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春尽,夏初始。
成了邵王爱妃护卫的风长陵,从那以来便留在宫内未曾再离开,由于身分是随侍舞妃的贴身护卫,所以无论王妃上哪他都得跟,而且片刻不离。
虽然这并不是个太难的要求,可是当王宫太大的时候,对风长陵来说这便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了。
就连今日,他也是寻了半刻钟,走遍舞妃常去的花园,才在一棵李花树下寻到了他。
「艳霜……」风长陵小心翼翼地悄步挨近,心想若是妃子睡了,他就安静地站在一边别吵人,所以叫唤起来也格外小声。
虽说邵王为了让他对舞妃死心塌地的爱护,所以特许他唤出这个名字,而不必加上王妃之称,但是每回风长陵吐出这名字之时,总不由得要佩服一下邵王的赐名原因。
艳霜,意指美艳绝伦、举世无双,又因舞妃肤色如玉似雪,所以赐名艳霜。望着眼前对他的呼声并未给予响应的美人,风长陵只是愣愣地瞧着艳霜的睡脸,以及那落得一身的李花。
由于时值春末夏初,所以李花也开始凋落,一朵朵只比姆指大那么一丁点的小白花散得艳霜身上到处都是,就连颊边都有花瓣逗留,让他看来宛若浮在花海之上,而李花的白更令此情此景像是生就于云海之顶,使得风长陵瞬间竟有种自己站在云雾间的错觉。
「嗯……」艳霜红唇微启,稍稍翻了个身,发出浅浅的呻吟,伴着鸟儿的啼叫,倒像是人间难得的天籁。
仰躺在落花上的美人,是那般诱人又毫无防备,像是在引诱蝶儿亲近的花朵,只盼爱花人摘采、珍藏。
「艳、艳霜……」风长陵觉得自己险些就要被口水呛死了。
瞧着艳霜看似单纯的睡脸,他知道这以生命换得伴随的权利,着实是值得的。
即使不能得到艳霜的感情,但是邵王却给了他追求艳霜、爱慕艳霜,以及保护艳霜的特权。
世上还有什么是比亲手护卫自己心爱的人更好、更幸福的事?
错过这回,只怕再也寻不到了吧!
风长陵忍不住在艳霜身旁坐了下来,随手拾起几朵李花,像在布点夜空一般,将李花轻轻摆上艳霜散开在花海上的黑发中,让那一片黑色锦缎看来宛若幽黑星河,令人迷醉。
「你……不想要我?」轻柔的问句自艳霜的双唇之中吐出,表示合眼而眠的他根本没睡。「我还以为你会趁我睡着时,借机占点便宜。」
「你没睡着?」风长陵微愣,放着李花的手臂也跟着停在半空中。「是我吵醒你了?还是……」难道艳霜也跟邵王一样在试探他?
「虽然我很想借机试试你,但这次只是正好醒过来罢了。」艳霜张开眼睛,却没起身的打算,照样躺在白花上和风长陵说话。
「因为我对你很好奇,为什么你面对我能坐怀不乱,为何喜欢我却又不受我吸引,你不想要我吗,长陵?」
娇笑与柔音再加上躺在花海上的无防备举动,老实说,艳霜就是在试探他。
「我是很想要你。」风长陵对此依然是毫不避讳,毕竟他就是靠着这颗真心和真话过了邵王那一关,否则现在只怕人头已落地。
「那为什么不碰我?因为你怕王上砍你的头?」艳霜朝风长陵伸手,纤细的指尖抚过他的脸颊,摆明了是在勾引。
「是人都怕死,除非……」风长陵瞧着艳霜柔媚的举动,只是笑了笑,「若有什么值得付出生命的事,那么即便是死,也不可怕了。」
当时,他就是因为看了艳霜的笑,所以才有那份勇气与邵王应答,甚至以真心相告,想想在那个时候,生与死的问题似乎也被他抛到脑后了。
「不过,我不碰你,是因为我不想碰一个不喜欢我的人。」
真要碰艳霜的话,那么初见艳霜的那天,他一定头一个冲上前去,可是那样的强占又能换来什么?只是短暂的美梦与长久的空虚罢了。
没有真心的交欢与逼迫,那是风长陵不希望在艳霜身上发生的。
所以他不碰艳霜,只是尽己所能地呵护,因为这也算一种爱意,是他愿意倾尽一切,只要艳霜能保有那个笑容,那么……他愿意。
这番应答,让艳霜愣了好半晌。
他知道自己美艳,甚至能迷住看尽世上美人的邵王,只要是男人,都想得到他、占有他,但顾及他自身感受和想法的,风长陵可说是第一人,这一点,让艳霜心里起了些许暖意,不过,仅仅维持了一瞬间。
「听你说的好像你爱上我似的?」艳霜再度开口,脸上却浮起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笑。
艳霜……或许他真如此名,相貌艳丽却心如冰霜。
在遇过太多像邵王和死去侍卫那样的男人后,让人很难不封闭自己,令他本该温暖的心冰冷过冬日寒霜,连表情也如万年冻结的天山湖水一般。
「光是嘴上说说,你又了解什么、知道什么?你根本不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就说愿为我舍身,说我值得你付出生命……」这样的感情,在他看来一点也不真实。
「你根本是胡扯!」一个怒斥并着巴掌,落在风长陵的颊上。
火辣辣的感觉爬上了风长陵的面颊,像火延烧一般纠缠着他的脸庞,也留下了理所当然的红印。
「我不胡扯。」风长陵向来只以真心与人相对,倒没想过要说瞎话。
「不过,我也确实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但是……」摸摸自个儿红烫的脸,他直视着艳霜的眸光,依然没有丝毫动摇。
「你很美啊,所以我很喜欢你,至于其它的……在还没聊过之前,我确实没办法明白你是什么样的人,因此我只能先就外表来判断,而我的结论就是……如果能多见你的笑容几眼,那我死也无憾。」
所以他入了宫,也定下了承诺,可以爱艳霜,却不能让艳霜所爱。
也许会有人觉得他傻、不值得,但是旁人的话语、想法终究与他无关,他要的只是自己的心而已,因此只要他认为值得,那就是值得了。
「你倒是老实。」
艳霜本以为风长陵会为了平息他的怒气,努力解释自己是多么爱他,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都会爱他到天长地久,可风长陵却没搬出这老套的场面话,还大方承认自己恋上他的容貌,这回答出乎他意料之外,却也浇熄了他的怒火。
「看来……是我误会你了。」他再度将手掌贴上风长陵的脸颊,只是这次,不是无情的斥责。
「说起来我也不晓得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该这样责备你。」轻轻抚着风长陵被打红的脸,「抱歉,刚才一定很痛吧!」
「不,跟丢掉一条命比起来,并不是特别痛。」风长陵自幼习武,什么样的苦没吃过?因此给艳霜打一耳光并不是什么太了不得的事,倒是让艳霜因为误会而讨厌起他,那才教他痛苦。
所以能够得到艳霜的谅解,挨这耳光也值得了。
「还说不痛,你的脸颊都红了。」像是要表达欠意似的,艳霜从地上爬了起来,跟着在风长陵身边坐下,然后轻轻吻了他的脸颊。
「是不太痛。」风长陵看着那张艳丽的脸庞往自己挨近,甚至将唇贴上他的颊,让他的伤痛在瞬间被抚平,只是那柔嫩的唇办所触及之处,却变得炙热而火烫。
「不过……」摸了下自己的胸口,风长陵淡淡地笑了笑,「这里,倒是很痛。」
明明让艳霜亲吻应是件难求的好事,可他却心痛了。
也许,是因为他明白,艳霜不管对他再怎么好,都不可能属于他吧。
「可是我没打你的胸口啊,为什么痛了?」艳霜伸手揉着风长陵的胸口,笑着问道。
「因为我不能摸你,所以才痛吧。」风长陵想了想,只是逸出轻叹。或许终有一日,他会先因心痛而亡,倒不是护主牺牲。
「是吗?」听着风长陵的回答,艳霜不以为意的笑了起来。
「那你想怎么摸我?」他牵起身边这个忠心的护卫,将风长陵的手掌贴上自己的脸颊。
「我想……」风长陵感受着掌心透过来的温暖,以及艳霜手指的纤柔,还有肌肤的微温,突然觉得胸口更疼了几分。
望着艳霜,他吐出了笑意,「哪天若是你也喜欢上我,那么我摸你的时候:心就不痛了吧!」
虽是答非所问,但这回答,却是风长陵心里微薄的冀望。
「你说因为不能摸我所以心痛,所以我让你摸了,可现在又说,如果我喜欢上你,你摸我时才不会心痛……你还真是得寸进尺,要求愈来愈多啊!」艳霜挑了下眉,白了风长陵一眼。「我看接下去,你就会希望我爱上你了吧?」
「嗯。」风长陵毫无犹豫地点了头,「因为我爱上你,所以希望你爱上我,我以为这是很平常的事。」瞥了眼艳霜不怎么高兴的表情,他苦笑了下,又续道:「不过看你的反应,我想我大概说错话了吧!」
「你没有说错话,只是你没资格让我爱你。」推开风长陵,艳霜起身脱了绣鞋,踏上落了地的花瓣,在李花树下跳起舞来。
白花纷飞,轻灵曼妙的身影开始随着白花而舞,而艳霜柔软的身躯也与那轻软的花瓣无异,看起来仿佛只消一吹,便能随风摇曳、逐风而去,更像是一朵李花飘摇在云海之上,一边乘风逍遥,又有着自主的意愿,因而拒风前行。
「你很美,可是看起来倒不怎么快乐,至少我看起来,觉得你好像不是特别高兴。」
风长陵不否认自己是先为艳霜的外貌而动心,但是艳霜偶尔为他流露出的特别情感,也教他动情不已,就如同刚才的轻抚安慰,虽然仅只一瞬间,却已让他感受到了艳霜潜藏的温柔。
但他不懂的是为何艳霜鲜少笑呢?可惜他笑起来是那么样的美丽,仿佛要叫世间万物皆为他而褪去色彩。
「我不快乐?」瞥了风长陵一眼,艳霜停下舞蹈,若有所思的沉默了好一会儿。
事实上正如风长陵所言,他拥有世人称羡的美貌、高高在上的邵王宠爱、享用不尽的荣华……可他不快乐。
这道理其实浅显易懂,试问有哪只鸟儿,愿意住在华丽舒适的金鸟笼中,放弃展翅高飞的机会?
看看说出他心里感受的风长陵,艳霜不以为然的开口应道:「就像你一样吧,虽然老实,却不怎么有勇气。」
所以尽管风长陵爱他,却不敢违背王命,将他据为已有,而他,想追求自己想要的自由,却总是不能如愿,因此也就不快乐。
「嗯,确实,这样是不会快乐的。」风长陵颇能理解地点头,随后又像是想起什么重要大事一般,猛地抬头问道:
「那你不喜欢这里吗?」
他一直以为,像这样人人求之不得的舒适环境与邵王的宠幸,该是身为妃子的艳霜的幸福,可刚才听艳霜这么一说,他才注意到艳霜似乎不以此为乐。
「换成你,你会喜欢吗?」艳霜捡起地上的石子往树上扔,这动作吓飞了停在树枝上休憩的鸟儿,也将不少李花打落。
「王上宠我但不爱我,男人想要我却不怜我,这样子的矛盾状况,你喜欢吗?」更何况他还是个地道地道的男人,可现实却要他违反常理,对着男人献媚,任男人搂抱玩弄。
风长陵仅是摇头道:「所以,我才希望你爱我。」
既然自己的心在初见艳霜的时刻已被勾走,那何妨祈求艳霜也爱上他?如此一来,两人彼此相爱,他能更尽情保护艳霜,而艳霜也会露出他梦寐以求的柔和笑意,那岂不更好?
「你不怕我爱上你,王上会砍了你的脑袋?」风长陵的提议令艳霜忍不住发笑,「还有,我爱你能有什么好处?」
老实说,邵王的宠幸是他努力争取来的,因为他明白,自己无权无势却顶着一张绝世容颜,这只会给他带来麻烦而已,所以他挑上邵王,使尽手段留住邵王的心,如此他便能拥有自由,虽然与他真心向往的自由有段差距,但至少还能活得有点尊严,不必在民间的杂耍团或戏班子里跳舞,然后受尽财大气粗的男人的凌辱。
可风长陵能给他什么?邵王能给的东西,他几乎一样也没有。
「人生横竖一死,不如尽情尽兴,不留遗憾。」
只能说以往经常活在刀光剑影的日子,令风长陵对生死看淡了吧,所以进了残暴邵王的宫殿时,他压根底儿没想过自己还能活多久,而今看过举世无双的美人艳霜后,他更是对世间了无遗憾了。
顿了一下,风长陵又道:「倒是你说的没错,爱上我没什么好处,但我想我应该会愈来愈爱你。」
原本他以为自己仅是为那难得的容颜而受到吸引,却没想到私底下的艳霜别有风情,他不仅是魅、更不只有媚,他有脾气、有个性、有自己的思想,不似一般贵妃宠妓一样,只是依着邵王撒娇争宠。
艳霜虽得了邵王的宠幸,但却不全然依附着邵王而生,没了邵王的日子,艳霜依然故我地平稳度日,甚至更为快乐,而在面对他时,则是偶尔严厉,却也饱含温情,那宛如海浪般起伏甚大的情绪,不停地翻搅着他的心情,早已令他无法将恋上艳霜的心情停歇下来。
与艳霜相处得越久,风长陵只怕自己会越发不可自拔,等到他再也耐不住心意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就离死期不远了?
「你还真是敢说,就不知是不是真有胆量,让王上取了脑袋?」艳霜走近风长陵,顺手抽出他腰问的配剑,接着便将剑尖抵上风长陵的胸口。「如果我现在就取了你的性命,你也不怕?」
「最好不要。」风长陵吐出淡声反驳,「杀我,你会后悔的,因为你没理由杀我。」
他虽习武,却不见得喜欢杀戮,对他来说,武功是防身护人用,而不是拿来做无谓的相争利器。
「但我也没理由不杀你,不是吗?」艳霜半眯起眼睛冷笑了几声。
「你啊,就跟世人一样,受了这张脸蛋的引诱,如果没了这美艳无双的相貌,我看你还爱不爱我。」
话刚说完,艳霜手腕一转,将剑锋调了方向,不往风长陵的胸口去,却往自己的脸颊而来。
「不要!」风长陵一跃而起,伸手一打,便让长剑落了地,只是这一挥不免使得剑锋转向,更划伤了他的手臂,在李花的雪白上烙下鲜红的血迹。
不过风长陵并未去在乎自己的伤势,他仅是捧着艳霜的脸,再瞧瞧他的手脚,着急地寻找伤口。
「你没事吧?哪边受伤没有?」风长陵忘了自己碰不得艳霜,却是不停地上下查探,嘴边还喃喃自语似地叮咛道:「你想试探我也犯不着伤了自己啊!那只是让你多几道伤口,没好处的,再说,万一伤了手脚要怎么办?舞不能跳是小事,真的不能行动自如,那才是痛苦了。」
看着风长陵焦急的反应,听着那满是关怀之意的叮咛,艳霜却往后退了一步,没接受他的好意。
「我不相信你,因为没一个男人值得信任。」
他自己也是男人,这一点他是再清楚不过了,就像他为了抓住邵王,什么违心之论、假情假爱的话都说得出口。
「我也不会爱你,因为我根本不需要你的爱,你不过是个小小护卫罢了,没权没势,什么都给不了我。」捡起了地上染血的长剑,艳霜把剑打横递到风长陵面前。「不过……我知道你会不惜伤了自己也要救我,所以我允许你爱我。」
不只是为着邵王的命令,他给风长陵的,是来自他自身意愿的应允。
「你就为我掏心掏肺,至死方休吧,长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