

而且……比起这些,房廷此时更关心的是,《圣经》中的预言能否变成现实?

他所爱的人,究竟会不会变成传说中的那样……

「怎么了?」等得不耐,尼布甲尼撒催促般的问询,打断了房廷的思绪,同时也逼得他下定最后的决心。

把视线小心翼翼地移开,房廷开口说道:「陛下,您的威势渐长及天庭,你的权柄管到地极……所以渐长又坚固的树,指的就是巴比伦。

「您的庇荫布泽到周围的国家,使他们如群兽飞鸟般聚集到您身边,这就代表巴比伦的繁盛与荣耀……」

顿了一下,房廷深呼一口气,接道:「不过,请您接纳我的谏言,施行公义断绝罪过,怜悯穷人多施仁行,也许这样……您就可以……」

「可以什么?」没等房廷说完,尼布甲尼撒便迫不及待地追问。

房廷斟酌再三,才慢慢地说出「延长平安」这几个字。

「延长平安?」

重复了一遍房廷所说,尼布甲尼撒的语调中难掩惊讶与疑惑。

群臣也因此产生一波小骚动,好不容易安静下来,诸人都目不转睛地将视线投向房廷,期待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感谢马度克,感谢伊斯塔尔……愿这梦归与恨恶您的人,愿讲解归与您的敌人。」

公式化地诵完祷词,房廷重又拾起目光,鼓起勇气与男人的琥珀眼对视。

足足有十秒钟,他酝酿了那么久,终于还是把释梦的结果说了出来:「那梦境的意思是……您将来可能会——『七年成狂』。」

如响应般地,殿堂之上因为房廷的这句话,几乎所有人都立刻当场倒抽了一口冷气。

不光是因为那出人意料的释梦结果,更是因为他居然敢当着狂王的面说出口。哪怕事先得到了赦令——这也是绝无仅有,惊世骇俗的行径!

对于周遭的反应,房廷本人置若罔闻,径自说着「天使」、「铜铁圈」和「神授君权」的含意,不过已经再没有人关心这些了。

「伯提沙撒——疯了么?他不想活了么?」

「难道他不知道那些话是禁忌吗?蠢东西——」

「我看他根本就是浪得虚名!释什么梦,分明就是在诅咒陛下!」

殿堂之上哄声一片,群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此时唯一看上去还算镇定的,却是释梦的对象、巴比伦之王——尼布甲尼撒。

端坐于王座之上,也没有气急败坏,狂王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座前,同他视线纠葛在一道的房廷……

哪有一个臣子会在朝廷之上预言……自己的君王会疯狂?

那么笃定地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恐怕只有他才做得出了。

只不过,就算他是自己最宠爱的人,也不代表自己能够原谅——这种僭越与亵渎!

「伯提沙撒……这就是你释梦的最后结果吗?」

愠怒的声音,沉沉响起,惹得四下立时一片死寂。

等了一会儿,房廷没有吱声,尼布甲尼撒把这当作了默认的表现。

「你……真是让我失望。」

他攒起一抹没有温度的冰冷笑容,这么接道……显而易见的疑窦与不信服,教房廷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般,「突突」刺痛起来。

迟开的朝会,很快早早地散去。

第二次的释梦,就这样不了了之。

除了今次的事件如飓风般传遍整个宫廷外,似乎一切如旧。可是只有房廷知道,些许微妙的改变正在悄然发生。

狂王,一夜都没有回寝宫。

房廷守候在宫门前,直到听闻淑吉图来报,他去了久旷的后宫……忽然浑身僵硬,呆立良久。

终于到了厌弃自己的时候了。他与他之间,根本早该这样结束的,不是吗?

一想到这里,房廷忽然又有些如释重负。

夜半惆怅几许……

心碎的同时,房廷却不知道,此时的狂王虽然枕着嫔妃的臂弯,心中所挂念的,却还是他这个「忤逆者」。

浓浓阴霾萦绕彼此心头,就在这个三月尾稍的夜晚里……

整个冬宫都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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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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