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对峙

第9节对峙

尽管已经深夜但闷热的空气黏稠而又沉重一丝凉意都没有。

罗珊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觉。

她轻手轻脚地爬了起来穿上衣甲走出军营。辕门哨兵见她出来赶忙让出一条道路。

她向卫兵示意随即站在门口向西望去。清冷的月光撒下沐浴其中的洛阳奇形怪状仿佛张开大口的怪物无论谁接近都会被它一口吞下去似的。她轻轻叹了口气记得上次自己这般接近洛阳还是西征讨伐张济的事情如今又已将近过了一年但它好像仍然一点变化都没有还是这样死气沉沉仿佛鬼蜮一般。

“你们继续保持警戒”她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平静如常“我去那里看看。”

轻车熟路地在残垣断壁中穿行安罗珊不知不觉竟越来越快最后变成了急促的小跑。

恍惚之间仿佛自己又回到了灿烂美好的同年周边经过的仿佛仍然是那熙熙攘攘的大街小巷。

快了就要到家了。

她的心不由自主地怦怦跳动轻快地穿过繁华喧嚣的街市再向左一转越过那熟悉的酒铺……

站在面目全非的自家院门前罗珊愣神了许久才伸出手去。

手指接触到早已成为焦炭的半扇院门她不由一颤: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自指尖传递过来。

院门轻轻向里侧敞开正对门口的是半截残墙那是自己一家曾居住的瓦房。

由于大火的缘故泥土和瓦砾都是焦黑色的这么多年过去了院子里满是茂盛的杂草传来刺耳的虫鸣声万籁俱寂中显得格外响亮。

尽管草丛茂盛但院子中央并排堆积着的四个土包还是像自己记忆中那样没有丝毫改变。

看着眼前的一切泪水模糊了罗珊的眼睛胸膛急剧地起伏着缓缓地跪下伏地失声。

那是爹、娘、幼弟还有小猫的坟。

晶莹的泪珠不断落下在地面留下一片小小的水渍。

军爷军爷!小人愿意交纳全部家产只求您高抬贵手放了我们这两个孩子一条生路……

爹、娘!姐姐!救救我救救我!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罗珊总算回过神来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月光将脚下的影子拖成了孤单的长长一条。

擦去面颊上的泪水她吐出胸中郁积已就的浊气重新跪倒在坟前郑重其事地磕了四个头。

爹娘弟弟还有小咪罗珊终于回来看你们了。

自从那件事情以后我一直都没有来看你们真是对不起。

因为这里太让我伤心罗珊害怕来这里不想让自己太体味那种情绪失控的可怕感觉。希望你们能原谅我。

可是今天我必须要来告诉你们这个喜讯。

我从未想过能有这么一天:我遇到了一个中意的男人而且就要结婚了。

结婚……这两个字滑过心田她只觉得全身都暖了起来泪珠晶莹的俏脸不由绽放出甜美的微笑。

怔了一会儿她赶紧敛了笑。

这样做罗珊是不是很自私?

你们都在惨祸中去了惟独我一个人可以活下来现在还要变本加厉地奢求着未来的幸福……

但尽管如此爹、娘弟弟还有小咪我想告诉你们我会继续努力生活下去替你们幸福地生活下去……

希望你们的在天之灵保佑我。

她又磕了几个头这才站起身觉得心情舒服了很多。微风渐渐地起了闷热的空气仿佛稍微凉爽起来;适才那刺耳的虫鸣此刻听来也显得那么清脆动听。

她转身出院刚要离开这片心碎之地偶尔仰头却意外地看到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明亮的月光下真髓不知何时正高高地盘坐在旁边酒铺的残墙上仿佛与整个环境融为一体。

他披散着头湿热的晚风吹拂着稍在风中微微飘浮静静地坐在那里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仿佛笔直地看到她的心里勇敢坚毅之中还夹杂着少许少年的稚气又流露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悲哀和善良。

看到她现了他道:“这里就是你的家?”

她点了点头又垂道:“你一直跟着我?”

“我来的比你早”他摇了摇头拍了拍身下的半截断壁“先父很喜欢喝酒所以幼年的时候我经常跟着他到这里来。”说着手向酒铺另一边的废墟一指:“那里就是我家想不到竟离你这么近。”

她奇道:“你家怎也住在市旁的里坊中?你爹爹是做什么行业的?”

“卖画的”他淡淡道“先父擅长绘画以此为生不过实际上却是通晓周易……”

还不等他继续说她已经睁大眼睛惊讶道:“你爹爹就是那位真元理大师?我爹爹去你家占过卦的他说你爹易理精深是前汉真玄兔大师的后裔呢就连名动天下的大儒郑玄都自愧不如啊。记得当时爹爹还说你爹还被征召入宫是第一位鸿都门学士呢!”

他苦涩道:“那又有什么用?易理再怎么精深还不是葬身在那场动乱之中?”

提起往事他不禁黯然神伤将手中的水壶向下一丢道:“喝。”

她接住水壶往嘴里灌了一大口立即皱起秀眉剧烈咳嗽起来:“这这是酒?”她瞪大眼睛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身为主将竟然这么紧要的行军还不忘带酒?”

满意地看着她的反应他嘴角微微翘起眼里闪动着恶作剧得逞的笑意一副坏样儿:“味道不错罢?”

示意她把水壶丢上来他一把捞住后将酒倾入喉咙哈出一口酒气伸手拭去嘴角的酒渍笑道:“先父酷好酒和周易。周易我绝对是不沾边的所以必须要喝点酒也免得他在九泉之下还说我是不肖子。”

她噗哧一声笑了起来随即想起因为自家是安息胡虽然周围邻居始终不愿意跟她家来往。只有真大师却另眼相看还专门为父亲占卜……

脸皮燥热心跳加剧:这会不会是真大师在冥冥之中感应到了什么?

他却没有现她的心思他跳下残墙拍了拍身上的土道:“走咱们好好看看这洛阳城。”

从金市沿着北宫的城墙一直向南是一座座的里坊这里原本全是百姓的住所。只是昔日摩肩接踵的闾里经历了那场浩劫之后只剩下了无穷无尽的瓦砾成为蛇鼠盘踞之所却连一个活人都没有。

一路行来两人没有说话都沉浸在对往日的回忆中。随着走到城南的广阳大道他们掉头顺着大道东行向南宫门走了过去。

“这里应该就是朱雀阙了”她轻声道。

他茫然点头停下了脚步。

眼前这一大片空空荡荡的白地往日竟是洛阳的标记建筑物宏伟无双号称“峻极连天”从四十五里外的偃师都可以一眼望到的朱雀阕。

对了奉先公在董卓手下担任中郎将就驻扎在这朱雀阙。

奉先公你撒手尘寰到现在也有将近一个半月了。您临终时将家眷和战马都托付给了大逆不道的我我却辜负了您的信任没能保护好严主母。她现在到了阴世想必会向您告我的状罢?

貂蝉主母生活得很好。她是自由的如果她想走随时都可以走。但是她却留了下来。也是现在兵荒马乱四面都在开战她还带着您的孩子孤儿寡母的又能往哪里去呢?

自从那件事以后我一直都没去探望她们母女俩我没那个脸去见她们……尽管如此我对她们的近况仍然非常关心饮食起居无不亲自过问。

我向您起誓只要貂蝉主母留在中牟一天我就照顾她一天绝不让她受半点伤害。

关于赤兔每天我都按照您说的给它吃酵炒的牧草它的胃口一直都还不错。但是我始终没有骑它——我看得出它眼中的悲伤和落寞我知道它不属于我。

您的方天戟我却一直都在用。那是因为您刚去世的时候我伤得实在太重却又不得不出战由于使用一柄利器在战场上实在能占不少便宜所以打算临时借用一下日后立即归还的。但是用着用着慢慢竟然离不了手了。

不过自从两河间与铁羌盟拼命以来您的灭天戟法我却再也没有使过。

您说过我并不适合修炼‘灭天’因为在运戟时不能以全身心投入摧毁和杀戮。通过上次那一战我已经了解了。在我心底或者说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破坏和杀戮的本能。但是任由自己将这种本能淋漓尽致地挥出来我真是做不到。

我也不想那样做。

记得您还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按照自己选择的方向走下去就可以看到属于自己的那一片蓝天。

现在的我虽然比从前进步了更多但在武道的路上依然那么渺小。

可是我觉得迟早会看到属于我自己的天空。

还记得在梦里变成了一条大狼的您讥讽我的幼稚和浅薄。

您走后的这段时间我觉得自己似乎成长了许多明白了更多的道理不是书本上的知识而是自己摸爬滚打得来的经验。

您是一匹孤独的狼最终还是在孤独中过世。

我虽然跟您很像但是我能付出自己对朋友的信任和感情因此也就能得到他们的信任和回报。

如果不是这样不是依靠众人之力我绝对支撑不到今天。可能就像您说的那样早就被这个乱世连皮带骨地给吞噬了。

奉先公我并不孤独。

我只是很遗憾从前您在世的时候我没能把这种体会告诉您。

他苦笑起来:可能我这么说您又该嘲笑我的浅薄罢:就算告诉了您以您那么强的自尊心又怎么会接受呢?

旁边罗珊忽然捅了捅他的胳膊打断了他的思路:“明达你看那边。”

他这才现远处星星点点几百支火把正在不停地向这里移动“宗主”、“安统领”的喊声随着火光隐隐传了过来。

“原本打算悄悄来拜祭一番就悄悄回去”看到这么大的动静二人相视苦笑“看来咱们这一弄倒把大家全都给惊动了。”

※※※“徐大哥你们的援军来得够快啊。”真髓意外地从手持火把的士兵中找到了徐晃的身影“这么快就打扫完荥阳战场了?”

“是属下担心明公有失所以就尽快率部赶来了。”徐晃愁眉尽展道“本打算立即向您汇报荥阳战果可是却没找到人——明公你跟安统领私自出营一去就是半宿可把属下给急坏了。还有这里是一封从南阳来的书信真平在中牟接到飞马传来交给您的。”

他一面说着一面从怀中取出一摞打着火漆的竹简。

“信?”

真髓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开头写道“至司隶校尉柱国大将军真公书”这一手分书笔法森严自己竟不识得是何人字迹。

他不忙先拆看吩咐安罗珊带几名士兵回营通知一切安好这才招呼徐晃在道旁瓦砾上坐下问道:“怎么样?把情况说一下罢。”

徐晃道:“是。这一战斩敌六千七百枚敌自相残杀者、被逼入汴水溺死者不计其数具体数字邓博仍在清点。那个被俘的敌将便是铁羌盟东征军副将庞德。我等对其加以审讯他倔强之极什么都不说只是破口大骂还以头触石企图自杀。目前此人还被监禁在荥阳西面的军营里。”

真髓点了点头:“这个庞德不仅武艺好对马更是死心塌地若是就这样死了实在可惜——暂且先不要杀他。我军损失如何?”

“我军……阵亡三百余人重伤不治者六百多人伤病二千多人……”

真髓吸一口冷气:“阵亡、重伤不治加上伤病……那保存战力者岂不是只剩了三千人?”

“正是。我军士兵才训练一个月临阵经验太差。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相当不错了。”

真髓没有回应又道:“韩暹、李乐的倒戈帮了我们大忙他们现在怎样?”

徐晃道:“此二人如今分别屯于荥阳的城东和城西互相攻击。因为韩暹被马追杀时李乐不救所以闹得很不愉快。”

真髓沉默了半晌道:“徐大哥如今我军不过三千而此二人新接管了郭汜的残部手握重兵数万你与他们共事多年——此二人真能为我所用么?”

徐晃闻言也沉默下来。

“只怕不能。”

真髓点了点头岔开了话题:“曹军动向如何?”

这一路追杀亲眼看到最后跟随马逃入孟津口之敌不过几百即便是要塞中还有一两千守敌也已不足为虑。但是部队长途远征倘若曹操袭击中牟那就大为不妙。

“东线曹军尚无动静于禁和李整仍然驻扎在朱仙镇。根据真平快马传信臧霸、宋宪占泰山地利险要又向东联合徐州的刘备颇有声势。所以尽管曹操主力出动却仍然一时半会奈何他不得。”

“这样最好我军的时间就更加充裕了……”真髓点了点头对徐晃下令道“告诫真平一定要严加防范半点都疏忽不得。顺便通知邓博让他在荥阳一带布置机动兵力一旦中牟遭到攻击马上灵活反应予以支援。”

他心中想的却是张辽和魏续。

这两个好朋友和宋宪一样都曾经是和自己一并效力于奉先公的同袍生死患难的弟兄。

不知道他们现在到了哪里?魏续神智不清也不知究竟怎么样了?

徐晃皱眉道:“明公还有一事……”他皱着眉毛似乎颇有难处最后咬牙道:“从中牟传来的消息雷吟儿出走了!”

真髓微微一怔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仿佛布下了一重霜。

“出走?这小子是投奔了曹操还是投奔了刘表?”

徐晃为难道:“据贾司马传话他留下书信说是无颜在中牟呆下去所以投寿春袁术去了。”

真髓点了点头脸上的神色怪异无比冷笑道:“竟然连这点责罚都忍受不住这样的人即便留下也没有资格率领士兵——从今以后不要在我面前再提起这个人。”

他烦躁不安地站起身来回遛达了两圈道:“夜深了咱们往回走罢。”

自己以穷追猛打的方式一举突破了洛阳与荥阳之间的所有关隘缴获了物资无数将马逼至穷途末路可背后却有个绝大的隐患:韩暹和李乐此二人事先并未和自己串通只是迫于郭汜被杀临时倒戈而已。他们手握重兵、心思不定又驻扎在荥阳这样咽喉要道卡着自己的归路不可不防。只是贸然行事恐怕会适得其反将他二人逼至与自己兵戎相见。到了那个时候前有马、后有白波自己的处境可真大为不妙。

如何才能想个妥善的法子一举将凉州残部和白波兵收服此乃当务之急。

徐大哥虽然对自己一片赤诚可他为人死板又与韩暹和李乐有旧跟他商量此事只怕是说不通的。

“此番能击破马全赖贾司马的计谋使马郭汜自相残杀……”一面走一面出其不意道“徐大哥你派个人去中牟表彰贾诩之功我任他荥阳令不暂代司隶校尉之职!”

等回到军营一切已经都安顿好了。

真髓独自一人在军帐里盘算未来的战势的展他忽然想起了那封信于是取出来拆开火漆轻轻地诵读。

“真将军您好。自从我弟兄蒙将军救助待到襄阳与叔父回合亮立即修书答谢将军……”疑惑地住了嘴自己哪里救助过什么弟兄啊?

他想了半天才猛地反应过来这札信竟是小诸葛亮写来的!

于是急忙向下看去:“……然兖州变乱将军行踪不定前几封信如石沉大海竟再无消息。今闻将军中牟击退羌兵扬威海内亮不胜欣喜。”

随着继续阅读当年离狐街头那个强撑着说场面话的小大人儿的模样又在自己的眼前清晰起来。真髓不由觉得有些好笑这孩子明明只有十三、四岁小小年纪却总要咬文嚼字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姿态。

“好叫将军得知我弟兄一切安好万勿挂念。刘州君与叔父有旧故举荐他做豫章太守已经在年初赴任去了。兄长前往江东寻找继母。亮与弟年纪幼小仍留在襄阳读书。刘州君招诱有方威怀兼洽使奸猾宿贼为效用万里肃清众人无不悦而服之。关西、兖﹑豫学士归此地者成千上万皆受到州君的安慰赈赡。州君还起学校博求儒术得天下士子归心。河南府久经动乱料已残破不堪百废待兴。愿亮之所言对将军能有所借鉴。”

刘州君?应当便是指刘表罢。

“将军以贫瘠之郡抗铁羌盟覆国之兵然若无兴邦长远之计只怕难免遭到失败。夫袁术有骁将孙坚为羽翼富饶南阳为后盾根基不可谓不厚声势不可谓不大然穷兵黩武竭泽而渔压榨百姓故先后败于刘荆州、曹兖州之手。愿将军能行仁政养甲兵日后驱策雄兵光复西京成就卫、霍、陈、甘那样的功业则天子幸甚百姓幸甚。”

真髓逐渐敛了笑容。

袁术……不就是雷吟儿这回去投奔的人么?

贾司马曾向自己建议特别关注过这个纨绔子弟此人乃是司空袁逢嫡子袁绍的堂弟。董卓废少帝前夕袁绍与董卓在朝堂上因废立之事大起争执。董卓畏惧袁门在朝野盘根错节的势力所以不但没有处罚反而将之任命为渤海太守同时提拔袁术为后将军。袁术为避祸出逃南阳。等到关东群雄讨董他已经是诸路豪杰中官位最高之人。

伐董结束袁绍以反董盟主的身份通过盟友控制了河内、冀州、兖州、青州等要地成为北方群雄之。而袁术也野心勃勃广结朋党以自己统率荆州南阳先后任命孙坚为豫州刺史陈瑀为扬州刺史企图以此变相控制荆州、豫州、扬州成南方群雄之同时还联络幽州的公孙瓒威胁袁绍的腹背。自此二袁分庭抗礼形成关东两大阵营的争霸格局。

孙坚一世之雄用兵悍勇先后打败了董卓和袁绍任命的豫州刺史周昂袁术又击破了袁绍任命的扬州刺史袁遗一时间声威大振几乎把袁绍压了下去。此后袁术又命孙坚进攻倾向袁绍的刘表。孙坚打败黄祖竟有一鼓作气夺取荆州之势只可惜中伏早死。故此袁术为刘表所迫丢了南阳又在封丘被袁曹联军击破驱赶到了九江。而他所任命的扬州刺史陈瑀又为袁绍所收买拒绝接纳。袁术虽打败陈瑀割据了九江郡但就此一蹶不振再加上公孙瓒又为袁绍所败。从此龟缩寿春一隅再不能与袁绍争一日长短。

这个野心勃勃的袁术还有雷吟儿……

他放下书简陷入了沉思。

※※※濮阳官邸议事厅。

一只飞鸽落在满是青草的堂前一双手小心翼翼地将它捉了起来从飞鸽的脚上轻巧地解下一个绢卷。

这双手虽然骨节刚劲却又白又嫩掌心细滑分明从未握过农具刀剑;而手指细长灵巧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的第一指节各有一个硬硬的茧显然又是伏案书写造成的。

手的主人眉清目秀身材硕长颌下三绺长髯皂帽布襦他轻轻展开绢卷朗声读道:“六月十日真髓越汴水……”

一言未毕绢卷已被旁边一人劈面夺去。

“六月十日真髓越汴水与马战于荥阳破马斩郭汜克荥阳降伏李乐、韩暹铁羌盟兵马落水溺死者不计其数汴水为之不流。领残部突破重围西入虎牢后北渡黄河驻军孟津塞。真髓进兵洛阳与之相持。”

这夺去绢卷之人急促地念道声音洪亮之极。他头戴皮弁个子非常矮小却偏偏披着一件长袍配合着五短身材实在滑稽得很。他一张瘦脸黧黑焦黄稀疏的长须漆黑油亮相貌并无出奇之处只是配上那双明亮深邃仿佛可以洞彻人心的眼睛使得整个人看上去竟有一种凡脱俗的魅力。

这人皱起眉头怔怔地想了一会儿忽然提高了声音:“战于荥阳……汴水为之不流……战于荥阳……汴水为之不流?”语气充满疑问显然对此大为置疑。

他一面念着一面大步来到案几前。

案几旁边大大小小成捆的木简堆积如山他先不耐烦地一推木简顿时滚得满地都是然后低头四下里看了看这才躬下身拣起一束碗口粗细的紫红色木简将之在案几上平平铺开原来是一副巨大的地图。

看到木简翻倒厅堂门口站立的几名士兵打扮的人走进来有条不紊地拾起散落在地的木简似乎对主人怪诞的行为早就习以为常——整理完毕后他们向那人躬身行礼这才静静地退了出去。

这人对周围一切置若罔闻自顾自地在地图上搜索着随着手指在地图上一寸寸移动终于出一声欢呼。

“就是在这里了!荥阳本在汴水之西真髓越过汴水击荥阳的马却能令敌军‘落水溺死者不计其数。汴水为之不流’……”

他哈哈大笑着对适才那双手的主人招手示意:“文若文若你来看!”

那唤做文若之人自从绢卷被夺走之后始终一言未此时闻言才来到案几前。他在那明公的示意下看去只见上面有一道新用指甲划出的痕迹这划痕从中牟先向南兜了一个圆圈最后自西南向直指荥阳。

“你且来看看咱们这位小盟友的进兵路线。”明公兴奋道“假使真髓直线自东向西进攻决不会将敌军逼入汴水之中。这小子确实有两下子。哈当初在瓠子河畔我果然没有看错了他!”

文若也不禁动容道:“按照于禁、李整的情报真髓兵力决不会过一万而马、郭汜却有八万之众既便成功迂回仍然处于极大劣势。‘破马斩郭汜克荥阳降伏李乐、韩暹’……这一战他是怎么打的?”

被称作明公之人正是曹操曹孟德哈哈大笑:“孙子有云‘出奇制胜’想来真髓自有取胜之道。四百年前项羽不也曾以少胜多大破高祖于彭城么?”

文若点头不语。

昔日高祖刘邦趁西楚霸王项羽在齐地缠斗之时汇合诸侯五十六万大军自关中向东进军夺取了项羽的都城——彭城。项王得知后彭城被高祖所踞后怒不可遏亲率三万精骑南下回击高祖其势所向披靡、锐不可挡。

汉高祖二年四月项羽军宛如闪电一般从鲁经胡陵至萧在鲁地作战的汉军樊哙部丝毫未能迟滞楚军的行动一触而溃。项羽军于拂晓前抵达萧城完成了对汉军侧后的大迂回切断了汉军退路然后立即从西向东起猛攻。出其不意的猛攻使得汉军无法抵抗东退至彭城而楚军跟踪追击两军大战于彭城之下由晨至午项羽仅半天时间即大破汉军将汉军压迫于谷、泗之滨汉军被歼及落水而死者十余万人。高祖东退无路部队争相溃逃往彭城西南的山区。楚军又紧追不舍将汉军压迫于灵壁再次动猛攻汉军又被歼十余万。

这一战高祖险些被俘后趁刮起大风时起突围仅率数十骑逃回关中五十六万大军全军覆没父亲妻子都被项羽俘虏。路上数次为了轻装逃命高祖将自己的子女推弃车下败得狼狈之极。

“明公真髓此人用兵灵活作战勇猛先后击破张济、马决非易与之辈传闻有道是‘今世项籍真明达’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况其驻军中牟对我军乃是肘腋之患。此时泰山贼臧霸、宋宪已被驱逐到徐州。真髓出兵洛阳又久久未归。中牟必然空虚我军何不早除此隐患?”

曹操不予置评微微一笑:“文若你且来看这里。”手指一点地图上的洛阳北面那里是山势平缓的邙山再向北就是黄河:“马自从荥阳战败后先退到洛阳而后又北渡黄河进入河内郡驻扎在了河阳。”

文若先是不解看了半晌面色竟也微微吃重:“这……”

曹操道:“你也看出来了?”他长吸了一口气面色郑重道:“马用兵也有过人之处如今他退守孟津口其中大有文章!”

文若点头表示赞同:“马竟会事先在孟津口筑塞这份战略眼光当真了不起。”

洛阳盆地四面环山北面是邙山与黄河西面是崤山东面是虎牢南面是龙门山乍一看相当稳固但实际上却要分兵四面防守要冲无法集中兵力。马想必是在东出崤山之前就考虑到万一自己被山东方伯击败后被迫退守洛阳很可能新败之下没有充足的兵力所以事先就做了这个准备。

如此一来放弃洛阳向北渡过黄河只消扼守孟津塞一个要冲就足以将追击的关东部队尽数阻挡在黄河南岸。

“真髓攻击马无非就是两个目的”曹操伸出左手两根手指悠然道。

他先扳倒第一根手指:“先马屯兵荥阳对中牟是莫大的威胁进兵击溃马乃是以攻代守拱卫中牟。”

“其次只要能夺取荥阳一线就打通了进入洛阳盆地之路。”说到此处他扳下第二根手指“对曹某来说中牟是兖州的肘腋之患;可对真髓来说却正好相反。兖州不也是时时刻刻威胁在他头顶上的一柄利刃么?因此真髓进攻马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准备将根据地迁往洛阳以避开我军兵锋的直接打击。”

“可惜他这如意算盘却被马给毁了。”说到这里曹操微微冷笑“马成功在孟津塞驻扎了下来——孟津这地方虽不大却是进可攻退可守的要冲向南距洛阳不过四十里快马奔驰不到一个时辰洛阳随时处于铁羌盟兵锋威胁之下。如此一来真髓若不能将马彻底消灭即便瓦解了荥阳大军也无法达成新根据地的计划。因此他才迫不得已‘进驻洛阳与之相持’陷入了一个持久对峙的泥沼。”

他点了点地图上的河内郡道:“自从吕布一死河内张杨与真髓交恶因此决不会对马的失败坐视不理。再加上南匈奴的单于庭本就在河东平阳张杨又与前代单于於夫罗私交甚密——他二人曾一同袭击过袁绍的黎阳后来虽然被袁绍打败但交情是不会变的。况且东羌、匈奴这些异民族向来彼此勾连马想必可以得到他们的帮助。反观真髓进驻洛阳一线补给必须从中牟运去这一点极为不利。此消彼长两厢比较算是个平手。”

他盘算道:“真髓总共兵力不过六千其中真正的精锐不会太多。荥阳一战尽管大获全胜应当仍有不少死伤就姑且算他还有五千之众好了。即便这次能够俘获大量降卒但这些新败之兵未得到有效训练不过也就是凑人数的乌合之众还要消耗大量的粮食。马向东进军的开始一共才有不到三万人长安城破后兵力膨胀到十几万其中大半都是降卒。等到上月中牟之战结束他手中依然握有八万士兵这其中降兵的数量只怕占了二分之一强。我料马之所以这次能冲破真髓的包围圈十有**拉汉军降卒做了垫背自己则带了真正的西羌精锐突围。现在或许已没那么多士兵但三四千人总还是有的倚仗地理足以与真髓一较高下。”

文若一直静静地听着点头同意道:“战局变幻莫测果然不假。按此时双方形势来看真髓突进到了洛阳无论是部队行进还是补给线都已处于扩张的极限而马表面上损失惨重但后援不断战线大为收缩反击势头极为强劲只怕战况即将逆转了。”

“这两人一进一退进得精彩退得漂亮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说到这里曹操眼里闪动着兴奋的光长叹道“仗打到了现在才不过是个开头而已最终究竟鹿死谁手尚是五五之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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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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