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为什么非要担任你的临时保母?」海英打断她的抗议声,停下拨发的动作,抬起头,瞪着她,像个野蛮人,走一步脱一件衣物或配件,最后光着上身,双手往吧台面一拍,拱肩,恶声恶气地说:「Kaiserin饭店的员工有人出卖你的行程给那些狗仔!有什么比住在自家旅店安全保密?」
「所以,你负责监视我?」何蕊恩昂起下巴,不甘示弱地斜睨海英。
「我巴不得丢掉你。」海英冷冷嗤笑,径自拿起吧台角落的无线电话筒。「我这就请未央小姐赶快把你那群习惯打杂、甘心当跟屁虫、擅长收拾大明星烂摊子的助理保母奶妈丫鬟婢女给派过来。」发泄似地说完,他马上拨号。
何蕊恩微眯美眸,静待他出招。
「我是海英。杜先生那个学生进来了吗?」看了何蕊恩一眼,海英行至落地大窗前,掀撩长帘。
「外头天气很差,那家伙是外地人,他热衰竭的身体应该尚未恢复,你们派个人出去找,免得他出意外挂在街边。」他真是个好人,时时不忘病患状况。
「假好心。」海英收了线,一转身,听到何蕊恩这么说。
「我立刻让你知道我多好心。」他又拨号,一边拨,一边读出号码。
她绕出吧台,趋向他,抢走话筒。「在加汀岛工作,家人比较好用,不需要那么多跟班。」
「你真好意思说家人好用?」海英讪笑,夺回话筒。「你何时听过舅舅、舅妈的话了?」
「我这不是回来代言帆船祭活动!」何蕊恩生气地算起旧帐。「昨天还出席慈善派对,就在这个旅店花园的外滩举办的慈善派对,辛苦讨好半天,人家大手一推,拒绝我的募款!那家伙拒绝Regen!」
「难道你以为所有的男人都会买你的帐?」海英扬眉,总算搞清这疯妞做什么整那个无国界来的漂亮男人。「我看那家伙很聪明,知道在第一时间拒绝麻烦人物——」他存心刺激她。
「对!」何蕊恩飞快讽道:「他很聪明,是个真正的医师,不像你——曾经把剪刀留在伤员肚子里的庸医——」
「有本事你也可以像我一样啊,医学教育没修成的逃兵!」要挖疮疤,大家一起来。海英瞟睐他亲爱的表妹,她气得美颜烧红,身上雨水的湿气恐怕也蒸发了,很好,他不用担心她中暑后反着凉,对舅舅难交代。
「去把衣服换一换。」手朝房间方向指去。
何蕊恩偏不照表哥的话做,反方向走往客厅的沙发椅落坐,湿答答的长发披在椅背上,发梢水珠滴在地毯的扶桑花长蕊,脏污的便鞋一脱,往铺了泰丝桌巾的桃花心木船形桌摆放。
海英懒得管她的嚣张娇蛮,反正这旅店是她爸的,就算她喝得烂醉,把秽物呕吐、排泄在雕花嵌钻的法兰西宫廷四柱大床上,也没人敢说什么。
「你就在这儿把桌椅都翻了,」海英凉凉地说,旋足往过道小厅走。「我还有一幅人家预约的克林姆要画——」
「专搞冒牌货。」何蕊恩刺他一句。
海英脚步立停,回过头,凶瞪两眼,咬牙切齿。「复、制、画——」
「假货。」何蕊恩冷声又道。
「哪里假?看得到、摸得到、用力认真还闻得到颜料气味,哪里假了?」海英暴跳如雷。「哪里假?」
「你们两个——」玄关传来一个声音。「你们两个表兄妹,怎么老是一关起门就吵架?」穿着对比古铜肤色白西装的中年男子,昂首阔步,带着王者威风凛凛的气势弯出拱券过道。
「舅,你自己好好跟你女儿谈谈,她简直存心找碴,不可理喻。」海英丢下话,气呼呼地离开客厅。
男人浅皱双眉,摇头笑了笑,脚下踩中一条皮带硬邦邦的金属头。「海英这小子——」又摇了摇头,说:「他比你更会找碴,你说是吗?」目光转向何蕊恩,他踢开皮带旁烂成一团的男性背心汗衫,继续走。
不管多久没见面,何蕊恩始终觉得父亲——何乐犹若一头过分自信的狮子,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据母亲说,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到三十八岁到四十八岁……不减一分锐亮,父亲看人时,总像在说「被我掌握了,别逃」,有种将人定在原地的力量。
都说她遗传了父亲这股力量,所以征服广大群众,教人为她痴痴迷迷,像向日葵面着太阳朝拜,只有那个「不象样」敢转身背对她!
何蕊恩霍地站起。「我不要住在这里!」她娇怒地直瞋正靠近的父亲。「你为什么叫海英监视我?我不是犯人,是大明星Regen!」
何乐停下移动中的伟岸英挺身形,偏首挑眉,笑看宝贝女儿发脾气的模样。「当然。Regen这个名字是爸爸帮你取的,当然是大明星——」
他伸展双臂,绕过桌子,一把拥抱住全身罩含暴雨气息的女儿。「我的大明星。」他吻吻女儿的额头,宠溺地低语。「我很想你,你知道吗——」
「你让你的大明星出了大糗!」何蕊恩鼻子一吸,哭了出来。「那个家伙不接受我募得的善款……昨天那场无聊的派对都是你害的……」父亲胸膛的热度莫名让她感到一种羞愤与委屈,从来没有人像居之样那样对待她。
她不是第一次接触居之样这个人了。好些、好些年前,同样是在帆船祭时节,母亲杜笙笙的堂兄杜罄——那个放弃继承家族医院,全心全身投入慈善的舅舅——带着六个男孩回故乡参加帆船竞赛,想透过赛事活动赢高额奖金,或向臝得高额奖金的参赛者募款,扩充慈善事业。
母亲说杜罄舅舅从不会放弃任何可以弄到钱的机会,简直是「敲诈」。父亲竟百般顺他的意,开了Segeln顶楼的高级套房给他和那六个小鬼住,这样任他予取予求是不对的,尤其对那六个孩子做了不良示范,以后他们一面在贫病战乱地扮上帝扮英雄,一面住高级饭店锦衣玉食抱女人,肯定变成心灵有病的伪善者。
父亲说,人本都是演员,人人讨厌的恶官僚、马屁精在家也是好爸爸好丈夫,每个月还匿名捐钱给慈善机构呢!伪善也是善,何必管他们离开贫病战乱地后,享了什么乐,至少在那些落难人们眼里他们是天使。
闪闪发亮的天使!一次来了六个!他们是否一身白?有一对轻盈翅膀?她的心评评跳,想着自己在书里、在电影里看到的天使模样。
几天后,何蕊恩独自在她父亲何乐的旅店Segeln所属沙滩,散步唱歌,唱着〈Nightingale〉。她的歌声很美,美到阳光不再是阳光,好像是甜蜜的月华,而就在防风林里真有只夜莺在鸣啼。
少年循声走进树林,看见了她。她也看见了他。他没有一身白、没有一对轻盈翅膀,头上戴的白色贝雷帽倒有天使光圈氛围,绣着一根也许是落自背上翅膀的青色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