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自杀
“醒来还是我,”“继续是我,”西碧尔便感到是一种胜利。心理分析至今已近四年,她的基本情况仍没有什么改变。她的生活好象是有许多括号的长篇文章。括号以内的内容,她几乎一无所知,却占去她整个生活的大约三分之一。
当她醒来时已成为某个化身,或者在后来某个时刻变成某个化身时,特迪·里夫斯能发现这种变化,并认为这是多塞特——里夫斯家的正常生活。她把这些变化告诉西碧尔:
——“迈克在吃早饭时在这里呆了十五分钟。我问他喜欢画什么东西。他说喜欢画小汽车、火车、公共汽车。”
——“在半夜三点钟时,瓦妮莎在这儿。她说:‘我要穿衣服出去,我有一堂课要上。昨天早晨我抄的课程表上是这么写的。’我把她弄上床去睡了。”(西碧尔说:“也许瓦妮莎是最接近我的一个。她常常把我开始做的事继续下去。抄课程表的就是我。”)
——“玛丽在半夜两点时出现,想叫我跟她一起去其他什么城市。我说:‘现在不去,'她就哭得好象心都碎了。”(西碧尔说:“玛丽流着我流不出来的眼泪。”)
特迪是用话语向西碧尔报告的,而西碧尔的猫——卡普里却用行动来表示。刚刚“苏醒过来”的西碧尔从那猫的行为可以看出刚才是哪个化身在这里呆过。跟玛丽在一起,卡普里很安静,很可爱,喜欢被她抱在怀里抚摸。跟马西娅在一起,卡普里会在她脸上蹭来蹭去,好象这样会使它舒适。如果跟佩吉·卢在一起,这只猫就跳跳蹦蹦,十分欢跃,完全变了模样。它立即就能认出佩吉·卢,马上就绕着屋子奔跑,用极其激动的样子跳上佩吉·卢的膝上或肩头。“好老猫,”佩吉·卢一边说着,一边过紧地把它搂着。可是卡普里不在乎。这猫无论抓谁都不犹豫,但不会抓佩吉·卢。
西碧尔妙语惊人,说:“也许卡普里也是多重人格吧。”
这种妙语,当然是苦中取乐。实际上,从费城之行以后,西碧尔又开始了“带括号”的生活,愈来愈可怕的生活。
西碧尔平时不动感情,而在入睡后是完全无意识的,因而更接近真实的自我,“睡觉时就忘记”的道理不中用了。醒着,是要忘记;睡觉,却是要回忆。她在梦中回到当年使她变为多重人格的早期事件。
比如西碧尔在得知她在三岁半时起就有了多重人格的那个星期,便梦见自己坐在城市之间的火车上,准备乘到终点站。不料那火车突然停下不动了。她离座到窗口去看个究竟,发现那里有一个庞大的站台正在兴建。这列火车,在她父亲兴建的这座站台盖好以前是不可能再往前走了。
然后,她莫名其妙地发现自己已下了火车,置身于一座仓库之中。她朝仓库窗户的外面张望,见到一团黄白相间的小东西抓着门框想往上爬。原来是一只小猫。
这只可怜的小猫在门槛上嗅来嗅去,好象在找吃的。但它的行动断断续续,时作时辍。西碧尔这才明白:它快要饿死了。离那小猫不远,有一幅可怕的景象——母猫的无头尸体。猫头离那躯体有数英寸远。猫尸近旁,还有三只小猫挤成一团,似乎比第一只小猫更为衰弱。西碧尔想把它们弄回家去,便跑出仓库,来到马路上。也许卡普里会渐渐地喜欢它们,西碧尔想道,这样,我们就成为快乐的一家。但她知道先得把那母猫扔掉。她捡起猫头和猫身,往仓库旁的一条河里扔去。但那河水很浅,猫尸落在岸上。西碧尔后悔没有使出更大的力气去扔它。西碧尔弯腰去捡那三只小猫时,突然发现在它们身下还有三只小猫。
她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一条白底红格的毯子,与她床上的那条一模一样。她把毯子垫在一只箱子的底部,一边把小猫放进去,一边低语着:“可怜的小东西。”她正要起步回家,去找那位知道如何妥善安排一切的人时,忽然醒来了。
这个梦,表明了一种尚未进入意识的无意识的东西。西碧尔十分害怕,而且怀有一种有罪感。对她来说,这个梦的意义具有威胁。
西碧尔认为那奔向某个目的地的火车就是生活,但它被新建筑的工地(心理分析)所挡住,只好回头(追寻童年时代的事件,以做到融合为一体)。小猫饥饿程度的不同,象征性地代表了西碧尔企图正常工作和生活的年代,但终于发现她已来到铁路线的尽头(又是那火车)。
小猫也是西碧尔的象征。它们不是一个,而是多个,这意味着西碧尔已经认识到自己并不是一个。想爬上半空的第一只小猫,就是西碧尔本人。分两次发现的小猫就是那些化身。第一批小猫象征着在心理分析和实际生活中早期出现的维基和两个佩吉。第二批小猫是隐藏较深而在以后出现的其他化身。
有些小描特别衰弱,正如有些化身那样。威尔伯医生曾经讲过:“象维基、佩吉、马西娅、瓦妮莎、玛丽,迈克和锡德,都很活跃;象西碧尔·安几个化身就比较消沉。他们之所以强壮或衰弱,取决于当时起来防御的情绪。”威尔伯医生当然就是梦中那位知道如何妥善安排一切的人物了。
西碧尔还认为:援救小猫的行为,并非出自她个人的挂念,而是企图援救包括她在内的全部“小猫”的心理分析。她还明白这一点:在把小猫安全地弄回家去以前,先得清除它们(她)的母尸,这只能意味着:只有她自己摆脱了母亲之后,才能好转和健壮起来,才能成为真正的“一家人”。一家人,是西碧尔用以指融为一体的委婉语。
西碧尔起床穿衣,努力驱除刚才想到摆脱母亲的念头。走进厨房吃早餐时,她干脆把这个梦放到一边,没有想到她实际上放过了这样的事实:她在梦中见到的那个阻碍火车行程(自由自在的生活)的新工地(她解释为心理分析)实际上是她父亲建造的。而那饥渴的猫,也可解释为性的饥渴。那使西碧尔脱离正常童年生活的事件,如今又使她脱离了正常的女子特性,至今孤身一人,没有结婚。
西碧尔对梦境中未曾注意的最重要之处,是她处理那母猫的情绪。她把自己的母亲扔向河中时并没有什么厌恶之感,只是可惜没有扔入河流深水之中,让它被水流冲走,而等河水一涨,可能又要漂到河岸高处。
就在那天早晨晚些时候,西碧尔在预约时间内向威尔伯医生谈到梦中小猫所象征的化身。
“我到纽约来自寻烦恼来啦,”西碧尔忿恨地说。“他们把心理分析也接管过去了。他们跟你交朋友。他们出去旅行,结交我想认识的人。而我却被排除在外。”
西碧尔不愿理会医生的解释,拒绝听取医生为那些化身(特别是维基)所作的辩护。医生指出:西碧尔如此怨恨她的化身,实际上就是回避问题;而在心理学上,这种回避就称作抗拒。西碧尔却以此作为笑柄:“我知道我正沉迷在这个讨厌的词“抗拒”之中,不能自拔了。你别再说了。但你如此宠爱的维基,是一个长舌妇。我不能有任何秘密。她跑来把一切都告诉你。如果她不来告密,其他那些中西部的人也会来告密的。他们不给我安宁,不让我有自己的隐私,剥夺我的个人自由。”
“维基是想帮助你,”医生抗议道。
西碧尔狠了狠心回答道:“我没有她的帮助反倒会好些。”她还补充了一句她讲过多次的话:“那位佩吉·卢,我也供养不起。”
西碧尔估摸了一下她眼下的经济状况,解释道:“我来纽约时带了五千元存款。其中三千元花在心理分析上和一些额外费用上了。我还没有管好我爸爸寄给我的钱。但五千元中的二千元挥霍在佩吉·卢所砸坏的玻璃上了。”
西碧尔还因佩吉·卢对其他东西的破坏而大为不满。“有一天晚上,我发现我的炭笔画被毁坏了。特迪说是佩吉·卢干的。佩吉·卢到底怎么啦?你说她只绘黑白画,难道她不喜欢黑白面了?要不然,她所不喜欢的是我?如果是这样,这种感情倒是相互的,我们都不喜欢对方。”
西碧尔离开诊室后就去学校上课。在上化学课时,亨利坐在她邻座。在其他课堂上,她也见过他,并认识了他。下课后,他跟随她走进电梯。
两个人有一些相同之处。两人都来自中西部,都喜欢读书听音乐,都是医预科学生(西碧尔已获艺术硕士学位,决定今后以艺术和儿童精神病学为自己的事业)。亨利比西碧尔小八岁,但她看上去如此年轻,竟显得比他还小。
亨利送西碧尔回家。到达目的地后,他们还站着谈个没有完。为了不愿离开她,亨利拿出自己的笔记,让她看一看她在费城时缺课而需补习的内容。“我跟你一起弄吧,”他自告奋勇。她便邀请他到屋里去。
他帮她补笔记,完全是同学间的互助,丝毫没有性的暗示,他原想要杯啤酒,结果要了一杯带冰块的茶。她还拿来恃迪曾说是玛丽焙制的饼干给他吃。西碧尔度过了整整两小时的欢乐时光。
亨利要动身离去。两人站在门口时,情调就变了。亨利显出不仅仅是同学的样子,轻轻地把手放在西碧尔肩上,情意绵绵地看着她。“我希望你答应星期三晚上同我去跳舞,”他柔声说。
西碧尔发慌了。她一边说不,一边向后退缩,躲开他的手。
“你一点也不喜欢我?”他问道。
“我当然喜欢你,”她慢吞吞地回答。
“那么……”
“可是我不想同任何人约会,”她坚定地说。
“你为人很好,不应该这样,”他说,“许多人喜欢你。你不应该这样。你是一个好伙伴。同你一起去,会很好玩的。”
她果断地摇着头,“不,”她又重复了一次,“不。”
“那么,一起吃饭怎么样?”他问道。
“不。”她答道,“亨利,请不要逼我了。我们在实验室相见吧。我珍惜你的友谊,但你不要逼我。”
“可是为什么呢?我不明白呀,——他坚持想知道。
一阵难堪的沉默。然后他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在随后的沉默中,西碧尔可以感到内心的压力。她曾称之为化身的干扰。她感到这种内心压力,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不知道维基正想着:“他很好嘛,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同他约会,”也不知道佩吉·卢已经生气:“她就是这样,从来不做我喜欢做的事。”
“西碧尔,”亨利一边说,一边想去搂她,“我喜欢你,喜欢你很久了。我们为什么不能这样相见呢?”
西碧尔脱开他的搂抱,伸手去抓门纽,暗示她要他快走。
“真的不行?”他问她。
“绝对不行,”她答道。
门厅里有脚步声。亨利转身去看来人是谁,西碧尔趁机关上房门,还上了锁。她做这些动作时所感受的心情,与她在梦中把小猫放进箱内后盖上箱盖时的心情相仿。在梦中,她曾一时冲动,想离开屋子去呼吸新鲜空气,但是现在她无情地关得紧紧的“箱子”却是一丝空气也没有的。
如今,她站在自己关死的门的一侧,年已三十五岁的老姑娘,被拒于已婚青年的队伍之外。身边只有特迪相伴的她,感到自己已被排斥在整个世界和整个社会之外。而特迪对她俩同住一个单元的古怪场景的警觉和了解,也使她深深不安。
每当西碧尔在公寓中昏迷过去而成为另一重人格时,特迪几乎百分之百是个目击者。更令她不安的是:特迪分别同维基、两个佩吉、迈克和锡德、马西娅和瓦妮莎、玛丽、西碧尔·安和其他化身建立起朋友关系。这使西碧尔更感不自在,而且更加感到可怕的孤独。这些化身对特迪说了些什么?各式各样的陌生嗓音在这公寓里吐露了各种秘密,哪里还有什么个人隐私可言呢?
亨利,一位男性的伙伴,也许会成为西碧尔渴望而可能无法得到的婴儿的父亲。一个男人一旦进入她的生活,她对这个男人的孩子的渴望超过她对这男人的渴望。对亨利的渴望,尽管深藏在内心,但也是这样。
跳舞?她不能去。她的宗教信仰不容。即使没有它挡道,她也不能去。
为什么不能去吃饭呢?由此及彼呀。如果她同亨利这样交往,他就会了解她的一切。他就会抛弃她。她知道自己必须避免这样的结局。除非她彻底康复,否则不能让男人接近自己。康复?她苦笑起来。她还能康复么?
壁炉上的钟敲了八下。特迪还要过两个小时才能回来。西碧尔离屋出去了。城市建筑好象无穷无尽地向东方延伸。她一直朝西走。
迄今为止,心理分析一直带着她倒退到过去。而她还要前进。在她前面还有整整一个世界。她要做一个大夫。但在向后倒退时,生命都象要停止了。想做医生的抱负常常由于她在课堂上的昏迷而受到极大的惊扰。而那抱负见诸现实的可能性也愈来愈小。她经不起失败的打击。
她甚至无法忍受自己的清醒状态。因为她知道有一个化身就会来接替。即使眼下还没有人来接替,她也时时感到内心的压力——化身的干扰。她感到自己孤独、无用、没有出息,深信自己永远不会好了。西碧尔自怨自艾,而且自责。她觉得自己真正走到了铁路线的尽头。她不愿这样活下去。
她来到水色褐绿的、深深的赫德森河畔,想象自己已在水中下沉。死亡,会中止一切。
西碧尔走近水边,但还没有碰到水时,她的身躯已被另一个人的意志扭了过来。由维基控制着的身躯,在河边车道的某家公寓房子里找到一个电话间。拨通了电话以后,维基用坚定而清晰的话语告诉医生:“威尔伯大夫,西碧尔打算在赫德森河跳水自尽,我没有让她这样做。”