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走在梦的边境
9走在梦的边境
我要带你去一个神秘的地方,看一看美丽的景象。你说。
大虫:
我终于去探望阿姨了,母亲在电话里催促过好几回,说是从美国带回来的巧克力都要融化了,表妹恬儿也频频探问什么时候可以看见我帮她捎回来的卷发器。
然而,学校一开课,各种琐事纷纷而来,假若我只匆匆去一趟就走,阿姨肯定要翻脸的。因此,探望阿姨起码要预计大半天的时间才恰当。
“妈!飞来飞去的蝴蝶终于飞到我们家来啦。”
恬儿一见我便扯进厨房,一边告诉我阿姨昨天就做好了熏鱼,放在冰箱,此刻正大张旗鼓地炸虾球,一旁蒸笼里轰轰白烟,乃是粉蒸排骨,砂锅里的人参鸡噗噗地震动着,并且据说姨父已被支使去买需要排队才能买到的蟹粉小笼包……好一片兵荒马乱而又四海升平的景象啊!
“哎哟!蝶子,瞧你瘦得……”
阿姨的豪爽气概,颇有些巾帼英雄的规模,只是她唤我“蝶子”,常令我觉得自己与碗筷茶杯一类,当然,比起“蝴子”,“蝶子”还好听一些。
“对不起,姨,我最近太忙……”
“忙是忙,身体顾不好,还行吗?每次看电视,我都说我们蝶子不是这个圆脸吗?怎么只剩个小尖下巴?”
“其实,我的体重没什么改变……”
“那就是精神不好!人最重要就是精气神嘛。你妈也担心哪,说美国没有纯正土鸡,没法儿给你进补。那有什么难?我说交给我,你瞧,活鱼活虾,全是活蹦乱跳的,纯正放养山鸡,我看着现宰的……”
“排骨是我妈硬从猪身上抢来的,猪不肯给,还打了一架呢!”
突然插嘴的是今年才念大一的小表弟恬儿,一边说着一边开了冰箱找冷饮喝。
“疯疯癫癫,说什么呢!”姨皱起眉头,忙着挑拣油锅里炸得金黄的虾球。
恬儿扯了我去她房间,研究发卷的使用方法,我帮她上着发卷,她从镜中打量我:
“告诉你一件事,我老爸老妈又要替你作媒了,这个对象条件不错哦,跟你同年,刚拿到博士学位,才回国,是药厂小开,好像对你挺仰慕的,千载难逢吧?”
我停住,盯着她美丽的大眼睛:
“我觉得跟你很适合啊。”
“我也觉得。可是妈妈说长幼有序,你是姐姐,以前恋爱运又特别坏。她今年偷偷帮你批了流年……”
“怎么样?”因为她的神秘兮兮,我也压低了声音。
“说你的真命天子应该出现了?”
“是吗?”我微微背转身。
“啊哈!”恬儿攀住我的肩:“有事瞒着我啊。”
“没有。”
“你刚刚在微笑,知不知道?你不自觉地微笑了。而且,你呀满脸桃花!”
“鬼扯。”我笑着推她。
“别过来。”她作势躲藏:“你的桃花弹了我一头一脸。”
“沈恬!”连名带姓地表示我的抗议:“你为什么不去演戏?”
“你告诉我实话,待会儿我才能替你掩护。”
餐桌上,努力加餐饭的当儿,阿姨果然提起来,使用一贯的开场白:
“蝶子现在什么都好了,不必大人操心。阿姨提起蝴蝶是我外甥女,都觉得扬眉吐气。可是呢,对一个女人来说,最大的幸福应该还是……”
“妈!”恬儿迅速打断:“姐姐已经找到她的幸福了。”
沾着沙拉酱的虾球从阿姨的筷子上滑落,姨丈伸向排骨的筷子停住,犹豫片刻,夹住隔壁盘中的小黄瓜。
“恬儿!”我唤。记得我并没有说得这么确定的。
“我是说,她找到一种类似幸福的感觉……呢,找到,可能可以找到,差不多快要找到……”
所有人密切注意她的话语,紧绷的气氛中,忱儿忽然站起身。
“什么事?”
牵一发而动全身。
“我要盛汤。”
“妈妈不知道?”阿姨深呼吸,重新去夹功败垂成的那只虾球。
“其实,八字还没一撇,所以,我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有机会带他到家里来坐坐嘛。”姨丈再度锁定粉蒸排骨。
“是呀,让姨丈帮你看看,姨丈看过的人多。”
“看过的病人多吧。”忱儿嘬着嘴喝汤,还不忘调侃。
“姨支医院的事还是那么忙吗?”
“换了院长好一些,年纪大了,容易疲劳,也禁不起累。”
我们聊了姨丈的小儿科和恬儿的检验科,正说到兴浓处,阿姨还是忍不住问:
“蝶子!那个男的是什么样的人?”
我可被难住了,我不愿以身高、学历、职位、家世来形容你,竟找不出描述你的方式了。我们有时鄙夷人们只以外在条件去衡量一个人,太过浮面肤浅,而那却是最直接有效的方式呢。
“抽象一点来说,那是个爬虫类男人。”恬儿果然尽职地替我解围。
“什么虫?”阿姨追问。
姨丈锁住眉做出思考状。
忧儿喜上眉梢:
“酷死了!诛罗纪时代的,一定是很稀有的动物了!
我喜欢。”
“哦。”阿姨如释重负,安心地舀汤喝:“佛罗纪公园我知道,忧儿下回租卷带子给我看,他长得像男主角,是不是?那应该很帅了。”
“我不明白,怎么像爬虫?”思考许久的姨文做出结论:“男子汉大丈夫,应该像条龙,不是说乘龙快婿吗?”
忱儿转头望向我和恬儿,以极暧昧的神态,模仿乐酒广告的台词:
“四十岁还正像一尾活龙。嘿、嘿、嘿。”
周末下午,看到你的时候,想到“一尾活龙”的笑话,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也有很好的心情,忙碌了一个礼拜,眉宇间竟还有些抑止不住的欢愉。
“我要带你去一个神秘的地方,看一看美丽的景象。”
你说。可是要走一段长路,有点辛苦,不知道我是否我已迅速在前座坐好,扣上安全带。
“出发吧。”
车子穿越城市时,我问:
“我需不需要把眼睛蒙起来?好像电视演的那样。”
你笑,稳稳地掌着方向盘:
“我要你睁大眼睛,才不会错过沿路的好风景。”
整座台北城,处处都在施工,我们一路颠簸,向山间驶去,摇下车窗,清爽润潮的风吹进来,我的脸孔凑向窗边,轻合上眼,问道:
“哦们愈来愈靠近溪流吗?”
“你听见了?”
“我感觉到,水的气息。”
啊!油桐花。绽放在高大树顶的白色繁花,坠落时宛若飞雪,我忙着指引给你看,而夕阳已经沉落,山中更显苍郁黯沉了。
的确经过一段长路,感觉入山已深,却仍有寥落人家。你停下车,说要步行一段,坡上有一个小学,而我忽然心不在焉,因为眼前飞过的是,久违了的萤火虫,一只、两只、三只,不止呢,另一边闪闪烁烁,好像还有。
“喂,喂,萤火虫也!”
我的声音因高亢的情绪而变调,你却平静地锁好车门,伸手向我:
“走吧。”
我把我的手交给你,温暖的你的掌心。
(以为会是波涛汹涌,不意竟是如此安静囱然。)
“好黑啊。”
“这样才看得到萤火虫。”
萤火虫。
我突然站住,一点也不能移动了。上坡路两旁的草叶间,成千上万只闪闪发光的萤火虫,是我从来不曾经验,无法想象的……一定,一定是魔法,要不然就是有人操控,反正,见到几只萤火虫是惊喜的,见到这样的奇观,便不肯相信了。
(一点美好,令人礼赞;纯然绝对的美好,除了信仰皈依,就只有唾弃鄙夷了。)
“蝴蝶。”
原来,这就是你带我来看的美丽景象。
“我觉得,好像做梦。”
我的声音很小,恐怕下一刻就会醒来。
“就当是梦吧。”
你牵着我,擦着梦的边境,一步一步往上走,因为有你,我知道自己不会迷路,即便是恍馆也觉得心安了。
我们穿越那条璀璨山径,像走过银河,缓缓地,不惊动天上或者人间。
一直走到顶端,转身,顾所来径,屏息把眼前所见,一遍遍拓印在脑中,永远不愿忘记。
“两年前我第一次看见,觉得好美,却有一种说不清楚的苍凉寂寞。这一次和你一起来,想来会有一些不同。”
你的手掌松了松,如果我想,便可以轻易收回自己的手。
(但我让自己留在你手中。)
“有什么不同呢?”
“繁华、美丽、欢愉,还有感动。”
你握住我的手,低下头,吻住我的指尖。柔软的嘴唇,粗糙的胡髭,我的手指停在你的下巴上,我的眼眸看着你饱含情感的黑瞳。
坡下有些热闹的骚动,手电筒在黑暗中划出光弧,一群大人孩子嚷着笑着上坡来。孩子兴奋的欢呼,间杂着大人的喝斥警戒,从我们身边经过。
感染了节庆般的欢乐气氛,我们也混入其间,与他们一块儿进入小学,排排坐,坐在阶梯的看台上。孩子们蹦蹦跳跳,跑上跑下,好容易才算全部安置妥当了。一个年轻老师站在前方,对孩子们说萤火虫短暂而光耀的一生。
幼虫是荤食者,吃的是蜗牛,老师说。
“不是蜗牛啦,是田螺。”孩子们大声纠正。
他们从书上得来的知识广泛而确实。
“萤火虫大慨喜欢吃法国菜。”你俯过来说。
幼虫变为成虫,只有七天的生命,它们不再进食,只是飞翔、闪亮、还有,咳,老师清了清喉咙,公虫和母虫就会结婚。
“交、配、啦!”
孩子极不耐烦而又理所当然地脱口而出。
于是,大人孩子们全笑作一团,我打量着那个含蓄保守的年轻男老师,他也笑,脱不去尴尬和腼腆。
来自然教室上课的大人孩子们离去后,留下一座寂静的空山。
我问你还能不能再来,你说已经五月了,萤火虫季将近尾声。
“就算下礼拜抽空再来,也看不见同样的萤火虫了。”
所有美好的事物,总是仓促得令人措手不及。然而,就算再短暂,也比从来不曾有过要好。
临别之际,我再回首看一眼,满地漫天,繁华而苍凉,美丽又寂寞,我们的萤火海。
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