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你被逮捕了
春生说,他是早晨去牵牛的时候得到的通知,要他们都到公社开会,所以没去下地。这回的批斗会跟往常的不一样,有外面来的人参加,这些人都带着红袖章。和夏孟清一起挨斗的有各大队的"四类分子",还有几个"破鞋"、小偷什么的。那些人都乖乖的很顺从,要他们跪着就跪着,要他们骂自己就骂自己。只有夏孟清最强硬,叫他下跪他不肯下跪,叫他认罪他不肯认罪。那些人就劈头盖脸的打他,硬按他跪下来,还有人把一箢箕牛粪倒在他身上。春生说:"你爹好犟啊,我娘常说,犟的人最吃亏。他要不那么犟就好了,也不会吃那么大的亏……"夏敏忍不住哭起来,哭得很伤心。她弄不懂,父亲这样一个善良的、有知识的人,为什么要受这么大的苦、这么大的屈辱。
春生见他哭得伤心,想安慰她,又不知说什么好,不觉伸出手去,想替他擦眼泪,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等她哭了一会儿,才说:"回去吧,天好凉哩……"夏敏擦着眼睛,点点头。春生帮她拿着洗衣盆,两人默默地走回去。走上山坡,快到家了,春生把盆子交给她,先走了。她知道春生是怕被人看见说闲话。春生是定了亲的人,虽然和她从小在一起玩,现在都是大男大女了,两人黑夜里在一起,若被人看见,说也说不清楚。
夏敏回到屋里,也不点灯,摸黑洗了洗,就躺下睡了。她不知道父亲睡着没有,细心听听,父亲的鼻息好像很匀,就放心些了,心中暗暗祈愿,但愿今天的事永远过去了。
她的祈愿似乎真灵验了,以后的一段日子果真平平安安的过去,再没有发生那样的事情。她和父亲每天照常出工,村里人也好像忘记了那回事,对她父女俩一如往昔,并没有一点歧视。春生爹说:“人嘛,再怎么样也就是种地。犯了法的人到劳改农场不也是种地吗!人家已经在种地了,还要咋样?……”春生娘和别的邻居也照常隔三岔五的把自家的萝卜腌菜送点过来。
有两次队里派人到镇上卖红薯,夏孟清主动要求去。从队里到镇上来回要走四五十里路,还要挑重担。虽然他是被监督劳动的人,但是因为身体不是那么强壮,队里往常也不大派他去。这两次既是他自己要去,就让他去了。
天气越来越冷,转眼到了年底。快过年了,虽说上面提倡过“革命化”的春节,老百姓多少还是要做点准备,家家户户都要酿点米酒、打点糍粑,还要请人写春联。周围的几户人家都是请夏孟清写。他的毛笔字写得并不算好,但是比村里别的人要强得多,所以他从不推辞,而且也想借此还一点人情。
这天上午,天下大雪,都不出工,夏孟清家里给人写春联。春生和几个邻居在一旁看,夏敏帮父亲抻纸磨墨。这是她最高兴的时候,因为她看到了父亲的价值。他写了一副“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正要写另一副,门砰的被人踢开了,一群人挟着风雪冲进来。
一屋子的人都惊愕地抬头看。是民兵连长带着几个民兵,还有两个警察。民兵连长指指夏孟清,为首的一个胖警察厉声吼道:“夏孟清!你被逮捕了!”民兵冲上来,扭住夏孟清手臂。夏孟清挣扎着,大声说:“你们为什么抓我?我犯了什么罪?”胖警察说:“你犯了什么罪,你自己还不明白?你搞反革命翻案!你攻击文化大革命!”夏孟清知道是自己到镇上去发的那两封信惹来了灾祸,反而冷静了,说:“我不过是反映了自己的情况,讲讲自己的观点,这也有罪吗?……”胖警察说:“你别跟我说,你到该说的地方去说。”另一个警察拿出手铐,铐住夏孟清的手腕。夏敏早已吓呆了,这时看见他们拽着父亲往外拖,哇地哭出声来,发疯似地扑过去,抱住父亲。民兵连长过来拉她怎么也拉不开。
胖警察大概觉得已经抓到了人,完成了任务,不必再绷着脸作严厉状,脸色缓和了许多,对夏敏说:“姑娘,快去帮你爹收拾一点东西吧。”夏敏这才放开了父亲,呜呜哭着,到里屋去把父亲的衣物翻拣出来,装进一只旧旅行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